凡有井水处,皆歌柳词。
说着唐诗宋词,我却总是对唐诗生不起好感——也不知为何,我天生就不喜那些雍容华贵的东西——像牡丹和唐诗。比喻唐诗定是用牡丹了,宋词,却总是想不出个词来说。便勉勉强强用了菊花,傲世而孤凉。又也许是因为了词似是没那么多条框,更恣意潇洒些。宋词,总是比唐诗感觉更要情深。今日要谈说的,便是柳永。
柳永,原名三变,又名柳七。他却是令我惊讶地生在了北宋,而非南宋——总觉得南宋更适合他,北宋一听,总生些鲜血淋漓、刀枪战马的沙场豪情。南宋却有些女孩子气,小家碧玉似的。但南宋的文人,却也是一等一的好,南宋的精神意象,于我,也不差大唐。为什么说柳三变女孩子气,缘是三变这一生,便是绕着脂粉过的。
约在十六岁十九岁之间,家中长辈在故乡主持给柳三变娶妻。古代人讲究”门当户对“,因着柳家在当地也算高门大族,柳家的三个兄弟早已名声在外。由此推来,想必柳三变的妻子也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哪怕是,也定是个大家闺秀。有三变词证:
飞琼伴侣,偶别珠宫,未返神仙行缀。取次梳妆,寻常言语,有得几多姝丽。拟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谈何容易。细思算、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而已。争如这多情,占得人间,千娇百媚。
须信画堂绣阁,皓月清风,忍把光阴轻弃。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当年双美。且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艺。愿妳妳、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为盟誓。今生断不孤鸳被。
——柳永 《玉女摇仙佩·佳人》
她许是天上的仙女,偶然离开了天宫。寻常言语,寻常梳妆,竟使词人神魂颠倒。把“此花”置于“百花”中,才知“百花”皆是“深红浅白而已”。新婚夫妻,共同穿过画堂绣阁,吹过穿堂风,也依偎着看着皓月弯弯,星星慢坠。你爱慕我的才学,我爱慕你的兰心。古今多少才子因父母媒妁之言而与春花秋月失之交臂,而幸运的柳三变,他不一样。他和她在枕头前互相许诺,互表爱意。妻子温柔的臂弯温柔地拥抱了三变对爱情的所有幻想。双手缠绕,岁月流过,从此一方心田不分你我。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你,这是上天对你我的眷顾。
然而,三变终究还是即将踏上科举之路。而妻子,也只能默默地收拾行装,把夏衣冬装一次次拿出来又叠好。那绵密的针脚,寄托着新婚娇妻对即将远行丈夫的深深担忧和忧愁。刚刚成婚的夫妻,正是如胶似漆之际,刚刚许下的甜蜜诺言便被现实的无情击打得粉粉碎碎。新婚的妻子终究是不舍。那不说舟车劳顿,路上颠簸辛苦,哪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否会在外面沾花拈草。那些挽留的话,她说不出口。心底万千的思绪,都寄托在了丈夫骑马远去的背影上。
柳三变初到杭州,便领略了整个南方城市“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美誉的由来——整个城市散发着一种甜蜜的气息——是少女们嘴上殷红的胭脂动人心魄,是灯火阑珊的秦楼里飘出的淫靡曲子。一阵甜风吹来,少年三变被这种柔情击倒了。妻子临别前殷殷切切的眼神,父亲语重心长的教导,终究是在杭州阵阵甜蜜的熏风中吹散了。少年三变,在烟花巷陌流连忘返,在美人舞中沉醉。歌声,箜篌,美酒,美人。舞女曼妙的舞姿在三变的眼角一点一点绣上,空白折扇上扣着风流二字——风流倜傥的才子,缓缓地坠在温柔乡里了。离别了故乡家人,一路上的伤心苦愁,也只有青楼女子的巧笑嫣然可以填补。上天在编织杭州时,在这里用了最重的染料,最重的熏香。引诱着三变在这里一再沉沦。三变在这里用了“柳七”之名,也许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柳七对待青楼女子,深情而又重义。见惯了薄情郎君的薄情寡义,才显得柳七的情深意重。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在这充满了虚情假意的风月场,柳七用一颗真心,换得了在风月场上的千古风流。
在妻子死后,仕途接连受挫,一句“且去填词”断送了柳三变的仕途。柳永于是再次流连于青楼楚馆,只有袅袅升起的酒烟还有伊人闺房若有若无的淡淡熏香能够填补柳永寂寞不堪的心灵。
欲掩香帏论缱绻。先敛双蛾愁夜短。催促少年郎,先去睡、鸳衾图暖。
须臾放了残针线。脱罗裳、恣情无限。留取帐前灯,时时待、看伊娇面。
——柳永 《菊花新》
这首词被清人李调元列为“淫词之首”。这短短的十二个字,究竟是藏了什么旖旎情思,让学者大惊失色?
初读此词,会感受到一种像江南水乡纱窗外缠缠绵绵的细雨那般难解难分的柔情蜜意。中国的古典女子,总是内敛含蓄,扶风弱柳,温柔体贴,才更能博得丈夫的疼爱。而这首词中的女子却大相径庭——多情的女子,看着窗外皎洁的月牙,苦苦地等待情郎的到来。情郎来后,却皱起蛾眉,感叹春宵苦短,教情郎先去暖被。这才缓缓放下手中的针线,轻解罗裳。而情郎为了能够看见她,在帐前留了一盏灯,风姿绰约。真是香艳。
词中女子,大胆又纵情,与学者们推崇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婉约美人自是不一。柳三变笔下的女子,既有风月之意,又有风月之气。娇弱的雏菊自然惹人怜爱,可雍容的牡丹更为娇艳。男子们都追求热火朝天的牡丹,却假惺惺地赞美纯洁的雏菊。也只有柳永,愿意不顾世人的眼光,执笔为词,写尽风尘女子的风采。 循着柳郎的笔触,我们看见了那个繁华时代背后的落寞和伤感。
回首一生,多少青楼女子难逃被抛弃的命运,短暂的垂怜欢爱之后,便被无情的遗忘。她们拼尽全部的感情,到头来却“一生赢得是凄凉”。往事一幕幕地翻过,青春年少之时,王孙少年皆慕名前来结识,那时花好月圆,情暖香被,如今年老色衰,容颜不再,昔日的情郎便转身离去,纵使曾经山盟海誓永不辜负,到头来还是被情郎轻易遗忘。
柳永死时,众多的青楼女子合资将他下葬。许多与他风流欢好过的青楼女子,不远万里,舟车劳顿地给柳永送葬。这里面有不为人所知的艺伎,有千金难见的花魁,也有人老珠黄的青楼女子。柳三变得到的结局,对于一个情痴来说,再好不过——无数红颜竞相垂泪。三变,柳郎,也许那些女子会在柳永忌日时在他的墓碑前低声哭泣吧。一本《花间集》,也许不能概括他的一生,但你也许能从柳郎一个个轻柔的文字中,窥见柳郎内心的孤独与对青楼女子放不下的深深怜惜和一颗真心。
哪得轻声唤柳郎。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柳永 《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
(本文参考书:《宋词是一杯清酒6:柳永词传》白芷寒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