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退休记者贝尔纳·奥利维耶的这套书,被九久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收入了“远行译丛”。迄今为止已经出版了六十多种的“远行译丛”,以无远弗届地丈量地球的写作态度,吸引了关心着无穷远方的读者。
读过多本“远行译丛”后,我多少了解一点该丛书作者们的行文方式,故而拿到贝尔纳·奥利维耶四卷本《徒步丝绸之路》的那一刻,竟然视而不见“丝绸之路”前的“徒步”一词。还是因为潜意识里不肯相信,一个年逾花甲的法国人能徒步走完总共一万五千公里的丝绸之路吗?那么,被作者详尽地记录在书里的迈出的每一步、路过的每一个村庄、遇见的每一个人以及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吹得站不稳脚跟、浇成落汤鸡的狼狈经历,都在告诉我们,丝绸之路前的“徒步”二字,诚不我欺。只是,跟随作者的记录从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出发,《穿越安纳托利亚》、《奔赴撒马尔罕》,又在《大草原上的风》的劲吹下抵达了西安的这一路,一个疑问始终盘旋在我的脑海:通往丝绸之路的大道小路有多少条,就有多少本关于丝绸之路的书籍。珠玉在前,贝尔纳·奥利维耶何来的底气要为丝绸之路再添一本书?
他的底气是,从没有人像他这样硬是凭借一双天生的平足,将远古商旅在本来没有路的威尼斯到古代拜占庭再到中国之间走出一条丝绸之路的过程,复刻了一遍。贝尔纳·奥利维耶选择了最笨拙的远行方式致敬了丝绸之路,人类诸多文明中的这一种。
丝绸之路已然沉寂?但一到喀什——
《丝绸之路,二十二个世纪的历史:从亚洲的沙漠到西方世界的海岸》、《丝绸之路:诸神、战士和商人》、《马可·波罗与丝绸之路》……这些被贝尔纳·奥利维耶珍爱地称之为床头书的与丝绸之路相关的书籍,绝大多数是作者们从故纸堆里爬梳出可信的史料后撰写而成。他们将历史还原得越真实,贝尔纳·奥利维耶就越相信,那些乘坐现代化交通工具在丝绸之路上浮光掠影的旅游者,一路飞驰而过时一定会遗漏不少与丝绸之路密切相关的古迹。他不想漏看丝绸之路上的每一道风景,就选择了徒步。
徒步,就能将他读过的那些书所记载的风物尽收眼底吗?事实是,从离开伊斯坦布尔那天起,贝尔纳·奥利维耶就发现,应该广布在丝绸之路上的驿站,绝大多数已经很难寻踪。“走了四十六公里,到达奥斯曼吉克,我徒劳地寻找我忠实的塔维尼耶所描写的那‘两个最为便利的驿站’。四个世纪前他参观过的那座十五孔古老石桥还在,但已禁止通行。为了让它看上去漂亮点,人们在桥身上下涂抹了水泥。我替这些可怜的石头难过,它们在这个灰暗的水泥石棺里会觉得时光漫长。”
虽已年过花甲,贝尔纳·奥利维耶却依然天真,他以为丝绸之路只是在土耳其境内沉寂了,可走过伊朗、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贝尔纳·奥利维耶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那便是丝绸之路不仅几乎消失在了路上,也被沿途的居留者几乎忘却:
“我从边境线那边过来,我从土耳其的多乌巴亚泽特出发已经有十五天,我要去撒马尔罕。”
他们看着我,一脸疑惑。我解释:
“撒马尔罕,在乌兹别克斯坦。”
他们并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进入喀什。
喀什,贝尔纳·奥利维耶开启徒步丝绸之路之前就曾到过,再度来到喀什,那里的沸腾和喧嚣立刻让这位法国前记者对遥远过去的丝绸之路,有了感同身受的感觉,“如果说沙漠商队的甘露渐渐枯竭,喀什却从未失去它的贸易灵魂。周日集市是我迄今为止在丝绸之路上所经历的最精彩的活动之一……这场面是如此的奇特,如此的五彩缤纷……任何照片都无法捕捉到商业的狂热、人群的蜂拥而至,色彩、声音和气味的旋风,渐渐膨胀并将你席卷。不被卷入这股浪潮中是不可想象的,它扫向你、推着你、拖着你、举着你,你发现自己也是这大杂烩的一部分,不管你是否愿意。”——唯有身临其境,才能实录下这般活色生香的喀什。喀什没有失去丝绸之路的贸易灵魂,假如贝尔纳·奥利维耶的推断不虚,那么,丝绸之路能在世界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理所当然。
丝绸之路缘何成为商旅热线?唯有徒步方可体验——
虽然已难觅丝绸之路的遗迹,但是,徒步路上与那么多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居民或路人的一面之缘、一顿饭之缘以及一夜寄宿之缘,让贝尔纳找到了漫长的、从亚洲沙漠到欧洲海洋的丝绸之路,能在那个只能手提肩扛骆驼帮忙的年代得以贯通的理由。
”我一直记得在土库曼斯坦的最初几天,那些对我打开家门、邀我上桌的人,他们对我这样过路的外国人就像对待一个老朋友。我想到了图旺,集体农庄的高大拖拉机手,他干枯的布满皱纹的脸就像他在院子里种的在太阳下晒干瘪的杏子。他往我包里塞满杏子……“
贸易需求,当然促成了从无到有的丝绸之路。可是,没有沿途人民的乐善好施,世上还会有丝绸之路吗?令我们欣慰的是,随着时光的流逝、随着生态的变化和交通工具的不断升级换代,历史书里的丝绸之路虽已不再,但是,那里的人民依然善良依然好客依然慷慨。
考虑到再背一个徒步者的标配双肩背于酷暑中穿越沙漠,会因为背部极不透气可能导致自己的身体出现状况,二〇〇〇年五月贝尔纳·奥利维耶从土耳其的埃尔祖鲁姆(一九九九年的终点)出发开始奔赴撒马尔罕的途中抵达德黑兰时,自己动手制作了一辆小拉车。这辆由一辆车架坏了的儿童自行车改装的被制造者称之为“四不像”的小拉车,替代了贝纳尔·奥利维耶的双肩和后背承载起了徒步者必须的装备。尝到了小拉车在侧的甜头后,第三次出发由撒马尔罕到西安的旅程开启前,贝尔纳·奥利维耶请朋友替他用躺在阁楼上的旧高尔夫球车改装为可折叠的小拉车,取名“尤利西斯”。
无论是“四不像”还是“尤利西斯”,都没法像它们的主人那样经受住漫漫长途的颠簸,轮胎漏气、手柄断裂、车架散落等等将小拉车变成其主人负担的事故频频发生,但是,“四不像”和“尤利西斯”都做到了坚持伴随贝尔纳·奥利维耶徒步到终点,为什么?那一路上,它们的主人不断遇到热情的修车好手:
在伊朗:一群年轻人觉得“四不像”有点摇晃,便巧妙地加上了几根横杆。年轻人拒绝收钱。他们友善地表示,这样他们感觉也在陪伴“四不像”的主人一起长途跋涉。
在乌兹别克斯坦:父亲在几分钟内就把老式的“尤利西斯”轮子切开,再焊接、弯曲,近两个小时内,父子俩不停地忙乎,电弧猛烈地照亮了工具间的黑暗角落。然后,不同的部件在几分钟内被合并在了一起……
在中国:“尤利西斯”的右胎瘪了,路过的摩托车手拿出了打气筒。但中国的喷头和俄罗斯的阀门不配对,摩托车手带上贝尔纳·奥利维耶和“尤利西斯”一路飞驰,直到找到一家修车铺……
丝绸之路只留存于白纸黑字里吗?被“四不像”和“尤利西斯”吸引到贝尔纳·奥利维耶身边的那些友善的人们,似乎在告诉我们,在遥远的过去丝绸之路缘何能成为商旅热线的理由。商品流通的需求固然是催生丝绸之路的首要条件,然而,如若没有沿路各国各民族人民的善意,丝绸之路能否贯通都是问题,何谈流芳百世?
丝绸之路能否重建?毁灭不是人类文明的宿命
抵达西安的十二年后,已经七十五岁的贝尔纳·奥利维耶在伴侣贝尼蒂克特·弗拉泰的建议和鼓励下,两人携手完成了从里昂到伊斯坦布尔三千公里的徒步。
“为什么你不从里昂走到伊斯坦布尔从而画一个圆呢?”七十五岁的贝尔纳·奥利维耶取出束之高阁了十二年的“尤利西斯”重新开步走,固然是为了爱情。然而,他没有与贝尼蒂克特·弗拉泰同样的想法吗?亦即为自己的徒步丝绸之路画一个完美的圆。
为了画这个圆,贝尔纳·奥利维耶必须穿越让他心有余悸的巴尔干半岛。也正因为贝尔纳·奥利维耶一如穿越土耳其、伊朗、土库曼斯坦、吉尔吉斯斯坦、乌兹别克斯坦、中国境内的丝绸之路那样,一步一步走过了巴尔干半岛上的丝绸之路,我们得以通过他的看见、他的听见、他的记录,深切感受到了发生在那里的战乱给巴尔干半岛丝绸之路沿线的平民百姓,带来了什么样的万劫不复的灾祸:“普利特维采—列斯科瓦茨(克罗地亚的村庄)是一个迷失在森林中的小村庄。我数了数,在我顺着走的小河两边,完整的房子不过六七栋,数量与荒废的房屋相等……吃过晚饭的我和索尼亚聊起天来,打听村里那几十间废弃的房子。这样的房子,两天里随处可见。有的已经坍塌了一半……造成废墟坍塌的不是武装对抗,而是恐惧……大规模的逃亡将村庄清空,随之而来的是对空房子的洗劫……”
就贝尔纳·奥利维耶所见,像这种兄弟阋于墙、最终兵戎相见两败俱伤的人间悲剧,何止发生在巴尔干半岛!第三本《大草原上的风》中,土库曼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等地的百姓因苏联的解体而由友朋变仇敌的事例,不在少数。可见,丝绸之路的断裂,原因决不止于它已失去了通商的价值。
地球在养育人类的同时,还帮助我们创建了丰富多姿的文明。但是,人类的贪婪和残暴已让多种文明从地球上销声匿迹。毁灭,难道是人类文明的宿命吗?或许,打破这一魔咒,也就是重建丝绸之路的最佳时机,已经到来。
伊本·白图泰,生活于十四世纪的摩洛哥学者、大旅行家,他的《伊本·白图泰游记》是一本游记中的经典之作。贝尔纳·奥利维耶在每一册《徒步丝绸之路》的封底上都印上了伊本·白图泰的两句话,其中一句是这么说的:“远行——/给你一百条路去历险,/又为你的心灵插上双翼。”像伊本·白图泰那样行走,像贝尔纳·奥利维耶那样徒步,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但是,我们可以通过阅读来为自己的心灵插上双翼,就好比通过阅读贝尔纳·奥利维耶的《徒步丝绸之路》,我们会对丝绸之路充满崇敬和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