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夜已经很深,似乎再深不到哪里去。
自然是静的,因为早已是冬天,万物歇息,草木不必急着绿,牲畜不必忙于活,于是冬眠者眠,落叶者落,上帝也可以喝杯茶。
然而人不静,在工地上值夜班,机械作为唯一的声源,叫人无心欣赏天上的星辰。虽然霓虹之上也无所谓月,我却是仍想用力看一看的。
窝在倾倒的车座里打开暖气,直到脚底面面沁汗,才继续联想:夏虫、秋蝉、惊鸟,风儿抚过树叶发出漱漱的声响,都还富含变化抑扬顿挫而能使人心怡,只有人类的机器总是单调乏味。
为什么制造不出一发动就有音乐的机械呢?
倒是很容易回答:为了衣食奔波的劳动人民还不能顾及到工作环境的优劣。在这件事上,也不能妄言西方就比我们好。他们的机械声也不是音乐。
我独自开车过来,十多分钟的车程,发动前的动作连贯有序,当时教练的话还记忆犹新,可他没有教我要一上车就播放音乐,我却养成了这个习惯。
开始时没有注意,直到在某杂志上读到:有人长期独居,后来,不播放音乐就在家里呆不住,一直放到睡觉,有时是戴耳机睡着,到天亮,音乐还在播放。
——是寂寞还在播放吧。
我可能也多少受了“寂寞”的影响,才会总在独自开车时播放音乐,时而唱,时而只听,停泊时看天边的云,又不敢多看。云之美一如海之美,只会越看越深,一直到目力的尽头。倘使有一双目光也从云层上朝我落下来,那他一定会皱起眉头,瞧瞧这四周的景象:惨白的探照灯,机械嗡鸣声,灰土气味,无非夜的寒与寒的夜,没有一件称心事。
前日傍晚,我去影院看完《奇异博士》,也是独行。事后悔于没再多花一点钱找更好的影院。和同事提起,他却指出我的固执,说倘使是她一个人绝不会非要去看电影,甚至一个人去饭店也是不肯的。
我兀立一旁,没有因为这独处的本领感到自豪,反倒多少感到一阵落寞。似乎自己是从来不怕寂寞的,幼年寒暑假在家写作业、看电视,在空荡的屋子里踱来踱步去,伏在窗台上瞭望,谁也不是冲着我来的;后来念大学,最喜欢只一个人在寝室,读书、看电影、写东西,直到有人推门进来,背脊就变得僵硬,讲话也客套得不像自己。
“那,寂寞也算是一种隐私吧?”
那次,深秋,在遍布落叶的晚街散步时,友人问。
“那被人识破的寂寞呢?”
我不怕寂寞,而是怕寂寞被人识破。
怪不得在无人的公共浴室唱歌时被人撞见、带上耳机跳舞时被人哂笑,都会脸颊发烫。反观我的精神,大都在独处时才飞扬起来——偏爱耳机里的音乐,荧幕中的影像,滑雪、健身、读书,都是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的事情
我明明厌恶寂寞,但我更厌恶无味的交欢。
我知道生命不是为了享乐,也不是为了孤独,它毫无目的又总是恰巧位于诸多目的之一。从前的生命有许多名字,智者、愚人、侠客、浪子,以性情入类别,凭本领分秋色,而今大抵“富贵”和“贫穷”二者,委实乏味。在后者眼里,前者尤其乏味,乏而久之,久而乏之,“富贵”之谈已是以讹传讹,试看“为富不仁”、“取财不易”,不过是贫者自我安慰罢了。况且,“为富不仁”起码是完成了自己,“为贫”却又“不仁”,就实在叫人说不下去。
我想,总该有人让我不寂寞。
于是我有了一位无可挑剔的女友。
漂亮、温柔、会撒娇,符合男人的一切期望。在此之前我从未有过结婚的打算,现在却常在路过灯铺时想到如果把其中一台放在以后两人的家里会非常好看。爱情好像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事情,从上一任那里修来的品性,完美倾注到下一个人的身上;在上一任那里耗尽的力气,又在下一人那里卷土重来。好像上一桩事已恍如隔世,好像这一桩事会天长地久。世上此消彼长的善男信女,无不沉浸在这两桩事中无法自拔,于是又生出许许多多的痴男怨女。在他们那里,似乎无所谓寂寞(因为总有下一桩),又似乎寂寞总是无穷大(因为总会成为上一桩),于是不断地痴,不断地怨,从怨天到怨人,再到怨天,一不小心已游历过神论与无神论的双重景观,叫人不佩服地佩服其勇气和耐心。但值得注意的是,倘使仍然要爱,就要爱对方这个人,不是爱那种付出的感觉。
付出也会成为一种瘾,特别是寂寞下的付出。
那种无谓的付出会营造收获的假象,好像这世上真有一个人需要自己。不要小看这一点的假象,毕竟每一个人都渴望“被需要”。
从前,科比布莱恩特的那句,“你没有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让我觉得热血澎湃而难以望其项背。现在来看,目睹东方鱼肚白也不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情,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在劳动人民这个群体中,夜班难道是一件稀奇事?如今我也无非在这行列之中,尽管深恶痛绝。然而倘使重来一次,又无非是在上课时偷偷看朱自清的散文、木心的俳句、诗,晚自习上悄悄写窗外的街灯、飞雪的路面、蓝白校服的情侣,接吻尚需酝酿的爱情,冬天吃一根最大号的冰糖葫芦,用冻得通红的手把糖汁从嘴角掸掉,夏天改成冰棍,经典包装,和朋友一人一半,在飞虫萦绕的操场上做俯卧撑,汗滴进塑胶跑道的缝隙......
眼前,无非夜的寒与寒的夜,再深不下去的夜,不静而无音乐的夜......
我的二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