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长安,对秋灯,几人老。
他不记得了,大概是太久了吧。
这是第几个月夜,他站在这儿又有多少个夜,而她,又离开了多少个夜?
那个,曾说要陪他看一世月光的女子。
终究食言。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如今“华冠长安城,才惊昭阳殿”的男子曾经不过是一个连月光也看不见的少年。
那一年,他二十三岁,看不见雪,看不见月光,看不见一切,看不见她。
那一年,他二十三岁,一个被世家遗弃的棋子,一个父不详的私生子。
那一年,他叫顾长安,一个被期许与帝都比肩的的名字,却拥有低贱到尘埃里的身份。
那一年,母亲死在那个夏天,他的身边只剩下阿笙。
那一年,那个冬天,他遇见她。
她轻轻拂过他额前的乱发,指尖擦过他脸庞,带着清苦的淡淡杜若香,令他想起他今生还来不及看最后一眼的女子。
“你便是那不听话的顾公子了吧。”
她的语气轻柔,夹着微微笑意。
传入他耳中却如佩环作响,玉碎磬鸣。
这是他二十三年来听到的第一个对他如此说话的女子,没有指责,没有轻蔑,没有同情,没有哀伤,他感到自已被平等地对待,就像一个正常人。
即便多年后的他站在权利的顶峰,听着他们的敬仰,倚重,诟病或者爱慕艳羡,就是再也没有听到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话。
她,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她,终究是特别的。
阿笙听说普渡寺里有一个能医百病的神医,便连夜把他迷晕送上山。
他因气恼而不知打翻了第几只药碗。
终于招来了传说中的神医。
只是他不曾想到,这是一个女神医。
“公子,这就是白神医。”
阿笙站在他身边怯怯提醒。
“噗嗤”女子笑出声来,“这位阿笙兄弟真有趣,我不过一个普通大夫而已,哪是什么神医。”
阿笙红了脸,叹道,这便是书中所言“绣幕芙蓉一笑开,斜偎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吧,他看向顾长安幽潭般深沉不见底的双眸,可惜,公子看不到。
是夜,阿笙听到顾长安问他,阿笙,她叫什么名字?
阿笙险些脱口而出,但看到公子脸上难得的温和时,便说道:“公子为何不亲自去问白神医呢?”
他的脸瞬间冷却下来,恢复往常生人勿近的漠然。“不知道就算了。”
他听到阿笙的声音身后传来,“月砂,白月砂。”
白月光,赤朱砂,自是旖旎万分。他想到,面色柔和。
次日,阿笙看到顾长安乖乖地喝下那碗药。
他突然不忍心告诉他,其实除了这碗药,之前的那几碗都是白神医亲自煎的。
那日之后,他很久都不曾遇见过她。
听扫地的小僧说,她去了山下的一个村庄,那里爆发了时疫。
他的心突然一紧,他突然害怕她不再回来。
他在这寺中已经一月有余,每日喝药,听阿笙念书,偶尔也在苑中下棋。
那日,他在榻上小憩。突然感到额上一阵温热伴着若有似无的杜若香袭入他梦中。
他握住那截来不及抽离的皓腕,惊觉指下的肌肤细润如脂,少女浅浅的呼吸就这样横在他胸口。
他惊慌放手,从榻上坐起。“白大夫,冒犯了。”
他听到她轻笑出声,“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一愣,复开口道,“我自幼看不见,所以对气味较为敏感。”
她抬手,总觉得这副笑容太过凄凉,想伸手拂去。
她轻轻抱住他,他听见她说,“放心,我会治好你的。”
不知为何,他的眼眶一热,紧紧回抱她。
那时的顾长安并不知道,那个女子为这句承诺会付出这样短短的一生。
如果他知道 ,有一天当他看得见却再也看不见她时,那他宁可这一辈子都只是想象着她的容颜。
“你知道这叫什么药吗?这药的名字叫做望月砂,它一定可以治好你的眼睛的,长安。”
“月砂,恩,我相信你。”
“你是信我还是信它啊?”
她凑近他,呵气如兰,她看到他脸上那抹可疑的红晕。
阿笙走到苑中,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旖旎风光。
男子亲吻怀里的女子,他波澜不惊的双眸里似乎荡漾着那抹奇异的流光,似笑意般美好,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女子粉腮红润,秀眸惺忪,紧紧攀着男子的颈,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
那抹白衣交叠着那袭烟青色的身影,成了阿笙这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平生也再难忘记。
离他们相识,这时已是一年。
又是一年冬季,他们在普渡寺中已经整整一年。
阿笙想,公子定然是变了。变得像个会笑会怒的正常人了。
阿笙盘算着,什么时候公子可以把白神医娶回家。
阿笙盼望着,此生这样,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