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
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她被粗暴地推了进去。牢房里原来是这样子的,一片昏暗,让人看不到时间和方向,方桥为自己卷入“莫谈国事”的政治事件无措着……角落里突然发出响动,是人咳嗽的声音,方桥从来没到过这样的境地,被吓得缩到了进门的一角。
有脚步声传来,她的眼睛早已适应了这无边的黑暗,她看得到,想说些什么,却挣扎着说不出话来。那个固定的声音又来了,又来问她那些她永远也不会说的秘密了。
“你是卢芳安吧,民国十六年上海大学有名的才女,想想那时你的样子再想想现在,你见过你们这些人的下场,脑袋最好放清楚些!”那女子的声音传递出如刽子手中刀剑一般的冷酷,方桥听着这声音浑身发抖,眼睛却不自觉地瞥向那阴暗的角落。那角落里的人一动不动。“死了吗?”女狱警冷冷地问到,角落里的人咳嗽了一声,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你的未婚夫来了,今天你逃过一劫”,角落里的人没有回应。“你不想知道他说什么了吗?你们可是青梅竹马……”角落里的人依旧没有回应,方桥却想起了那个球场上的阳光少年。
送来两顿饭了,一天又过去了。她的下肢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她再也没有力气起身了,她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迎接那个他们早已做好准备的结果。
“你也是上海人吗?”方桥怯怯地问,角落里的人没有回应,“我没有打听的意思,我是上海人,我想出去,我不是你们的人,我真的很想出去”方桥哭出了声。“你很快就能出去的……”他们是想利用你逼我开口,后面的话她已经说不出来。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场景,年少的她被带到了遍体鳞伤的姐姐面前,她是一种少年模样,比她大五岁的姐姐却是将死之人的模样,那天的那个人说:“看看吧,你们是一个家庭的女孩子,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妹妹是什么样子,你也可以像你妹妹这样,你们书香门第的女孩子为什么要参与到赤匪中去呢,你们读两年书,嫁个好人家……”那人的话清晰地回荡在她的耳边,她一生都会记得姐姐决绝的神态,今天,这也是她的选择。
“安安,安安,你是安安吗?”混乱的声音惊醒了一动不能动的人,混乱的人抓住了门口的方桥激动地问询,没等方桥回应,冷冷地声音已经想起来了。“床上那个是!”刚刚还激动不已的人沉默了,他似乎在寻找牢房中另一个人的身影,他终于看到了,“安安,我是思南,我是思南”,方桥看到角落里的人胸部的起伏,她想知道她要说什么,角落里的人却迟迟没有声响。“安安,我见到了芦阿姨,这是阿姨带给你的信,你就说了吧,阿姨需要你回家……”她没有回应。“你,读出来!”冷冷地声音响起。
“芳安,母亲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可怜我们母女一场,活下去,就当为了我,不要让我孤独地离开这个世界……”她想起母亲身上皂荚粉的味道,记起那些琐碎的过往,咬紧了嘴唇,不发出任何声响。方桥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忍不出抽泣起来。
信读完了,角落里的人没有任何的反应。“安安,你说句话呀,我是思南呀!”读信的人无限心酸和焦急,他多渴望再见她一面,却从来没想到是这样的场景。“光明到来的那一天,如果我的孩子还活着,他会去找他的祖母的,你告诉妈妈吧。”名叫思南的男人已经辨别出了这声音,他更听出了这话背后的意味,“安安,回头是岸啊,不要继续走下去了,回家吧,你这样我们都会心疼的……”饶他说多少话,角落里的人始终没有再说话。
“共产党的心是石头做的吗?!”那冰冷的声音里有了愤怒,她还是没有说话,在角落里沉默着。思南要走了,他不断地回头,不断地望向那阴影,渴盼那阴影能跟他再说一句话。
两顿饭结束,又是一天的结束了。睡不着的方桥说:“我见过你,如果你真的是上海大学的卢芳安的话,我小的时候,你到学校讲过课”方桥期待角落里的人能说句话,却迟迟没有等来,她心中有许多的疑问,她忍不住要问。
“那天你讲的是救亡图存,后来你还来讲过一节女性解放,我们很多人都把你当做榜样,可是现在你为什么不管你的母亲呢?”“你说的是十年之前的事情了吧,你们学校是?”方桥听到了期盼的声音,“平安”,“很好看,春天的樱花很美”,“是的是的”。她们再次沉默了,卢芳安感觉到身体里突然有了一股力量,她想,这是她最后的时刻了。“你很快就会出去了,我妈妈在永安胡同68号,她很有气韵,你见到她告诉她,我们用生命践行了理想,我们的一生很有价值,人固有一死,我们死的有意义,请她不要为我们难过。光明到来的那一天,如果我的爱人和孩子还活着,他们会去找她的,我的伙伴们也会像照顾她的……”她感到了一些难过和愧疚,“代我和姐姐跟她说一声对不起吧,谢谢你!”她的气力用完了,她努力喘着气,她想起那年她跟在姐姐的后面去参加读书活动,想起那次她第一次跟着姐姐去传递消息,想起姐姐牺牲后不久她郑重的誓言……
方桥愣愣地看向角落里那灰白模糊的一切,许久许久,她才发出呼喊的声音。
“爸爸,这是外婆家吗?妈妈在吗?”方桥听到门口的声响,不由地望过去,穿军装的男人抱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在门口张望,她走向了父子两个。“是芳安姐姐的家人吧”“不是”男孩一脸警戒地答道,“是的,妈妈在哪里?”男人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痛苦,眼神越过她,看向在天井中怔愣的年迈妇人。妇人快步走来,抱过孩子,“我妈妈是潘欣,不是……”“叫外婆呀,妈妈怎么跟你说的?”男孩还在挣扎,“你妈妈是潘欣也是芳安,你看,我们的额头上有一样的痣”,男孩望望妇人,又望望父亲,扑进了外婆的怀抱。
长风吹进小巷,阳光金黄洒落一地,男人送出门来,“谢谢你把我妻子的情况告诉我们”男人停顿了一下,努力挤出一个笑脸来,“谢谢你帮我们照顾妈妈”。“我应该做的”方桥颔首告别,光明真的来了,她也要出发去建设更光明的明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