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到饭点，家家户户都开始烧锅做中午饭，齐八万一个人在大街上晃悠。

没办法，刚和家里的臭婆娘吵完架，又被他赶出门儿，现在回去总感觉自己的面子受损。

齐八万的这个婆娘，是隔壁村的。做事豪爽，干活麻利，跟人说话了，嗓门儿不虚不哑，气势不矮不傲。

搁古代，说是个上阵杀敌的女将军也过得去，再不济，也能当个管事当家的高门太太。

当初齐八万他爹他娘就是看中他婆娘这一特点，使劲儿撺掇着齐八万和人家接触，也不计较比齐八万大三岁，反说“女大三，抱金砖”，这婆娘旺夫，让齐八万赶紧娶回家里。

齐八万倒也没什么反抗的情绪，他生性窝囊，从小到大什么事都是被他爹他娘规划的好好的。虽没养成好吃懒做的性格，但也勤快不到哪里去。

好在他爹他娘都有本事，家里种着地，镇上又开了饭店，还给齐八万整了个家具厂自己开。但后来发现娃娃不是开店经营的料，又托人给他在大队里找了一份闲职。

这差事儿平时没什么要紧公务，坐坐班喝喝茶，自己找点事就对付过去了，每个月工资也差不多，说出去还倍有面，齐八万满意的不行。

现在多个婆娘帮他主持家务，管理家具厂，自己乐的清闲。

况且这婆娘长得不赖，虽然脾气有点爆，但人也是个实心眼儿的，对他是真真正正的好，不亚于他亲爹亲娘。他也是真真正正的喜欢这个媳妇儿。

齐八万小时候不好好上学，书也没读几本，字也不识几个。老两口刚开始也试着管管他，发现真没法，也就随齐八万去。

老两口也是文盲，唯一会的几个还是跟人搓麻将，算账记本儿学来的。

连齐八万这个名字，都是因为大着肚子的他娘在麻将桌上搓麻将，手里刚摸着个八万，羊水就突然破了，然后他爹就着急忙慌的赶紧送到医院。他娘倒也倔强，非要自己生，攥着刚从麻将桌上摸来的“八万”，咬紧牙关，费了一下午的力气才把他生了下来。

后来给他取名字的时候，这老两口开始也是绞尽脑汁，想从贫瘠的文化水平里挤出一两个好字，但实在没辙。后来他爹灵机一动，感觉这“八万”倒与他儿挺有缘的，而且“八万”寓意也好，就这么敲定了“齐八万”这个名字。

齐八万不像他爹他娘那样，他不喜欢搓麻将，偶尔几次也只是年关暖场或者人情债实在躲不了的时候。

他更喜欢和自己那帮朋友一起喝喝茶，打打手机游戏。

齐八万这帮朋友基本上和他都差不多，有村里从小玩到大的，也有后来搬到镇上认识的；有怕老婆的，也有没有老婆的；有上过学念过书的，也有文盲不爱学习的……

总之就是相同又不相同，齐八万就喜欢和这些人待在一起。个人讲个人的故事，每次都有新的见闻，他听着有趣。

和他玩的最好的朱成业，是个上过几年学却怕老婆的。他脑子里有齐八万羡慕的新奇好玩的说法。

当初齐八万结婚之前，朱成业还教了他“新娘”这个词，又解释说新娘就是接替老娘的娘，以后就由她管着你吃喝拉撒。

齐八万见过朱成业他婆娘几次，那是个厉害又强势的女人。朱成业说的这番话怕也是经验总结。

但当时他也只是当个笑话没放在心上，现在被媳妇儿赶出家，饭点儿都吃不上热乎儿饭，他才发觉着“新娘”的威力是真大。

说不饿都是假的。街上能做饭的人家都烧锅忙碌，烟囱里喷射出一阵儿又一阵儿的炊烟。

这烟仿佛有魔力般，哪怕几家几户的混在一起，只要落到七八万鼻子里，他略微嗅上一嗅，便能知晓烧烟的这户今天吃的啥。

红烧肉，酸菜鱼，板面，烤鸭……齐八万在心里念叨着，使劲咽下口水，感觉更饿了。

回家吧，又不想向那臭婆娘低头；去他娘那儿也免不了一阵数落；朱成业又是个耙耳朵的，去蹭饭能被他媳妇儿阴阳死。

想来想去，只能先摸摸兜。左边裤兜里啥都没有，右边摸出来两个钢镚儿。

他不死心，又开始摸上衣。费了好大的力，才在上衣夹层里摸出来第三个钢镚儿。

三块钱能吃个鸡毛。

齐八万缓缓吐了一口浊气。肚子饿实在难以忍受，但又实在不想低头。他感觉自己窝囊了一辈子，今天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想强硬一回。

便沿着街道继续走，捏着手里的仨钢镚，眼神撇过一家又一家饭店，小吃铺，排挡。

好的吃不上，贵的吃不起，那就吃个便宜的，填饱肚子再说。他暗暗下定决心，今天也爷们儿一回，让那个臭婆娘看看，想当他“新娘”，还远远不够格呢。

这般想着，真叫他找到了一家。

这店门口不像其他那样，用泡沫或者合金做的又大又显眼的店名挂在门头，反而是一块陈旧的木板，上头工工整整写了几个大字:“米村拌饭”，大字旁边还有两行小字:“米饭不限量，泡菜免费。”

这可真稀奇。齐八万心想，不限量免费，这老板不担心亏本儿吗？还有这米村又是哪个村的？他在这个地方生活那么久，也没听过周围有哪个村儿，叫米村儿啊。

新奇是一回事儿，能不能抵饱是另一回事儿。

齐八万犹豫了很久，到底是好奇心上头，推门进去了。

豁——

齐八万吃了一惊，不光外头店名招牌是木头做的，连屋里的椅子，桌子，用餐隔离板都是如出一辙的木头材质。

这里边人也不多，只有零零星星几个顾客。用的都是圆头圆底的铁碗，铁筷子。基本都有泡菜，还有海带汤，都如米饭一样，盛在铁碗里，被人享用着。

只是铁碗这玩意儿，齐八万安皱眉，实在是太小了，两三口就解决了，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一瞬间他有了想走的冲动，但掂量掂量手里的三个钢板，只能强迫自己留了下来。

找了一个好位儿，看看桌上的菜单。米饭确实不限量可续加，只是第一份米饭是要收钱的，不多不少正是三块。泡菜和海带汤都是免费。

他叹了口气。还是给自己先上了一碗米饭，又去盛了点免费的泡菜和海带汤。把手里仅有的三个钢镚儿花了出去。

齐八万奉行吃饭先喝汤。所以他先喝了一口海带汤。虽然比不上大骨大肉汤，倒也鲜灵开胃。

托着铁碗，在米饭上夹了几筷子辣白菜，齐八万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觉得香的直冲天灵盖。这米是真弹牙真有嚼劲，颗颗饱满，粒粒分明，怕是家里的米都比不上。

心里感慨着，他又往里面加了其他的泡菜，然后举着铁碗，挥舞着筷子往嘴里扒拉。

没几下，碗里的米就空了。他立马起身，去盛了饭。等回来后又开始夹泡菜拌米饭，几口下去又吃完一碗。

他又喝了一大口海带汤，把这个碗也给喝空了。之后便左右手各拿一个铁碗，继续盛饭。

盛饭的时候有一点不好意思。齐八万全程埋着头不敢抬起，心里却想着:你们不是说顾客就是上帝吗？上帝今个来就是要吃饱的!

然后便拿着盛满的一饭一汤，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开始了下一轮的狼吞虎咽。

这次他都换了一个新吃法，是在刚刚抬头扒饭的时候，在前桌那里撇到的:夹几根泡菜，连着米饭一起，在海带汤里泡一泡，然后送到嘴里。

齐八万试了试，感觉味道还不错。于是接下来的两碗饭他都采用了这种泡饭的吃法。

又是不停的盛饭，盛汤，盛菜；盛饭，盛汤，盛菜。几碗下肚，齐八万觉得自己差不多有七分饱吧。

频繁的续饭，续菜，续汤，让他心里越发不好意思。甚至感觉别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带着异样的情绪。他有点承受不住。但要实在不愿意舍弃这晶莹剔透的白米饭。

权衡之下，他决定最后再吃两碗，两碗就结束。但这次又又换了一种新的吃法，把泡菜和米饭一起倒进了还在汤里。

这还是朱成业和他分享的吃法，是其他地区的传统，有个很雅的名字，叫什么茶泡饭。今天他也来试试。

当然，为了区别先前的泡饭吃饭。他决定把那种用筷子夹了之后，放在汤里泡的几下的称为干泡饭。这种全泡进去的叫做汤泡饭。

瞧瞧，这一顿饭还给自己吃出了些许趣味和高雅。齐八万很自得。决定等会儿要和朱成业，还有大队里那些同事好好炫耀一番，当然前提是不能说自己是被臭婆娘赶出家，身上只剩三块钱。

说起那个臭婆娘儿，齐八万又有点头疼。吃饱喝足，他就改睡觉了。他一向有午睡的习惯。这就免不了回家，免不了和臭婆娘见面。

唉，早知道，早知道就不娶这个婆娘了。他心里突然冒出了这个念头，但不过几秒又被压了下去。

也不能这样想，这个婆娘还是有几分姿色的，而且平时照顾他也无微不至，就像他亲娘对他一样。

一时间，齐八万又想起他媳妇对他的那些好。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自己一辈子这么窝囊，以后也要继续窝囊下去。如果不是老天可怜他，让他碰到了一个好的父母；现在又碰到一个好的媳妇儿；以后生的孩子估计也是能够教导成好的。

正应了那句话:前20年靠父母，中间20年靠老伴儿，最后20年靠儿女。

他这一生没经过大风大浪，也没有过什么哀愁，一直活在别人的翅膀下，被人保护着。

尤其是他的媳妇儿，本身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不像父母和以后的儿女。

他听过很多其他人家里的鸡毛蒜皮和难念的经，也包括媳妇不好甚至最后跑了的故事，所以认为天底下只有至亲的人才会真心对他好。

但他自己的媳妇儿愿意掏心窝的对他这么好，完全颠覆自己的认知，这显得齐八万自己真的有点无理取闹了。

这么好的媳妇儿还不珍惜。我真是孬种!

齐八万越想越觉得媳妇儿在理，回想起刚刚和媳妇儿吵架时，媳妇怒气冲天的脸，更觉得自己犯了大错。

没准儿他媳妇现在正在厨房某个角落一边伤心，一边还要给他做丰盛的午饭。

唉，我真不是个东西!

齐八万狠狠的骂了自己一句，手上扒饭的速度更快了。

他决定，吃完就赶紧回去找媳妇儿道歉。

那句话怎么说？

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既然要一辈子过日子，为什么不能和和气气，快快乐乐的呢？

还有这家米什么村儿拌饭？吃着倒真不错，下次有机会也带媳妇过来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