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很像我妈诶。
春天到此刻如同一个出生不久的婴儿。快十点了,太阳也还很嫩。如果前一段时间下过雪或者雨,麦田里此刻还会有很重的湿气,每一片麦苗尖端都戴着露水的皇冠。湿度重,气温上升缓慢,阳光模糊,万物就在这样的环境中萌生。然而很久没有下过雨雪了,没有雨的春天是干燥而枯瘦的。我的母亲在二十里路外的那个村子里。她穿着厚厚的冬装,和这个人一样。冬天从她身上撤退得很慢,而春天总来得挺晚,她和我不在同一个世界。
那个人小心而缓慢地从绿化带的树木中间走过,到了铁道边。现在不只看见她卡其色的帽子,还能看见整个她,穿着棉衣仍旧瘦掐掐地。她试探性地朝砾石伸出一只脚;其实她完全不必这样,砾石铺得很坚实,不会打滑,年底的时候铁道工清理了路基边的荒草,换了新的干净的碎石。她踩了上去。我的心叫了一声:小心!这个时间段,铁道上没有别人,整个世界没有别人,只有她。零星的车从她脚下的桥洞里呼呼地跑过去。她总算安全地横穿了铁路,到了安全地带,我的心落了地。她在物流装满货物的大卡车尾部站着,庞然大物把她衬得更小了。她回过身来看着铁路,似乎不相信自己刚刚走过了铁轨,试图寻找某种可信的痕迹。早晨似有似无的薄雾始终没有散去,铁路也好,卡车,西边那一排柳树和这边光秃秃的不知道品种的树,人们踩出来的坚硬的小路……一切忽而柔软了,春天这婴儿从绿色的襁褓中露出胎毛未褪的脸来。
我找到母亲的电话号码,它是现实里我和母亲之间最近的路。然而我不能确定我是否找得到我的母亲,这相当于一次小的冒险,很多次我和她在电话里吵起来,挂掉电话我通常会后悔,会说服自己是打错了电话,迷了路,电话那端的人有着母亲的声音,说话习惯,性格特征,却不是我的母亲。嘟嘟嘟,电话响着,信号扩散出去,如同我在一声声地呼唤着母亲:妈——,妈——。她在田间小路上挎着装满猪草的篮子,她在河滩上一把把地割着风干的蒿草棒子。那个时候没有电话,我和她之间的路有很多条,尽管都是弯弯曲曲的小路,但每一条路都通向她。现在农村不养畜禽,做饭也不再烧柴禾,母亲的田野日渐被蚕食,成了千篇一律的果树地或者庄稼地,我和她之间的路也越来越少。母亲向着大地微微佝偻下去,她的脸颊;前不久我以为她忘了戴假牙,然而她戴着,她离不开那一口假牙。一副假牙支撑不起她萎缩的脸颊,两副恐怕也不行。电话依旧嘟嘟地响着,那一端的母亲很可能和父亲出去逛街了,这两个战斗了一辈子的怨偶。无人接听;我呼唤的母亲拒绝了我释放出来的信号,到更广阔的不是母亲的天地中去了。
那个苹果静静地呆在桌面上,被人遗忘。不久它生了褐斑,又从褐斑那里塌陷了下去,再也不复红润。
物流的卡车还停在那里,篷布的绳子依旧捆着。阳光的色度和亮度都浓了一些。那个很像母亲的人不见了,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走了,不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了。
我想着我的母亲。我可曾有过在想她的时候去看望她,见到的她和我想念的她一模一样的时候?应该有吧,只是极少,少到我回想不出一个片段。然而她的确是我的母亲,无论与我理想的样子相差多远,她都是她,活生生的她,驳斥着我幻想中的母亲,对她不屑一顾。父亲也一样。父母亲没有满足我理想型父母的义务。除了是父母亲,他们更是自己。那一次我在娘家午睡,我家的黄猫在院墙上打盹,黑乌鸦偷偷飞来,啄食枝头早熟的柿子。我慢慢地陷入朦胧中去,黑乌鸦的翅膀在我洇开的意识中时而拍打时而停息。房门被推开的吱呀声。是母亲在靠近我的床,只有她走路像猫一样没有声音。我的身上被盖上了毯子,毯子展开,盖住了我蜷起来的脚,在脚的两侧又被往严实地压了压。她出去了,轻轻地带上了门。脚不冷了,我没有试图把腿脚伸展开,我要睡觉,我怕任何的动静惊扰了我的梦。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母亲,那一天,她推开的是我理想中的母亲的门,唯恐她会生出温习的心思。我愿意她就是她,和我父亲打架的她,只关心自己的她,记着我脚跟的裂口却不知道我心里伤口的她。我吃了一个苹果,它不甜,也没有诱人的外表,就是普普通通的甚至有几分酸涩的苹果。它是我的苹果,供养我的生命,把它的一部分强硬地植入我的根。一如她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