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脚下又落菊了。细碎的金屑漫过五柳先生墓前的青苔,在无弦琴上铺开一卷流动的《归去来兮》。我蹲身拂拭斑驳的碑文,指腹触到"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刻痕时,忽然听见山风穿过琴身的共鸣。
那分明是陶渊明留在人间的呼吸。他解印归田的清晨,霜露沾湿了素色衣襟,晨光却将他的影子拓在南山脚下。当整个东晋都在追逐金谷园的绮丽,他偏要俯身拾起被遗落在田埂边的锄头。世人笑他"拙",却不知他握着锄柄的掌纹里,藏着比玉笏更清贵的月光。
如今快递车在写字楼间穿梭如织,外卖铃声与股票K线交织成新的田园牧歌。去年深秋,我在写字楼天台撞见栽种波斯菊的快递小哥。他捧着沾满机油的纸箱,却腾出窗台让野菊与多肉植物共生。"客户催单的电话像暴雨",他擦拭着仙人掌的尖刺轻笑:"可我的花只按自己的节气开。"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守拙"?当生存的镰刀收割着所有人的二十四小时,总有人固执地在心田留出半亩桃源。就像陶渊明抚弄无弦琴时,空荡荡的琴身反而盛得下整个宇宙的韵律。他种豆南山,种下的何止是口粮,分明是留给千秋万代的清明——真正的清醒从不在云端,而在弯腰插秧时脊梁的弧度里。
暮色漫过墓前的野菊,无弦琴依然留着太阳的温度。归途遇见荷锄的老农,竹筐里新摘的青菜沾着露水。忽然懂得那位五斗米折腰的诗人:当整个世界都在狂奔,能够慢下来给灵魂松土的人,才是真正富足的愚公。他们的锄头掘开板结的岁月,让尊严在每寸拒绝异化的土壤里,长出比功名更永恒的春天。
山风又起,吹散满地菊瓣如星。原来陶渊明的琴从未喑哑,只是需要以心为弦。那些在红尘深处种桃种李种春风的人,都是行走的无弦琴——他们用最笨拙的姿势,弹奏着人间最清越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