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爱情的注释
我对丈夫之爱不仅是婚姻之爱，如男人对妻子之爱；也是自然之爱，如同胞之爱，父母对子女之爱；也是感应之爱，如朋友之爱；同样也是习惯之爱，如熟人之爱；忠诚之爱，如国民之爱；顺从之爱，如对美德之爱；统一之爱，如对身心之爱；虔诚之爱，如对天堂之爱，所有不同之爱相聚并汇合在一起，构成爱的主体。
——17世纪的英国妇女，引自阿兰·麦克法兰（Alan Macfarlane）所著的《英国婚姻和爱情》
爱情因其多面性而熠熠闪光；在表达上常常是独特且独一无二的，使我们深受迷惑。问题并不是，爱情（单数）是什么？而是，爱情（复数）是什么？然而，众多的人类误解源于错误的假设，认为爱情有一个全球通用的定义，如单词跑“run”和狗“dog”一样，甚至如情感单词愤怒“angry”和快乐“happy”一样。但是我的爱情体验以及爱情需求和你的并不一样。实际上，每个人都有一个高度个体化的爱情“配方”，非常独特地混合了和他人联系的8个维度。构成爱的维度不同，爱情的性质也会发生变化。
虽然个人主义崇拜常常强调我们应该在一个个体身上找到全方位都囊括的爱，但几乎没有人能够满足另一个人对爱的全部要求。但是，当主要关系没能满足全部关系需求的时候，人们常会感到挫败。我们需要来自不同人的联系的不同维度（以不同的组合方式），我们回过头来又向他人提供非常个体化的回应方式。
我们的语言如此有限，以至于我们同时说“我爱你”和“我爱冰激凌”，似乎这两种感情是一样的，很多人已经指出这一事实中的讽刺意味。更严重的可能是很多语言甚至没有从语言学上区分爱和喜欢：“我爱（love）我的丈夫”和“我喜欢（like）跳舞”在口头上都是等同的。
当人们说他们“爱”的时候，他们的意思似乎是他们的感觉非常强烈，或者是非常渴望，或者是非常快乐。“我爱”意味着某个人（或某件事）对我有很大影响，或在我心中激起很强烈的正性情感。实际上，在没有区分喜欢和爱的语言中（人们无法询问这样的问题，“这是爱还是只不过是强烈的喜欢？”），动词喜欢与爱是在表达上得以调整的。换句话说，情感语调暗示个人感受到的情感强度的程度；感受的质量和强度存在于声音而不是在语义学上（看上去常常存在于“喜欢”和“爱”之间的那条线似乎是关系中有无激情的一个功能）。
我们对爱的普遍理解意味着，或者被爱之人被爱他（她）的人所尊敬且高度评价，或者爱是依恋的纽带，可以被视为当然之事（连同被爱之人一起）（一种既不受尊重也不必须是强烈的关系）。另外，爱的普遍的观点预示被爱之人的一种排他性的手段，一种感觉自己是特殊的、是与不被爱的人有所不同的感觉。
然而，当人们谈论爱的时候，他们爱他们的母亲、父亲、祖母、姑姑、朋友、丈夫、孩子、导师等，似乎极少体验到矛盾。然而，所有这些是性质不同的关系，服务于相当不同的需求，并存在于关系联系的不同维度上。
研究爱的学生（远至柏拉图）发现他们必须从最开始的时候就对他们想要讨论的爱的种类定义清楚，从现存的所有其他种类的爱中提取出特定的爱的形式。但是关于什么是真正的爱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
没有其他的词用来表达种类如此繁多的情感体验。爱是一个人爱另一个人的激情，是父母对子女的照顾之情，是老朋友之间的依恋、分享的体验的共同性，对理解和确认的感激之情，被充分拥抱的安全感，对看上去优秀之人的欣赏之情以及在家的愉悦之感。也许，当我们说我们爱的时候，我们的意思是我们感到我们爱的这个人在某种方式上对我们的存在是关键的。
在这个基本的存在意义上，我们可以爱也可以被爱，在任一维度上，单一的或联合的。我们爱那个拥抱我们的人，因为没有这个人，我们就无法存在；我们爱那些我们拥抱的人，因为我们对他们如此重要。我们爱那些我们依恋的人，因为他们是我们情感的“家园”，在他们那里，无论何事，我们都会被接纳，他们正是与我们的生命休戚相关的人。我们爱那些映照我们并发现我们的人，没有他们，我们不会成为现在的样子。所有这些人，我们都带着感激去爱，因为他们还我们原来之貌。我们也爱那些我们激情所指向的人，因为他们唤醒我们，使我们兴奋，并似乎代表了所有能够完善我们的品质。我们希望拥有这个人，我们独自拥有并永恒拥有。我们还爱那些代表我们的理想的人，他们刺激我们去超越我们自己，代表我们想要成为的人。我们爱那些我们与之分享我们自己的人，彼此分享娱乐和知识。这些人是我们并肩行走之人，他们是无可替代的。我们爱那些我们照顾和抚育的人，因为他们包含了我们的一部分，并证明我们作为人的价值。我们也爱那些我们与之嵌入的人；我们对这些人的爱，就个人层面来说比其他爱要少，但深度上不浅，尤其是在群体悲痛的时刻。
或许是因为爱的形式有高低之分，每一个都建立在另一个的基础之上。例如，成长经历中没有充分的依恋体验的人在后期的生命中首先会寻求持久的依恋。这样的人（例如，大屠杀中父母被带走并且被谋杀的幸存儿童）作为成人，极少谈论对激情或共同性的追求。对他们来说，在一个新的依恋中与一个特殊的他人结合在一起的感觉遮蔽了所有其他形式的关系（Moskowitz，1983）。
马斯洛（1962）在他关于缺陷和存在需要的概念中，解释了爱的高低形式的观念。尽管健康的发展需要一些基于所有维度之上的关系的联系，但更高层次的维度，如共同性、激情和照顾，却只有那些拥有了充分的依恋、抱持和（后来的）嵌入体验的人才能获得。（可能也有自我实现的形式，我们在忠诚的契合或为团体目标服务的过程中尚未对其进行概念化。）
我们彼此之间关系的错综复杂是由我们对爱的独特处方所造成的。夫妻之间、兄弟姐妹之间以及朋友之间的争执皆起源于内置的（甚至可能是无意识的）。当关系被爱所界定时，对关系中一个人应该如何对待以及如何被对待的期待。因此，“如果你爱我，你要……”是人们误解时的基本话语。
12.1爱和文化
我们不得不提防基于文化假设之上的爱的意识形态。只有在最近，随着“治疗性”理想的成功（Rieff，1966），“真实感受”才成为爱情关系的意识形态的基础。与之前的年代相比，那时候我们的血缘关系或阶级或责任导引着我们彼此之间的关系，而当前我们将关系锚定在我们的感受上。3理想化的情况是一对正“陷入爱河”体验着激情、照顾和依恋的异性配偶。人们之间真正的关系（维持生命、权力的发展和形成认同的关系）却是更加复杂的。
关于爱的期望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文化所决定的。只有当人们对什么是文化理想以及他们在现实中能够期待什么感到困惑的时候，那才是危险的。例如，当他们发现他们自己所爱与他人所爱有所不同的时候，他们就会警惕。他们也会被物质环境中爱的理想所困惑。当爱被当做日用品促销的时候，也很难知道我们何时得到我们的份额。我们被确切给予多少权利？我们如何知道是否继续呆在一种关系中并努力改善它，还是任其发展？在心理病理的症状之下常常是关系的痛苦（他人的委任或忽略所造成的伤口）。但我们和他人的行动存在于解释的背景之中。在我们和另一个人的体验以及我们对此体验的整合之间有很多意义。让我们看看下面有关桑德拉和珍妮特的故事。
桑德拉嫁给了杰克，杰克是一个商人，专注于工作，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办公室里。他收入很高，在花销上从不限制桑德拉。他一直很慷慨地对桑德拉的弟弟提供经济援助，这个弟弟常常处于破产的边缘。桑德拉的家人时时遭遇危机和灾难，每当此时，杰克也能容忍收留这些人。他深爱桑德拉，努力满足她对他的所有要求。但桑德拉最想要杰克做的是对她的情感投入。她希望他和她谈论他的感受，主动和她做爱，尝试更深入地了解她，计划他们一起的活动。桑德拉兼职做护士，在大学修课程，并交了很多朋友。在是否应该离开杰克，找到另一个她可以与之有更多激情和相互关系的伴侣方面，她内心感到冲突、感到抑郁并且无法实现。
当高中时的足球英雄马蒂最终向她求婚的时候，珍妮特简直欣喜若狂。他们的朋友认为他们是完美结合，并且珍妮特也认为她得到了她曾想要的所有一切。结婚两年后，他们有了一个人见人爱的儿子，但马蒂开始在工作和打高尔夫球方面花费越来越多的时间。现在，珍妮特日益感到疏离。她非常简单，并非常痛苦地谈起她梦想的破裂：“我想我们会在一起，并一起建立一个家。现在我几乎见不到他。”
如果他们是另一个社会或亚文化的成员，桑德拉和珍妮特将不会对她们的丈夫有任何其他的期望。（男性对女性的期望以及对异性行为的解释也同样受文化束缚。我们可能还记得弗洛伊德不能指出女性想要的东西。）例如，如果她们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在明显的性别—隔离的世界中，她们可能会期望她们的情感生活远离她们的丈夫（Slater，1970）。她们会期望通过血缘关系、朋友和社区来满足她们的人际需求。我们高度易变的、结构松散的社会的关系网络迫使人们进入了越来越小的关系联系的单元中，同时将这些单元完美化，超越了他们的陈述能力。当前对婚姻的“归属感”的强调常常使关系不堪重负，并因此产生自助书籍和婚姻咨询师等产业，试图保持它的完整性。
同样，核心家庭现在被要求执行以前由整个社区承担的功能。如果它没有完成任务，通常是母亲受到“责备”（Luepnitz，1988）。在20世纪50年代，当大家庭逐渐淡出美国城市生活的时候，适应快速增长的地理迁移率和向郊区的转移，产生了广受欢迎的电视节目“父亲最清楚”（Father Knows Best）将核心家庭演绎得非常浪漫。在我的病人的联想中，再没有其他的电视节目出现得如此频繁（因为他们自己的家庭不像电视中的家庭一样，因而对自己的家庭有强烈的失望感，与此有关的联想）。他们渴望全知的完美父亲的平静理解和激情，他们担心其他人有这样的父亲，而他们自己却没有。
我们所有人都私底下怀疑我们没有得到更多的来自他人的情感的原因在于我们不值得、不受欢迎。（“如果我能减掉5斤的话，我将会如我所愿得被爱。”）我们将我们自己对他人的给予的体验与媒体印象相比较，并发现我们得到得不够。我们将自己的体验与他人的做比较而感到羞愧，因为我们可能暴露我们的不当之处。因此，很多人都带着一种痛苦的感觉而生活：认为自己拥有的忠诚并感兴趣的朋友比他人拥有得少，配偶也更少激情，依恋对象也不如他人的稳定。为了安慰自己，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们就抓住了当代文化和治疗的中心思想：我们一生中真正应该做的是学会自己做好所有的事情。爱我们自己、照顾自己、将边界划得更广。成为我们自己最好的朋友！（我疑惑如此荒谬的事情竟然能够俘获如此多的人。）我们的文化催促着我们就是不要彼此需要。
12.2爱的冲突和非理性
关系的维度模型强调对联系的渴望，但权力、竞争和冲突也贯穿始终。在联系的每个维度内都潜藏在对立面的威胁（和体验）。例如，当我们开始坠落或感到窒息的时候，我们最能意识到被拥抱的感觉。没有什么比激烈的争执或论战更能凸显我们的自我感和我们对他人的意义。有时候，当爱的某一维度的体验缺乏或泛滥的时候，我们最为强调这种体验。（对那些喜欢用图表的形式来思考的人，附录B列出了所有的维度，连同它们“缺乏”和“过多”时的病理的对立两极。）
冲突本身也是一种联系的形式，存在于每一个维度上。愤怒、嫉妒和蔑视给所有关系涂上颜色。谈论关系的联系并不意味着完美的和谐或软软的温暖或任何静止无变化的事情。首先，关系是活动的。我们通过我们与他人的联系而认识我们自己，我们日益增高的自我知识又使我们以更复杂、更深入的方式来达至他人。随着我们的成长，我们不断提炼并修正我们的关系。我们从未完全填补我们之间的距离，但我们在生命中体验很多交往的方式。我同意鲍比（1988）的说法，我们不是天生就具有攻击性的。确切地应该说，我们对孤独和丧失的恐惧使我们变得容易发怒，我们学会通过愤怒来迫使他人满足我们的需求。
不被爱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对任何人都没有真正的意义和重要性。作为人类的一员，我们无法摆脱这种不可避免的需求，需要来自他人的情感回应（一种被母亲眼中的光芒所点燃的需要，一种不致力于生物目的的满足，而常常给我们带来巨大痛苦的需要）。但除非我们知道我们是另一个人情感生活的一部分，否则我们无法感受我们自身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那些害怕不被人爱的人常常渐渐令人生厌（就其强度与选择性而言，讨厌不过是爱意的另一种表达）。
我们和那些我们纳入关系网络之中的人之间的冲突，我们的关系需求各维度之间的冲突——对这些冲突，我们一般来说是必须要忍受的，而不是“解决掉”。我们能试图达至一个更高层次的理解和整合，或坚持关系的幻想或一致性而把自己陷入混乱之中。
人们忍受他们的爱情幻想和爱的体验。爱情关系的内部表象可能与观察者看到的几乎没有关系（或甚至和关系的另一方都没什么关系）。5那么，我们所了解到的爱就在很大程度上依赖我们对他人的要求。对爱的神秘性进行的研究几乎没有告诉我们有关人们真实体验的信息。我们为安提戈涅（《俄狄浦斯王》，希腊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悲剧中的人物，俄狄浦斯王之女。——译者注）或卡萨布兰卡而扼腕叹息，但仍然继续和不那么浪漫的亲人一起在家里生活。
玛芝是我的调查中的一位35岁的受访者，她谈到了她自己的一个爱情梦。几年前，当她还是20多岁的时候，她卷入了与一个有妇之夫的爱情之中，她认为这个男人非常完美。她和他是一个专业的，和他谈论思想观点常常会让她非常兴奋。他们之间有很多共同性，性方面也非常完美。但她知道他对妻子有很强的依恋，并且永远不会离开妻子。玛芝所关注的只是希望听到他说他爱她，那怕就只一次也好。她感到那将是神奇的词语，能够让她知道她是一个有价值的人。（他常常告诉她他喜欢和她在一起，或喜欢和她做爱，但他从未说过他爱她。）最终，相处5年之后，他终于说出了那几个神奇的字。玛芝说她没有任何感觉。这一声明一点意义都没有。如同《屋顶上的小提琴手》（Fiddler on the Roof）中那首很好的歌“你爱我吗？”一样，它没有改变任何事情。她离开了他。
再来看一下电影《窈窕淑男》（Tootsie）中一个很有深刻见解的情节，杰西卡·兰格扮演的角色向达斯汀·霍夫曼男扮女装的角色倾诉心声，说她内心最深的幻想是有一天一个男人走到她的面前，不是做仪式也不是闲聊地对她说，“坦率地说，事实就是，我发现你真的很有趣，我真的很想和你做爱。”几天后，达斯汀·霍夫曼恢复男儿身，亲切地做了她希望发生的事情。结果她把杯中饮料泼到了他的脸上。
关系和爱对心理学的意义就像混沌（学）对物理学的意义一样——一个新的但是不可或缺的边缘领域，在这个领域中现象不会静静地待在那里让你分析。（在物理学上，即便它们的确静静待在那里，它们也会变化。）要理解关系，我们必须能够包容一些似是而非的评论和不一致的状态。内部和外在、自我和他人、爱和恨、幻想和现实、理性和非理性、意识和无意识，所有都并存在关系的框架中。
人们常常会担心爱情在很多表现和维度上不是很科学。因此，我们试图使爱情问题看上去是另外的问题。人们因为孤独和感到不被爱而去找精神科医生，医生给他们开了药：这是“科学的”反应。
一个病人遭遇难以忍受的胃痛，内科医生无法用医学手段医治她的痛苦，因此前来咨询我。我是她的第5个治疗师。其他治疗师已经告诉过她，她的问题是她的口欲依赖（oral dependency），压抑的性欲，可能的性虐待（她不记得这一点），潜抑的愤怒。她很有天份，迷人、敏感但没有朋友。她感觉她需要什么呢？我问她。“我需要在我的困境中有一个人。”她说。我想，这是问题的本质。我们所有人都是如此。
哦 爱情是狡猾的
没有人能够聪明到
发现爱情里面藏着什么
只因他会想着爱情
直到星光消逝 月光遁形
——威廉·巴特勒·叶芝（W. B. Yeats），“棕色便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