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第三圈层里的水源并不多见。
高瀚宇站在蜿蜒溪边，看着水中的自己，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浩浩汤汤的亡灵并没有选择在黎明来临前返回亡灵世界，日光下虚幻的身形被灼的冒出阵阵青烟。
夜晚弥漫在第三圈层的消解之力会将他们永远桎梏，只有在白天，彻底脱离亡灵世界的影响才有可能迎来真正的重生。只不过那有一个前提，在此之前首先熬过日光的烧灼。否则，根本等不到重获新生，便会彻底灰飞烟灭。
这是一场真正的豪赌，孤注一掷，向死而生。
可是，无数亡灵就那样平静的伫立，在原野在山头在黑色的树林里，蒙了灰白的兽瞳虔诚地注视，高瀚宇转过身来，目光扫过虚弱的同伴，忽然想起狼王的嘱托。进入授印之地，接受那至高无上的创生之力的洗礼，然后，选择将力量与族群共享。只有这样，惨死的野兽才能复活。否则……
“瀚宇。”高瀚宇的思绪被打断，他没有转身，只瞧见四散的狼群呲起了獠牙，艳阳下兽吼震天，好似恐吓又像在助威。
可对面的人类却丝毫不为所动，撸了裤管淌着盖过小腿的细流涉水而来，旭日东升里好像浑身都在发光。
“瀚宇……”张晋在上岸后轻声开口，黑猫在他肩头居高临下俯视漫山遍野的兽群。许是灼灼日光削弱了战力，狼怒目圆睁却并未轻举妄动。
“你们跟踪我？”高瀚宇仍旧没有转身，声音听不出什么感情，“想搭便车进入核心圈层？”他弯下腰，捡起脚边长刀，像是自言自语，“可惜了，那地方只能一个人进去。让我猜猜，你会选择你自己呢？还是你的小白？”青年起身的瞬间面上似是蒙了一层笑意，他转过身抬起手，刀尖指向来人心脏，语气里充满了无所谓，“哦我猜到了，反正那个人，肯定不会是我。”
张晋站在原地没有动。黑猫从他肩头跳下，轻喵一声挡在白举纲身前。
“瀚宇。”男人叹了一口气，连肩膀也跟着一垮，“我是来道歉的。”他的声音听上去无奈又疲惫，“昨天，是我话说的太重，伤了你。对不……”
锋利的刀刃破空而至逼得张晋将还未说完的道歉咽回肚里，奇异的狼鸣好似掠阵，张晋抽身躲闪的瞬间似乎瞧见高瀚宇连眼眸都成了竖瞳。
“为什么只守不攻？”青年在几轮攻击后终于停下来，冷着脸怒目圆睁好似受到了羞辱。
“我说了我是来道歉的。”
“放屁！”
“孩子，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一个人独自面对狼群的。”
“闭嘴！”
“昨天那个选择，我有我的原因。你听我……”
“我不想听！！！”
男人在青年歇斯底里的吼声里果真闭了口缄默不言，凌厉杀招一刻未停，可他好像打定了主意绝不还手，刀刃划破衣裳，洇红鲜血从张晋的小臂、后背、肩头渗出，他亲手教出的哨兵此刻正将他打的几乎招架不住。
血腥味刺激着青年的神经，狼群低沉的嚎叫却突然变得急躁。张晋在躲过新一轮的攻击后气喘吁吁，瞧见对面暴躁的青年竟将刀一扔索性径直走过来握掌为拳直击面门。
“还手！我叫你还手啊！！”
张晋被掀翻在地，抬手抹去嘴角血迹，“不还。”他喘着粗气，却说的云淡风轻。
狼嚎声似乎愈发焦躁。高瀚宇明明占了上风，眼中却露出一丝绝望。“张晋。”他气得声音发颤，“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宁愿同归于尽也不肯让狼群复活。”他愤怒又悲哀的看着他，“我们……就这么让人害怕么？人类一定要看到我们灰飞烟灭，才会安心？”
“什么意思？你若想杀我，明明轻而易举。”
“弱肉强食从来都要双方拼尽全力。什么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是人类的下作手段！”
“瀚宇，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可是，我不还手，是不想伤害你。”
“骗子！你不还手，不就是想用人类的感情挟制我？要狼群看到从始至终不论是输是赢我都不可能脱离肮脏人性的影响？倘若胜利是被施舍来的，我拿什么证明自己？”
“瀚宇，你冷静下来想一想，若是狼群当真将你视作同类，又何必要你与我决斗证明自己？”
“还不是因为这副该死的皮囊！人性虚伪，二十年的浸淫，谁知道会让我变成什么样子！兽群孤注一掷，将一切希望托付于我。难道是要我像你一样，踩着无数人的尸首，独吞强大的复生之力？”
“什么独吞力量？狼王告诉你的？”
“少废话！还手！”
“不还！！”
“你是不是宁愿自己死了，也要阻止我复活狼群？”
“不是，瀚宇，你听我说。核心圈层里根本什么也没有。如果说有什么的话，那里……那里似乎一直在下雨……不说这个。那里头根本没有什么重生的力量，也从没有只能一人进入的规矩。是狼王在……”
“你骗人！十年前你进入核心后便成了黑暗哨兵！”
“可我并没获得什么重生的力量！”
“那是因为你自私！将那力量独吞！”
“我没有！若真能换得同伴死而复生，别说共享，就算让我拿命去换，我也情愿！”
“笑话！神力有限，你若选择共享，让那么多同伴重生，又还能剩下多少为你所用？若不放任那些生命白白牺牲，你能有今日的强大？别圆了张晋，人性本就自私！那么多次战场上的死里逃生、无需向导也能自我平复的强大精神、还有第三圈层里的变异免疫，凡此种种，你敢说跟你身上背着的那么多条枉死性命毫无干系？！！”
张晋像是被问的愣住，几秒之后才深吸了口气开口，“瀚宇，是不是我说什么也没用了。”
“是。”
“按照你的说法，若我打定主意不还手，即便你胜了狼群也不会真的信任你告诉你核心圈层的入口，这样，烈日灼灼之下等待它们的只有一个下场——灰飞烟灭。”
“是。”高瀚宇这次说的咬牙切齿，他回身看向焦躁的兽群。如果不能证明自己的忠诚，不能证明自私的人性并未将他玷染，狼群绝不会相信他在获得力量后愿意选择共享。饱受迫害的野兽早就变得敏感又多疑，若是将核心区的入口全盘托出，却惨遭背叛呢？若是倾心托付却落入一场骗局呢？倘若复兴全族的渺茫希望需要冒着为他人做嫁衣的风险，它们宁愿选择举族覆灭永不超生。
那是身为野兽最后的尊严。用直面死亡的勇气，掐断敌人变得更加强大的可能。高瀚宇能够理解，可是，他痛苦的想，若是如此，整个基奈山狼族群怕是就要真的灭绝了……
“好。”高瀚宇纠缠的思绪被一个“好”字打断。他抬起头来，瞧见男人平静的黑瞳，“瀚宇，你想让我还手，我便还手。”
张晋语罢，抽出腰间短刀，“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将刀横在胸前，利刃闪着寒光，蓄起攻势，好似一只黑豹。
电光火石间赌命决战一触即发。高瀚宇在狐疑片刻后抽刀应战，那些熟悉的招式眼下不再留情，擦着他要害处狠狠划过。张晋的速度很快，可高瀚宇却比他更快。耳畔此起彼伏的狼嚎扰的他心烦意乱，张晋总觉得那些狼吠声里掺杂着几分“看好戏”的意味，似乎在哪里听过。往日记忆再次侵袭他的脑海，防守和攻击像是全成了身体的本能反应，触觉似乎正渐渐消失，连先前身上的伤口似乎都没了知觉，接着便是视力……张晋正苦苦和那些瞧不清的破碎画面纠缠，恍惚间只觉脑海一阵清凉，熟悉的精神力仿佛汩汩清泉总是在他遭逢绝境之时恰到好处的替他解围，破碎的记忆迅速被逼退，五感迅速回归身体。一张眼，张晋便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倒在地上，黑猫消失不见，白举纲背对着他跪在他身前，一把刀几乎将他整个人洞穿。
——高瀚宇的刀。
不！！张晋想起身，这才发现膝盖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几乎让他不能动弹。地上鲜血洇了一片，一时之间竟叫人分不清谁的。
高瀚宇楞在原地，面色苍白如纸，握刀的手几乎不敢动弹。
“瀚宇……”白举纲轻声喃喃，面上似乎在笑，手掌顺着刀背覆上那人发抖的手，“你能不能过来……离我近一些？”他说的有些费力，指腹在那人手背处摩挲，高瀚宇便木木地靠了过来。狼群高涨的狂吠仿佛雷鸣，高瀚宇只瞧见那人嘴唇翕动却根本什么也听不见。
“吵死了！”哨兵的怒吼伴随着精神体震耳欲聋的嚎叫将聒噪的狼吠瞬时压下。世界似乎都安静了，高瀚宇盯着那越发失去血色的唇，终于听清了那三个字。
“对不起。”白举纲的声音听上去在发颤，大量失血让他眼前几乎一片雪花，可他还是摸索着捧起青年面颊，“我不是故意侵入你的精神图景的。可谁叫你跟我赌气。”他弯起嘴角，手指似是不经意碰上那人两片薄唇，“瀚宇，我发誓……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柔声喃喃，而后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在他唇间落下一吻。
柔软的触感仿佛治愈一切的灵药，高瀚宇只觉浑身一颤，清冽的精神力便借机破开他的防御进入精神图景，广阔天地刹那间飘起鹅毛大雪，带着横扫一切的气势将整片大地用纯白覆盖，好似将一切脏污涤荡。
万里雪原成了一幅巨大的白纸，其上光影斑驳像是什么东西正快速回放。
“瀚宇，我只是想让你亲眼看看。”高瀚宇听见白举纲虚弱的声音。
“看什么？”他转过身寻他身影，却什么也寻不见。
“真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