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中学时代都绕不开鲁迅先生。从《孔乙己》到《藤野先生》,从《故乡》到《阿Q正传》,初高中的语文课本里几乎每册都有鲁迅先生那严肃的面孔。高晓松曾戏言:鲁迅让我们想逃离语文,而金庸让我们爱上语文。
直到看了《伤逝》。
这是先生笔下唯一一部以爱情为主题的短篇小说。小说创作于1925年,以主人公涓生沉痛忏悔的独白方式,讲述了他和子君冲破封建束缚,追求自由爱情的始末,反映了五四时期青年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
说实话,在这篇小说中,鲁迅先生那始终板着的脸似乎也柔和了很多。你绝对想象不出那个忧国忧民、直面惨淡的斗士,写起爱情小说来竟然如此深刻动人发人深省。小说通篇语言优美凝练,语气委婉含蓄,一种挥之不去的哀伤贯穿始终,仿佛把我们带到了那个幽静逼仄的吉兆胡同,带到了那两间小小的南屋。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与一般的爱情小说不同,涓生和子君一开始是以“在一起”的形象出现的,没有平常爱情中的试探猜测兜兜转转,他们是一对在当时看来离经叛道不合礼仪的青年,他们追求的东西很简单,就是要厮守——为了爱情。
我们似乎还能看见子君那张坚毅决绝的脸,她说: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那让她如此义无反顾的爱究竟是什么样的?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还是冥冥中无法解释的缘分?都不是,那是一个子君仰慕的男人,一个能跟她谈泰戈尔谈雪莱的男人,一个爱她的独立勇敢的男人。
最初的最初,两个人也颇有一段浓情蜜意的日子,涓生会在自己寂静的破屋里期待子君的到来,“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骤然生动起来呵!”此时的子君之于涓生,就是那一抹最亮丽的色彩,照得他的世界闪闪发亮。他对她的期待,变成了坐立难安,“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
两个独立的青年,两颗自由的灵魂,在别人的不解和嘲讽中开始了同居生活。俩人会在黄昏时一起“放怀而亲密的交谈”,而涓生,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这一时期的涓生和子君,应该是最幸福的。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可是,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子君对涓生的这个观点,并不心领神会。她“逐日活泼起来”,养油鸡,养叭儿狗,跟涓生对花草的喜爱大相径庭。她整日忙碌,以至于“连谈天的工夫也没有,何况读书和散步”。涓生开始不快活,更令他不快的是子君的强颜欢笑,两人为了彼此摒弃世俗的无畏此刻黯然失色,嫌隙在涓生的心里潜滋暗长。
接下来便是涓生被辞退,原本就拮据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俩人强撑着互相鼓励,局促的生活让涓生无法安心做事,“加以每日‘川流不息’的吃饭”,使涓生更加不耐烦,生活又是那么的现实,贫贱夫妻百事哀,俩人不得不杀了鸡丢了狗,勉强维持下去。
可子君却神色凄惨,涓生自然觉得是因为小狗阿随,其实,他哪里知道,子君的落寞,是因为这惨淡的生活。一个如花般的妙龄少女,为了爱情背弃了全世界,而如今,这个男人连温饱都不能给她,还时不时给她一张不耐烦的脸。涓生呢,也因了“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不愿待在家中,宁可在图书馆里孤身枯坐,并于这枯坐中明白了,这“大半年来,只为了爱,——盲目的爱,——而将别的人生的要义全盘疏忽了。”他明白了“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
两个人就这样小心翼翼地粉饰着太平。家,对涓生来说,是“领略冰冷的颜色”,对子君来说,涓生的冷漠“超过她的冷漠”。面对涓生想要给她的慰藉,她回报以“难堪的恶毒的冷嘲”,原本拼命厮守的两个人,在平淡的流年里,活成了一对怨偶。
心疼子君。于涓生而言,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不过是奋不顾身地爱上了一个男人,然后在日复一日的平凡日子里,从一个进步青年活成了再平凡不过的家庭妇女,不再看书,从前的勇敢和豁达,变得不堪一击。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终于有一天,不堪忍受的涓生对子君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和主张:新的路的开辟,新的生活的再造,为的是免得一同灭亡。而且,他很直接地告诉子君:“我已经不爱你了!但这于你倒好得多,因为你更可以毫无挂念地做事……”
呜呼!那原本炽热到令人神魂颠倒的爱,那原本真挚到让人飞蛾扑火的爱,就这样在耳鬓厮磨中烟消云散了?涓生只想到自己的痛苦,却没想到子君的处境!这个当初为了爱情跟家庭决裂的女子,这个闭上双眼纵深一跃的女子,这个痛定思痛成全爱人的女子,她哪里还有路可走?
走投无路,还是得走。子君被父亲接走了,临走前将俩人的全部家当整理好留给这个声称已经不爱她的男人,让他“借此去维持较久的生活”。涓生在短暂的轻松舒展之后,接踵而至的是沉重与虚空,他离开了俩人同居的地方。
一个偶然的机会,涓生从一个故交口中得知子君已经死了,至于怎么死的,不得而知。那个为爱勇敢决绝的女子,最终死于这无爱的人间!
忏悔有用吗?我相信涓生的忏悔是真诚的,他说: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可是,有用吗?斯人已然离去,哪有岁月可回头?
原来,我们都敌不过平淡的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