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校毕业前的实习,我被安排在某团某连位于郊区的农场。农场的主要任务是养猪,定期杀猪,把几扇猪肉送到市内的团部。
除去两位领导,农场战士不足10人。场领导带我过去时,介绍说这是“杨排长”,他们便喊我“杨排”,喊完后坏坏地笑。
猪养得很好,我的兽医专业很少派上用场。母猪产仔时,那个胖胖的河南籍战士,比我经验丰富得多,我在一旁只有观摩学习的份儿。
平日里极其清闲,有很多时间看书,同时假装思考人生。我在假装思考人生时,那个胖胖的河南籍战士渐渐凑过来,看我看的是啥书。
他问我毕业后去哪。
那时距离我毕业分配还有几个月。我此前刚经历了考研的失败,心情沮丧,不知路在何方。
他说,不管到哪,你都是军官。
我说我很可能被分到边疆地区。
我们上一批毕业的,一多半都去了边疆。几个月后,我知道我也会像前面毕业的师兄一样,在大大的红纸上,写大大的决心书:到祖国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他说去边疆也好。没有见习期,不用带红牌,直接就是“一杠二”(“中尉”)。
他忽然提高了音调:排长,那你一毕业就是副连长了!
他和其他战士不一样,不知从哪天起,不称呼我为“杨排”,而是叫“排长”了。
我问他,你以后去哪?
他说,排长,我这么笨,还能去哪,再过一年,就复原回老家了。
我继续问:回老家之后呢?
他说:还能干啥?和家里人一样,当农民,种地,娶媳妇,生娃。
他说,家里已经张罗给他提亲了。
他说,没想到来部队会养猪。枪没打上几回,杀猪、给母猪接生,倒是练熟了。回家后可以继续养猪。
我也和他说起我的家乡。我也来自农村。我们干过相似的农活儿,有着相似的成长经历。
但我没有说当农民也很好,养猪也很好。我不懂怎样安慰别人。我当时也没有感觉他对我的安慰有多好。
我不大可能再回农村。但是考研失败,我把自己的大好前程搞砸了,我把自己送上了一条极其不确定的道路,虽然做好了去边疆的充分思想准备。
他还在继续安慰我:排长,你和我不一样。你学习好,又用功,就是到了边疆,你也能考出来。
一个月后,结束了实习,我返回学校。结果那年边疆的名额少得出奇,我被分到了一个沿海城市,挂了一年见习期的“红牌”后,成为一名文职军人。
多年以后,我在准备清理掉一些旧物时,翻看曾经一大摞摘抄和日记,忽然想起:实习结束前,胖胖的河南籍战士曾送我一个笔记本。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他一笔一划,写了他老家的地址。
他问我:排长,好多好多年以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他说“好多好多年”的时候,两个“好”字用了重音和长音。
他说的那句话,时隔20多年,犹在耳边。
毕业后,我肩上从没戴过“一杠二”。甚至过了几年,单位集体转制,我也彻底结束了自己的军旅生涯。我想我多少还是辜负了他对我的期望。但是,我也一直不敢松懈。我自己只是太过幸运,我深恐辜负这份幸运。
而翻遍旧物,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笔记本,更觉对不住他。
我只记得他老家在河南,但不记得在哪个地区。
我甚至连他叫什么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
但是他的样子,依然清晰:脸很宽,板牙很大。他说话的时候,很难不露出硕大的板牙,让我以为他天生爱笑。
问完我那句话后,他的板牙白亮亮地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说:会的。
我当时说得非常肯定。
于是,他的嘴张得更大一些。他的板牙,露得更加夸张。他的笑容,铺满了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