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礼衲走出门时,屋外刚好停了雨,扑鼻而来的都是尘土湿润软腻的气息。

    车站离马礼衲家很近,走路大约七分钟的距离。但仅仅只是这七分钟,就足够老天爷换一种心情的。刚走到站牌的马礼衲,被突然降下来的雨滴点醒,她猛然想起了那盆出门前刚摆放出来的水仙。于是,她对着即将驶进站台的公交车,吞了口唾沫,狠了狠心,用几乎只需四分钟的速度奔了回去,等她再赶来车站时,发现还要十分钟,下一班车才能到来。她懊悔地转过身去,却只得委屈地在心里骂自己那股心血来潮的蠢劲儿。等公交车停在她面前,马礼衲还是一脸丧气的样子,她那极易被触发的情绪,总是耐皮似地,逗留在她的身体里。

      公交车上的人不多,那份人与人之间漠然的状态和人多时一样。马礼衲盯着空位舒舒服服地坐下,心情确实舒坦了些。隔壁座位的椅子被雨淋湿了,穿红上衣搭一条绿丝巾的大妈站在旁边,瞧了瞧马礼衲,仿佛在用眼神示意她坐到里面去。马礼衲抱着背包,恭恭敬敬地让出双腿来,愣是没将头抬起来看。大妈起伏有力的胸膛剧烈地抖动了一下,挤过克礼衲让出的缝一屁股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上。然后一切都如载满乘客的车和车的速度一样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行至中途,有人下车,有人上车。克马礼衲对面的座位再次空了出来,抓着扶手站在旁边的男子却没有坐下的意思。百无聊赖的克礼衲注视着空位,不觉思考了起来,疑惑着,眼神便不住地往那男子的身上投去。一个不留神,就有了两双眼睛相互碰撞的尴尬时刻。男子冷漠地转过身去,依然没有坐下的意思。马礼衲刨根问底和厚脸皮的脾性偷偷跑了出来,她坐正了姿势,却用眼睛的余光默默观察着这一切。

      桃园路站到了,一下子上来了很多人,大家略带愁容地向车上拥挤。原先那名男子被挤到了克礼衲面前,他拽着扶手一脸隐忍的样子。马礼衲心里反而紧巴巴的,用眼睛只能斜觑到男子放在侧边的包,她的头脑里嘀嘀咕咕乱想一通。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粗糙的大手伸向了男子的包,缓慢而镇定的动作难以引人注意,却偏偏被马礼衲看在了眼里。她向上盯了下男子,无奈发现只有那棱角分明的人的下颚。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的克礼衲慌了神,一时内心纠结不已。“老公!你来坐吧。”马礼衲猛地脱口而出,站了起来。此时周围的人无不投来好奇的目光,男子错愕地看着她。“那要不你把包给我拎吧,昨天你加班太晚了,肯定很疲惫。”说着,马礼衲快速地伸手去拿包。男子尴尬地扯了扯包,艰难地扭动身子。他忙不跌地说出“神经病吧”四个字,车就报站名了,最后一站到了,刚刚好。“等一下下去说,别和我在车上吵。”马礼衲装作理直气壮又恼怒的样子,朝车外挤去,密密麻麻的汗粒聚集在她的额头,其实她的心里暗自发虚。下车以后,男子很快追上来,刚想理论一番,就被马礼衲抢了先,她一边左右巡视,一边嘘声道“刚才车上是有人摸你包。我看见的。”男子困惑地看着她,一时明白过来,扒拉着包反复检查,又有些不太相信地问道:“真的?我以为你是疯子呢。”“我好心帮你,你还骂我神经病,我才尴尬呢!”“那,对不起啊,没想到是这样。不过你这计谋也太……”“太什么?我一时只想得到这样,不过还挺管用。我可是豁出去了,我还嫌害臊呢!”男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啊,那谢谢你。”“算啦,做好事,只要你没被偷就好。”“我刚看了,没掉东西,谢谢,反而误会你了。要不我请你吃饭吧,约个时间,算交个朋友,看你侠肝义胆的。”“呵呵,好吧,吃饭也不错。”马礼衲古灵精怪地转动着眼珠“那,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郑轩。我记一个你的电话号码吧,到时候我联系你。”“好啊,我叫马礼衲,电话是182********”“那等我联系,下次见。”“嗯,拜拜。”马礼衲笑着转身,随即耸了耸肩,“郑轩?嗯,白吃一顿也不错嘛。”说完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加快了脚步向前跑去。遇到一段碰巧的缘分说到底是不容易的,而一向乐观的马礼衲恰巧从来都愿意接受生命中那些突如其来的东西,那些初始时新鲜的风景。

      谁都猜得出一场奇妙的缘分就是这样开始的,没有先兆,亦不知结局。马礼衲喜欢和郑轩轻松愉快的相处,生活中的高兴和忧愁都是值得探讨的话题。偶尔也有争辩的时候,他们倒可以放心随意地阐述自己个人的想法,因为萍水相逢和还富有新鲜感的乐趣,一段关系还没有太多的矫揉造作和麻木之中渐生的不安。其实,等他们彼此了解得够久够深了以后,就会发现,他们有很多的相似之处。比如,他们对事物理想状态的固执;他们都是习惯了用语言和文字来记录生活的人。记得第一次郑轩请马礼衲吃饭以后,他怀着一颗起伏的心埋首于桌头,在笔记本里写着:她喜欢颇带讽刺的说话,嘴唇自然上翘,完事以后,仰天大笑,全没了淑女的样子,却足以让人难忘。

      后来,如好多自然而然发展的事态一样,郑轩向马礼衲告了白。他本来准备了浪漫的围成桃心的蜡烛,却被一场其实蓄谋已久却给人感觉突然而至的大雨所破坏。他们当时都淋在雨里,在马礼衲开口之前,为这明显惨淡糟糕的开场,而意兴阑珊。郑轩拉着马礼衲躲到避雨的地方,顺便也将来不及说出口的事藏匿起来,为一种相对完美的过程和心中为情感预留的干净整洁的地域。但其实马礼衲心里明白,发生在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有其独特的味道,她能嗅得出来,只是她也不愿打破这种规矩,不想破坏其中潜藏的一种平衡,而这种平衡大概也是维系感情的一根绳索。她倒是喜欢事后把当时的感受给写下来,觉得这一切也值得挂念。“一场雨就这样冲刷掉了如此重要的时刻,没有给我和他以喘息的机会。尽管我知道,我们都迫不及待地,去迎接一种新的关系,但他终究没说出口,这多少是有些令人失望的。但我不应对他感到失望。也许就像他常说的,他正努力修缮他的事业和人生,他要每一步都尽量做得最好。而我是愿意等的,也渴求事物完满的一面,我期待着他将为我带来的美好的事。”她这样写道。

      再后来,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山岗的夜晚,万籁俱寂的注视下,他们真正地相拥在了一起,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来铭记彼此。有人住在心里的特殊的滋味,在时光的长廊上散发馨香。马礼衲和郑轩都站在同一岸上,凝望远山同一片风景,只是这中间流动的岁月的河流不可抑止地朝前逝去。马礼衲已经习惯了郑轩的陪伴,习惯了他们爱情里的平和和时而的摩擦,她想将另一种期许投射在这种生活上,毕竟她还是那么讨厌生活疲软乏力的一面。而相比之下,郑轩可以接受这种长时间的沉寂,也愿意偶尔有小小的惊喜,只是拒绝一件事或某一处被胡乱咬出了丑陋的缺口,让人看了没有好心情。于是,马礼衲开始有意无意地在饭桌上谈及更多的未来,他们的未来,然后一边笑,一边试探郑轩的想法。郑轩也半开玩笑地讲述那些有趣的可能会发生的事,却怎么也认真不起来。这样过了一段日子,他们反而变得务实沉稳,但内心的距离感越积越深。

      “今天,她叫我去游乐园玩,我不大愿意,虽然知道陪女朋友是天经地义的事,但我竟十分地不想去。我装作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服她改变主意,她反倒同意了。事后,我设法聚精会神地去研究她内心的想法,想看出她真实的情绪来,竟一无所获。”等郑轩写下这段话时,他不会知道,马礼衲正在另一个地方独自哭泣,却也为这场哭泣感到莫名其妙。

      七月来临时,几乎所有类似于爱情的东西都在蠢蠢欲动之中。马礼衲在这之前回了一躺老家,家乡的亲朋好友们还是在感情这事上一如既往地投来殷勤地问候。她迫不及待地想骄傲地说出男友的名字,却发现内心总是不自然地咯噔一下。那种模糊不清的归属感给予她无限质疑的声音。只有躺在故土温和的怀抱里,聆听熟悉的原野的呢喃,才真正让她感觉到安全感。回到工作的城市,有他的城市以后,马礼衲又无法静下心来了,起伏地情绪也掺杂在工作上。回来后的两天时间里,郑轩只是简单地打来了问候的电话,并没主动找她,也没有要约会的迹象。莫大的生疏感就这样在克礼衲的直觉里滋长,她强迫自己不去多想,其实只是在怀疑的泥沼里越陷越深。“我觉得他很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所以我们自然而然的在一起。两情相悦必然地久天长,我品尝着这爱情的甜蜜。但是否是我太在乎他了,所以他的一言一行都让我关注与捉摸,然凡有漏洞,我便紧张不已。我为我们每一次距离的拉长而恐慌,也为感情越来越平缓的节奏而倦怠。只觉得我那生活新添的枝节生出了斑驳的纹理。”马礼衲轻轻搁笔时,刚好是童话里午夜的钟声响起。

      七夕情人节那天早晨,马礼衲去找了郑轩。好一会儿,她就站在一排排晦暗错乱的店面前,静静凝视着楼上那扇破旧的窗户。上面是郑轩租住的房子。克礼衲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郑轩略显羞愧的表情,眼睛里又散发着某种倔强和无尽的希翼。她当时故作安慰地和他打趣,郑轩却极认真地对她说:“我会买一栋新房子给你的,你就等着瞧吧。”说完以后,马礼衲久久地没有回过神来,她亦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充斥在胸腔里,咽不下去又发泄不出来。现在想来,她突然觉得,那其中掺杂的,比起感动,或许更多的是无奈,又一种等待的无奈。敲开郑轩的房门时,郑轩明显大吃一惊,因为马礼衲并没有提前告知。她急冲冲来找郑轩,确实有一时冲动和任性的地方,其它的都是一种内心困惑与猜疑的驱使。此刻,他们相对无言地愣在原地,没有人抢白。“你,怎么来了?哦,我才刚起床呢,还没来得及去找你。”郑轩在门口迟疑了半晌,方才先说了话。“我有话想和你说,能进去吗?”“啊,我忘了,进来吧,就是才起床有点乱,还没打理呢。”郑轩慌张着向旁边让出道来,手习惯性地挠了挠头。马礼衲望进房间,耷拉在床沿的深褐色床单首先映入了眼帘,拖拽着朝花了的地板延展开去,碰着一个被压扁了的可乐易拉罐。除了屋里简陋的陈设和第一次见时多了层霉斑急剧繁衍的味道,其它的任何变化对马礼衲来说都没多大印象了。郑轩请她坐在这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时,手不小心撑在了笔记本电脑上,还散发着的热感让她全身一酥。“你在熬夜打游戏?”刚坐下,马礼衲就忍不住了,空气里陡然生出一种烦躁来。郑轩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还是照样挠了挠头,语气不急不慢:“晚上睡不着。”“可你白天不上班吗?”“照样上啊。”“你精神那么好?”“反正还行,习惯了。”“郑轩!”马礼衲再也忍不住了。“你是不是厌倦我了。”郑轩胆怯地不敢抬起头来,他其实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回事,但他觉得自己好像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我们还是做朋友吧。”马礼衲听着反复想过很多遍的这样类似的话,依然震惊地一动不动。她还想说什么来着,却都被汹涌的情绪所淹没,封锁入内心。郑轩再没抬起头来,只是觉得周围漆黑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马礼衲走了以后,他才缓缓抬起头来,发现狭窄的屋子里前所未有的空空荡荡。“有时候,爱情说白了就是一条宽宽的河,她是在彼岸等船的人,而我在此岸兀自逗留。我欣赏和爱慕她落在彼岸的背影,但我不爱坐船。况且我划船太慢,让她等太久,不值得。也许吧,我承认,我可能错了,我终究还是伤害了她,我已经模糊了爱的界限。”郑轩既难受又矛盾,写的话叉了又重写。“生活还在继续,它只是进行着,她也许还会遇到“我”,我也许再也遇不到“她”。”

      马礼衲常常等在路口,等未来的转身,悄悄地伸出手,去触碰,隐隐散发的过去的余热。没有该不该等的故事,只有在等过以后,才不得不发现等或不等都不再重要的故事。他尝试去拼凑,写在纸上的所有只言片语,却怎么也填补不了心中的空缺,那些凹痕仿佛注定存在,并以赤裸裸地方式宣告着曾经。

      如果不是忘了屋檐下那株当时正被风雨肆虐的水仙,如果当时没有错过那一班车。她不会知道生命中那个终将不辞而别的人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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