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林宥珊,是二十年代的旧上海红透半边天的甜歌皇后。
灯光璀璨的百乐门,一曲终了,身姿婀娜的宥珊一拢半落的雪色皮草,勾着红唇睨了一眼台下鼓掌欢呼的人群,施施然退场。
那一片的喧嚣便落在了她身后,前一秒仍是巧笑盈盈的歌台皇后,下台了端的一副清冷孤傲的神色。
世人却迷恋极了宥珊这般的瞬变。她若不笑,便是名副其实的冰山美人;她若笑了,便是万年冰山也得化为一汪春水的东方初阳。
倏尔,空荡荡的回廊里,细长高跟与地板碰击的清脆声顿止。
宥珊的梳妆间门前,百乐门的经理迎了上来,满是世故的眼睛朝她挤弄着神色,说:“来,宥珊,这是程先生。”
宥珊未来得及回答,便被经理半拉着到了一男子跟前几步距离停下。
程先生?是了,除了这黑白两道皆混得开,行事狠厉冷酷人人皆道一声“不能惹”的程继洲,这上海哪还有第二个程先生能让百乐门的经理都这般低眉哈腰呢。
宥珊却仿佛不为所动,语调仍是不温不火的疏离:“不知程先生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呢?”
语毕,在场的人都听得出宥珊话里头的微嘲,经理慌张着正欲解释,却见一直背对着他们的男子倏尔转过身来。犀利冷冽的目光触及宥珊的风华时,乌黑的瞳仁竟有了片刻的失神。
“林小姐天籁之音,程某仰慕已久。今夜一曲,如听仙乐耳暂明。”身形瘦长挺拔的男子勾唇一笑,窗台恰恰泻下的一轮流光,将他罩在了清辉里。
他这模样确是好看的,剑眉星目,刻尽风流。望向人时,像只孤狼一样,凶狠凌厉。
宥珊柳眉一挑,语气仍是漫不经心的应付:“程先生缪赞。不过我这可没有仰慕人慕到后台这一规矩。”
“呵,原是程某唐突了。只不过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何况这世事无常,谁又能守着不合时宜的规矩一成不变呢。”他轻笑,若有所指,慢悠悠的语调如同梵婀玲在夜色里低沉地孤鸣。
闻言宥珊只浅浅地笑,亦意有所指,纤纤玉指已搭在了门柄上:“宥珊自有宥珊的原则。程先生既自知逾矩,那就请便吧。”
“砰”的一声,一扇门便隔绝了两个世界,逐客之意显而易见。
经理这才反应过来,手还未放在门柄上便被程继洲一个眼神制止了。
“为赔罪,明日京城大酒店,林小姐,不见不散。”他朗声邀请,而后宥珊便只听到离去的脚步声,一声又一声,越来越远。
翌日,华灯初上,佳人姗姗来迟。
座上的男人未见多少不悦,反倒是迟来的女子冷颜示人,眉宇间更是凝着些许不耐。
宥珊今日着一身月华色的织锦旗袍,露出藕似的玉臂,玉颜胭脂浅扫,那月色流光映在她身边,美得不可方物。饶是见过各色美人的程继洲也仍想感叹一句不俗。
“我原是想着,林小姐是不会来了。”
“不,程先生神机妙算知晓我定会来的,不过是梳妆费了些时辰罢了。”宥珊轻嗤一声,不顾他的打量,自顾自落座了。
真是好笑,他这般开金口了,即便是宥珊确是不想来,那阿谀奉承的经理也会用各种手段逼着她来。
程继洲高深莫测地笑:“林小姐看得透,是个聪明的女子,只是直白至此倒显得程某虚伪了。”
他这般坦诚,宥珊一时被什么哽住了似的,找不到话回应,索性沉默着,偏头看向外滩的夜景。这层到楼下足有十米高,如织夜色里,望下去全是黑压压的人群。
江上映着一抹月色,凛凛闪着柔光。
“是我考虑不周,应当派人专车接你来而无须你烦扰的。”
瞧瞧,这平日多杀伐果断的人啊,如今却说着这样的体贴周到话,饶是宥珊想破了心思也弄不懂这程继洲想的是什么。
她无端生出了几分不耐,语气也越发不和善:“程先生,打开天窗说敞亮话吧,你这样的绅士做派,我不懂。”
他又是笑,勾着唇对上她的眸:“宥珊,我在追你。”
宥珊愕然。
听惯了各色言语的女子因着这一句话脑子仍转不过来,须臾终是掩唇嗤笑:“程先生在说笑吗?宥珊不知是哪惹得了您不快,竟招来这么一番戏弄。”
语毕,那醇香浓郁的红酒也似变了味,她无心再品尝。
宥珊站起,脚还未踏出一步,便被一股力不由分说拉了回去。一件长及她小腿肚的黑色风衣随即落在她肩上,鼻尖缭绕着淡淡的男士松木香。
他稍俯身,平视着望进她眼睛里,一字一句又慢又认真:“林小姐,程某是认真的。”
宥珊觉着,肩头的手掌这样温热,他的目光深邃沉着,她想,这大抵就是古时文人笔下只消一眼便能让人甘愿沉沦的男子吧。
可宥珊只是缓缓向后一步退出了他的禁锢,缓缓摇了摇头:“这是程先生的权利,可答不答应,便是我的事了。”
他爽利地站直身子,没再多说什么,只朝手下示意了一下就跟在了宥珊身后,转移了话题:“走吧,我送你回去。今夜风凉,披着吧。”
一路无言,临下车前,他却突然开口叫住了宥珊:“宥珊,我有没有说过,你今夜很美。”
狭小的空间里,他的眼睛那么亮,像是装满了天上的星子;他靠得那样近,吞吐出的温热气息尽数喷洒于宥珊的耳侧。
宥珊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车。
那晚一向安眠的宥珊却睡不着了,她想起他在灯光璀璨的上海滩前,眼藏繁星的男人,说他是认真的,可那让人心悸的目光里,偏偏没有应有的深情。
往后,程继洲确是在追求她,大张旗鼓,满城皆知。他送她锦绣衣裳,又恰好是她登台表演所需要的;她曲毕谢幕,一束娇艳的红玫瑰就会献到她面前;她说想吃城东陈家的椰汁桂花糕了,不足半个钟头就有人将一盒新鲜晶冻的糕点送进百乐门,外带几杯消暑清甜的绿豆水。
这样的嘘寒问暖,上海城的各大时报皆称,英雄也难过美人关,怕是林宥珊要天上的星星月亮,程继洲也会想尽办法摘下来给她。
更难得的是,程继洲这样的忙人,每逢宥珊登台,便场场出席。奇怪的是,他不直接出现在宥珊面前,只认真看完她演出便悄然离去。
只是有心人就会发现,程先生平日喝惯的烈酒白兰地后来被换成了一壶清香袅袅的雨前龙井,即便是这样也不见程先生有恼意,一杯杯细细品着。
明眼人看着,程先生平日冷硬坚挺的面部线条竟柔和了稍许。他是高兴的。
而人人艳羡的宥珊却没有多余表示,仿若更冷淡了些。原本已是清冷孤高的眉眼,又覆了一层薄霜一般。
有人说她故作清高,不懂见好就收,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宥珊不作理会,听到这些阴阳怪气的话,面不改色,踩着细长高跟娉婷离去。
宥珊是懒得同人争辩的。
直至那日晚间,上海城下着好大的雨,百乐门生日惨淡,索性那晚便没有营业了。
路灯忽明忽暗,斜照着一道纤瘦羸弱的身影。雨丝招摇,越下越密,结成帘幕,宥珊眼前的景象却渐渐清晰起来。她仰头,只余一声绵长的叹息:“程先生,纷扰是你带来的,庇护又是你给的,你到底是想干什么啊?”
伞下的两人肩并着肩,离得这样近,却又好像被一座无形的高山阻挡着。他侧首,所见的是未施粉黛的女子绝美的侧颜浸在明灭不定的橘色灯光里。程继洲的巧舌如簧第一次巧不起来了。
晚风夹着水汽,扑在单薄的衣衫上,是冷的。半湿的罗衫贴着肌肤,冷得她直打颤。迷离的美目不偏不倚迎上那道灼热的视线,问:“程先生,宥珊究竟有几分像你的故人啊?”
程继洲扶着宥珊酥软的身子,避而不答:“夜里风凉,别在这久站了。”
宥珊只轻轻推开他的手,否决似的摇头,笑得那样仓皇悲凉:“可是程先生,即便再像,我也只是独一无二的林宥珊啊。”
是谁说她笑起来像东方初阳的,明明更像那招摇冰冷的雨丝,化成了绵绵细针,刺得他整颗心都细细密密的疼了起来。
程继洲轻抚着她单薄的脊背,温声安抚着:“我知晓的。”
宥珊意识模糊过去之前,只记得那掌心的温热与一声声强有力的心跳,再剩下的,便只听到一句不甚清晰的:“我一直都知晓的,你不是她。”
次日宥珊醒来,只余宿醉过后的头疼与受凉后的高热。后知后觉地,她才发现自己身处陌生的房间,惊得不由得弹坐了起来。
“醒了?那就先喝点姜汤驱寒,待会再吃药。”
宥珊烧得迷糊,却也看得到男子眼下的乌青和眉间的倦意。他正抬手捏着眉心,薄唇微抿。宥珊垂眸,哑着嗓子开口道歉:“昨夜,麻烦程先生了。你本不必,在这守着的。”
长如蝶翼的睫毛扑闪,因着高热白皙的脸颊爬上了浅浅红云,揉皱了的被单透露出她的紧张与无措,倒不似平日那般淡漠傲然的神情了。
尚未等到回应,宥珊眼前罩下一道修长的影子,清冽的松香环住了她的周遭。
“不必客气。若真想道谢,三日后恳请林小姐陪程某出席一个商业晚会。”
她不解,皱着细眉问道:“程先生,偌大上海城,名门闺秀、千金小姐何其多,为何偏偏是我?”
宥珊永远都记得那日清晨,程继洲撑着床沿俯下身子,两片冰凉的唇瓣印在了她的眉心,冰凉的,炙热的。
他痞痞地笑,剑眉斜飞,意尽风流。
“你最特别。”
堂内金碧辉煌,衣香鬓影,其乐融融,一副天上人间的乐景。程继洲的手下钟离引着宥珊到了他跟前,他似是在与人谈话,宥珊站在一旁也不出声打扰。
程继洲却是作了手势中止了谈话,昂起头看向她:“来了?我与江老板谈些话,你若觉无趣就先走走透气,一会我来找你。”
他的头发似剪短了些,更衬得五官是英气利落地硬挺。宥珊敛眉浅笑,道了声好,起身离开。
大堂偏角,宥珊正兀自发呆,几道讽笑的女声却扰了清净。到底是娇养家中,名流社会上的小姐们,自是眼高于顶看不起什么别的人的。
身着华丽洋装的女子挑衅地冲宥珊笑,声音尖锐刺耳:“到底是风月场的戏子手段多,靠的哪个男人才出现在这里的?”
宥珊柳眉微蹙,只睨了几人一眼,悠然回击:“大家闺秀名门千金便是这般的教养?今日算是见识了。”
许是顾及到大庭广众下动手不雅,那为首出言讽刺的女子也只是愤然瞪她:“伶牙利嘴的,平日里装的什么清高啊。”
继而后边有人帮腔:“就是,还什么冰山美人呢,只会冷着一张脸勾谁的魂呢?”
宥珊只是冷眼听着,懒作回复,落在她们眼里,却是心虚了。
“呵,我的未婚妻,谁借你们的胆子,敢这般指手画脚?”有道黑色挺拔的身影疾步走来,本就低沉的声线积压着怒气,孤狼似的厉眸透着狠绝的寒意。
以一种保护的姿势,宥珊被他拦腰搂在怀中。她险些忘了,这个连下颚线都格外硬朗的男子,是人人皆称“不能惹”的狠角色。
那几位富家小姐脸上浮现出惧色,一时堂内鸦雀无声,各色各样的目光投向了仍平静漠然的女子。
他搂着她离去。小阳台处,夕阳落下残破的剪影,云霞漫布天际。宥珊向后一步退出桎梏,眉间凝着化不开的无奈:“为什么要这么说?”
程继洲理了理衣摆,淡淡扯了扯嘴角:“权宜之计罢了……不过也确是程某所愿。”
“何况是你,我怎舍得让你受委屈。”
许是暮色迷人,那样柔和清浅的笑,宥珊却移不开眼了。
四目相对,正值沉默,几声枪响突兀响起,室内的宾客惊呼不断,慌忙逃窜,混乱间,不知是谁碰翻了烛台,烧着了缀着珠链的窗帘,火势蔓延得极快。
而早在枪声连连响起之际,程继洲不由分说一把抱起宥珊疾步逃离。借着石柱的遮挡,几次躲过飞来的子弹。长长的廊道,二人背驰堆叠的火海,残阳如血,透着暮色的昏沉,宥珊的视觉中,只余程继洲的脸印在了火红的光里。
这样的生死存亡之际,他仍低头轻言安抚着她,说:“宥珊,别怕。”
而宥珊恍若未闻,突然瞪大了眼睛,惊呼里夹着子弹划过衣料擦过肌肤的声响。
她说,程先生,小心。
破裂的衣裳露出鲜血淋漓的伤口,怀抱着她的男子步伐稳健,只不甚在意地朝她轻扯了扯唇角。
他说:“别怕,小伤而已。你没事就好。”
程继洲纵横风云诡谲的商场多年,受过的伤无数,命硬得连阎罗王都不敢收他,可这次宥珊却替他疼了起来。
她拿随身携带的锦帕替他简单摁住了伤口,终于至安全出来得到手下的接应,程继洲才看了眼扎了个蝴蝶结的伤口处。
他眸色一滞,有些哭笑不得,语气里却是不易察觉的纵容:“我这像什么话?”
宥珊难得的收起了平日里的锋芒,露出认真而执着的神色:“伤口不及时处理,发炎了就难好了。”
火光烧着了云霞,趁着她柔和温软的眉眼,梨涡缀在清浅的笑意里,醉人心扉。
宥珊是真心实意地笑了。
程继洲心下一动,大步走向她,在她的唇边烙下一吻。他自知逾矩,正要退离,却被她一拉领结,电光火石间,两人的距离极近,鼻尖碰着鼻尖,下一秒,她学着他的动作,回礼。
后来的几日,程继洲因伤在医院养着,他也不忘吩咐着家中的姆妈日日给宥珊做些滋补营养的吃食送去。
他说她太瘦了,风一吹就要倒似的。
姆妈是打小照顾着程继洲的,手艺自然不差,但宥珊似是受了惊没缓过来,胃口却像更小了。伤好后程继洲去找她,一连几日,被以各种理由拒了个遍,他才琢磨出不对劲来。
中秋佳节,他让钟离再去寻一遍,几日来积压的愤闷郁结在心,惹得他不由急躁起来。
“程先生是在找我吗?”
忽地,她盈盈玉立于门槛边,笑得漫不经心,眼波流转间,也带了几分妩媚的意味。
程继洲紧盯着那道身影,他原本想着见到她要给她点教训,让她也知晓,他也并非是这么任着被戏耍的。可如今见了她,他又觉得,他的狠厉果断对她是使不出来了。
“那日的所作所为,林小姐是不打算负责了吗?”
她饶有兴致,歪头浅笑,“那个吻吗?是回礼也是对程先生的报答罢了。”
有什么东西破碎在微凉的晚风里,透射在地面的两道身影修长,交叠,似在拥抱,又若即若离。静默里,程继洲率先妥协了,说:“宥珊,给我唱支歌吧。”
花好月圆夜,宥珊应景的唱了首《水调歌头》。皎皎月色下,朗朗清辉里,程继洲目光迷醉深沉,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曲终,他似从一个朦胧的梦境里醒来,逐渐清亮的星目锁着她的身影,念出那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下一句是什么?”
在那样摄人心魂的目光里,宥珊并没有迟疑,顺着思路答:“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呵。”他舒唇展笑,猛地抬起头,宥珊突然害怕接下来他会说出比“我的未婚妻”这样还让人心悸的话,正要上前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程继洲乌亮的眸溢着欢喜,抢先开了口:“宥珊,你愿意嫁给我吗?”
后来有人问宥珊,你当真不喜欢程先生吗?
宥珊拨弄着胭脂扣,噙着笑诚实回答:“他嘘寒问暖,舍命相护,我是动过心的。”
又有人问,那为何一开始程先生的求婚,她并未答应?
宥珊敛了笑,顿默了良久,却答非所问,“他这人啊,可以毫不犹豫把全上海最昂贵的珠宝捧到我面前,却吝惜于给我一星半点的爱。”
上海的局势骤然紧张起来,自外国人轰炸了上海车站后,人人惶惶不可终日。
步过处处狼藉,宥珊披着初阳荣光里硝烟的凛然气息,来到了程继洲面前。眼见上海城的这般混乱,她仍是从容淡然的,唯那苍白疲倦的丽颜,透着些哀戚。
她说:“程先生,我惜命。我知晓您对一位已逝故人心怀愧疚,并不爱我。所以我不求爱意,只求今后您供我一栖身之所,不必再流离漂泊。您,还愿意娶我吗?”
端坐椅上的男子听及一半,她淡漠无澜的语气也不禁让他皱了眉。
他想问眼前这敏感聪慧的女子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听及最后,话已哽在了喉间。外头偶有响起几响枪鸣,汽车的尖利鸣笛声仿佛要刺破苍穹。
他一下一下捏着眉心,面容颇有些沉重,半晌,宥珊才听到一道醇厚低沉的嗓音:“好,我娶你。”
宥珊眸色一暗,想着他终究是没有解释什么。她也明白,她已达到了目的,不能再贪心了。
婚礼那日因着这局势也并不搞得多么声张,只宴请了几席熟识的宾客昭告了喜讯。
是夜,火焰燃着红烛,半明半暗的光碎在他刀刻似的脸上,隐晦难测。
二人静坐半晌,他吹熄了红烛,随之是冗长的叹息,他说:“宥珊,我知道你不情愿,睡吧。”他只轻轻把她圈在怀里,再没下一步动作。
月夜微凉,起伏微弱的胸膛里的心跳声,震得她难以入眠。宥珊蜷在程继洲的怀里,耳鬓斯磨,感受到的唯有盛大的悲觉来袭。
婚后的日子平淡,程继洲仿佛越来越忙,早出晚归,周身还时时带着散不去的烟草气息。
偶有几次宥珊看见他在书房里冷着一张脸抽烟,二话不说当着他的面掐熄了烟头。他也不恼,甚至笑嘻嘻地看着宥珊认错:“我错了宥珊,没有下次了。”
那日,刚说完了这句,他又被一通电话急匆匆地叫走了。临走时,程继洲将发怔的宥珊搂入怀里,眷恋地蹭了蹭她的颈窝。他说,“等我回来。”
那夜,宥珊枯等到了半夜,望着静寂的庭院半宿,才低头自嘲,是她痴心妄想了。他不过是随口一句应承的话,是她太过上心了。
宥珊正要起身解衣,却有人跌跌撞撞闯入她的房门。
浓重的酒精气味混着夜色的清冽如潮水般向她涌去,程继洲的手倏然用力,一把将宥珊拉到床上,欺身而上。略带薄茧的手轻柔抚过她的脸,低头探寻着她的唇。
宥珊急急制止了他手上的动作,眼中的光明灭不定。她颤声问:“程继洲,你看清楚我是谁?”
浑浊迷蒙的眼恢复一瞬清亮后复又合上,只余模糊的意识混在呢喃里:“宥珊......你是宥珊。”
烛火招摇,他炙热的唇落在她的耳边,吞吐着温热的呼吸,惹得她浑身战栗。他说:“宥珊,生辰快乐。”
宥珊知道自己笑了,而后又哭了。她不知道的是,原来自己所求的,竟这么少。
后来上海的局势越来越乱,炮弹轰炸声越来越近,起初宥珊听着只觉心惊,连听着几日,也能学着宽慰姆妈了。
变故就是在此时发生的。那日有一伙计慌慌张张跑进来说,管家今日出门办事,被炸弹炸死在了隔巷的转角处。
宥珊正值有些不适,听着伙计对管家死状的描述,更是一阵的反胃。姆妈吓慌了神,一边照顾着宥珊一边吩咐人给程先生摇个电话。
暮色昏沉,程继洲才从外边回来。家中的人才找到了主心骨似的松了口气。
唯有在屏退了姆妈等人后,宥珊才缓缓开口:“你手臂的伤口又裂开流血了,怎么回事?”
程继洲知晓她一向机敏,是瞒不过的,只好简单描述了下状况,说是回来时被炸飞的碎石割伤的。
“呵,我赌程先生是子弹所伤,并非什么炸起的碎石,您觉得呢?”宥珊一把扯开布条,露出的伤口正是子弹形状的深陷。
他只缓了一秒,面色冷沉的可怕,只幽幽叹了口气后,默然回应。
“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程先生也受伤了,这外头,是得已经死了多少人啊。”宥珊一面清理着伤口上药,一面沉声叹气。
“宥珊,你真的惜命吗?”忽地,程继洲突兀地问了一句,宥珊顿住半晌才点了点头。
“那你和姆妈收拾着离开吧,上海已经不太平了。”
“那程先生你呢?”
“我走不了,也不能走。”
是了,他这样的人物,是多方都想全力争取的人。今日管家的死与这莫名的枪伤,究竟是哪方的警告,不得而知了。
宥珊只知,她若留下,于他无半点益处。借着惜命的理由离开,他便也不必顾忌着她的安危了。
宥珊哑着嗓子答应,声线在浮动的尘埃里颤抖:“好,是要离婚了吗?”
他的手眷恋抚过她乌黑的鬓角,这般情境下,一双眼仍笑意盎然,说:“如若你想,便离。不过你顶着程太太的名头,到国外了兴许会少些麻烦。”
程继洲当真是重承诺之人,宥珊离开离开时他还留了自己最得力的钟离负责她们的安危。到英国安定下来后,宥珊才知道自己怀孕了。
英国的阳光比不得上海的炽烈,昏昏沉沉的。
午后宥珊躺在睡椅上小憩时,总是写起那日细雨迷蒙的码头。
她鼓起勇气问程继洲:“程先生,你对陈静婷小姐和我,能够分得清吗?”
码头人声鼎沸,盖过了她的底气不足,她不确定他是否听见了,只知在问完后便在催促下上了船。
她隔着人群回头看程继洲,他的目光幽暗飘忽,陌生至极。
至于宥珊为何知道这个人,便是程继洲住院那几日姆妈来给她送吃食时不小心漏了口,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说了些她知晓的缘故。
上海早些年的书香陈家陈静婷与程继洲打小一起长大,且倾慕于他,而她的意外离世虽不是他造成的,却也与程继洲有关。宥珊那时问:“那程先生爱陈小姐吗?”姆妈摇头,只表示不知道。
可是,青梅竹马,天作之合,十几年的情谊,程继洲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她呢?
宥珊是见过陈静婷的相片的,确与她有几分相似,这大抵才引起了他的注意,才有了后来一系列的事。
她忘不了那天她看到照片后是什么感受,一想到那样含情款款的眼睛注视她时,映照的却是另一个女子的身影,宥珊便痛得喘不过气来。
她耿耿于怀,便强迫着自己不去想程继洲。
在英国这些时日,不时能收到程继洲邮来的信,字里行间也能嗅出些上海不一般的危急情况来。大抵是为了让他们安心,信尾总有他刚劲潇洒的“安好,勿念”四字,随信而来的还有一笔不菲的生活费。
宥珊留下了一些,又做主把剩余的辗转寄回国内支援前线和救济贫困山区。而最早知道自己怀孕后的宥珊,说服了钟离回信时隐瞒这件事。
几年的光阴,跨越山河的来信,宥珊总是冷静沉着的写下回信,唯有那次他信中问及她平日在做些什么时,小小的相思在宥珊怀中咯咯地笑,她心有所感,提笔写下一句:晓看天色暮看云。
他定不会知晓,后半句是那般直接直白的思念。他从不在信中说爱她,她便也不敢在信中透出半分思念。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后来,终于迎来了战争胜利的曙光。
因最后那场恶战里身受十余处创伤的程继洲被送入了医院疗养。昏迷数日,治疗数月,外头的信息才传入了他耳边。
那封翻山越岭送来的家书让他慌了神。平日娟秀小巧的字迹变成了钟离的简洁明了,程继洲这才知道,他和宥珊有一个女儿,而宥珊早在半年前就已患了病,如今情况算不得好。
程继洲连夜启程前往英国,最后推开房门前映入眼帘的是宥珊苍白瘦削的脸颊,唯有一双眸子洋溢着欢喜,光亮如昔。
“程先生,好久不见了。”
“如若知道你怀有身孕离开,我应当等你生下孩子调理好身子再走的。总不至于让你奔波劳累,落下了病根。”他疾步走至床沿,拥她入怀,语气是掩不住的懊悔。
宥珊忽然有了些气力,靠他近了些。她的唇抵在他的耳畔,呼吸绵长微弱。
“这几年程先生的庇护,已经履行了对我的承诺了。相思的来临,并不在我意料之中,可她是上天赐予我的珍宝,程先生可否看在我们的情谊上,好好待她?”
程继洲蹙眉,对这一番话颇有些恼了,语气也不免带了些怒意:“这是什么话?相思既是我们的女儿,我亦自会做到父亲的职责,好好待她。”
“这很好。”她缓缓绽出淡淡的笑,似初见时那般的惊艳绝伦,他看得呆愣住了。
宥珊靠在他怀中低声问了句什么,程继洲嗫嚅着正要回答说什么,只看到宥珊的睫越眨越慢,感受到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最后,静止在了柔暖的阳光里。
宥珊的唇边仍有残存的弧度,程继洲最后一遍抚过她渐冷的唇,两唇相印的那刻,程继洲平日寡淡冷清的眼中蓄满了泪。
程继洲与女儿相思回国那日,他一手拎着行李,一手牵着相思。
登上船坐定时,相思突然告诉他又想吃红豆糕了。他摸了摸相思的头,好奇地问道:“为什么这几日总闹着要吃红豆糕?”
小小的相思红了眼眶,一瘪嘴似要哭的模样,带着哭腔回答:“妈妈在英国时总爱给我做。她还说我的名字就是取自有关红豆的一首诗。爸爸,我很想妈妈。”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程继洲看着相思稚嫩的眉眼间宥珊的影子,忽地抱着女儿沉默。他陡然想起宥珊离世前对他说的话,她说:“程先生,我钟意你,可惜我等不到你了。”
他后悔吗?后悔的。
他后悔没能早些告知宥珊他对她的心意,让她怀着相思落寞离开;他后悔没能早些告诉她他对陈静婷并无男女之情,接近她也并非因为宥珊像她;他后悔没能早些告诉她,那日的酒并未将他灌醉,他是清醒而冲动的,只因她是林宥珊,全上海独一无二的林宥珊。
他亦恨,恨自己发现她吃醋时,却已经让她登上了离乡的船只;恨生不逢时,不能与她相守。
最是艰苦抵抗的那几年光阴,他无愧于家国,无愧于自己,却独愧于她。
那时他不知归期,不顾生死,不想让她荒等,因而不敢告知爱意,一往经年他迫切地想要表露情思,与她度过余生,却已经来不及了。
上海城的树叶绿了又红,相思平安长大,亭亭玉立,一颦一笑皆是宥珊的影子,可程继洲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