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自立为汉帝,应备完登基前后一切事宜过后,很快便把专注放在西边的战事之上。近时以来,双方互有胜败, 部下谢答仁连克两城,算是振奋军心之举。然实质上仍是无关大局,决定成败之役,唯是与王陈联军的大会战。
自月前王僧辩与陈霸先会师于白茅湾。舟师突进,最近又袭破南陵、鹊头二城,已然进至大雷。侯景心知我军善伐不善守,绝不能再坐以待毙,否则芜湖、姑孰、南州皆无以保全,这番战势与自己当年奇袭建康何其类似!侯景比谁都明白,芜湖、姑孰一旦失守,建康防卫顿时洞开,大汉国的心脏便暴露在敌人的刀锋剑尖之前,于是急令中军将军侯子鉴率领水陆大军两路并进,要抵住敌军这次最猛烈的攻势,一旦挫其锋锐,则余力不攻而散。也正因如此,侯景派出了城中几近全数的精锐之师和坚船利甲,赌上了半壁江南的国运,赌上了余下半百的人生,要扫清萧家的余孽,建立大汉国的声威。
侯子鉴亦是临危受命了,兵败虽无保全之望,抗命亦是难逃一死,唯成则为开国首勋。如此想来,倒是抱着背水一战的决绝亲临线上的,可战事突变,总失人望。芜湖的守将张黑弃城夜逃,侯子鉴无有接应,只得暂且退据姑孰,以待建康援军。
王僧辩与陈霸先驻于南洲,时日已久,并不趁胜追击,王僧辩麾下有一名为裴之横的青年将领,正是血气方刚、游侠气重的年龄,屡次请愿参战,均被王僧辩斥退。心有不甘,今次又欲找主帅理论。
王僧辩瞧着裴之横,并不生气:“如岳,你随我东征侯贼,历次战役,皆为先锋,我岂不知你破敌心切。你可说说,而今我军乘时恃利,何以久不攻占?”
“末将不知,但末将心知此时攻城,必克。若贼人援军后至,则时机已过。”
“那如岳,我军趁势把姑孰攻下,三日可以么?”
“这….三日便是有天兵相助,料也难说”
“十日!”
“十日...怕是不可。末将估计一月可成。”
“如岳,你要知道,姑孰城小壁坚,我军强攻,若贼援后至,腹背受敌,是以不败之地给敌以可乘之机,纵然得胜,也必士气受挫,将待休整,延误军程。不若待贼援先至,辨清虚实,敌将急于成济,不敢固守,我则可诱敌深入江心,以楼船大舰,断其归路,一股全歼!”
裴之横经王僧辩如此指点,顿然开悟,连称高见,自叹弗如,满面愧疚地退回帐外。王僧辩见裴之横离去,望着他的背影,心头思索道:“这后生小子,虽是年轻气盛,求名心切。却是个识时务之人,诸事皆来请示,不像那王琳那般桀骜难驯,又目无主帅。就怕他竟和南蛮子陈霸先走得近了。”如此,已是有意招揽、栽培。
不几日,建康方面又再遣来两千精英甲士助守,侯子鉴见我方援军新至,士气正盛,而王陈联军不思进取,必为鱼肉。便趁着夜幕笼罩,将步骑万余,悉皆载入千艘战船之中,这舰队是侯景水军中的精锐,两边各有八十大棹,棹手皆是自幼便擅操桨划棹,从吴越之地精选的健硕儿郎。如此列舰,在波涛中来去如风,汹涌如电,很快便达抵江心。所到之处,敌寇争相退缩。侯子鉴迎风立于甲板之上,见我军队列井然,而敌军撤退失整。更是信心大振,亲自执弓放箭,豪气满怀。却不想风声骤紧,回望了一眼来时路,惊觉一座座的楼船舸舰如排山倒海一般,遮天而来….
两路水军合战江心,但侯子鉴已成被围之势,说是奋战,不过是困兽之斗。千艘战舰列次沉没,吴越儿郎纷纷赴水。侯子鉴肩上中一流失,也由此坠入水中,幸而被手下搭救,在箭似急蝗,船如巨兽的战场里夺命而逃。及上岸时,看着江面上倾覆的桅杆,和被拦腰撞断的船身,失声痛哭。
战败的消息传至侯景耳中,他看起来却是出奇的平静,没有一丝愤怒亦没有追责之意,但只有溧阳公主才知道,他心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每天夜里翻来覆去的是他,蒙被痛哭的也是他。自侯景登基日起,他就变得愈来愈沉默了,甚少外出,连最爱的游狩也禁绝了。
当初他为丞相之时,居住西洲,每当召集群下之时,都让臣僚从牙门进入,不分贵贱亲疏,共饮共食,谈笑风生。而今他贵为天子,却与囚徒无异,监禁他的不是锁铐,而是心里的恐惧,这些都让他离旧将和老臣愈来愈疏远。每次朝会之时,他均能感觉到部众的不满,却无以慰籍。而当此次侯子鉴大败之后,人心上的动荡,他的体会更是深了一层。他于兵败后会集群臣,商量应对之策,众人多是束手无策,只是面怀忧色。侯景知道,他们忧虑的不是目下形势之虞,而是兵败之后自己的何去何从。
侯景心念一灰,这些群僚尚可在我失势之后转投他人,可我,败了之后就是凌迟处死!就是五马分尸!就是神形俱灭!就是一无所有!侯景神色愤恨地看着眼前诸人,他们一手安排,把我推上这至尊至高之位,一见风云突变,又慌不迭抽去了天梯,徒留我孤身立在这万丈高台,忍受着狂风怒号,暴雨摧逼!侯景一双冷眼,自高处睥睨着众人,斥骂随性无度,会上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甚是尴尬,众心不一,更已有臣僚在私下暗自叫骂。
数百里外的落星山上,却是另一派欢声笑语的景致,尽管这欢声笑语中多少也带点试探和嘲弄,但这丝毫不影响面上的其乐融融。
王僧辩与陈霸先并坐主席,上下之分淡了,倒似添了几分兄弟情谊。王僧辩在与陈霸先推杯换盏之际,反复称颂其韬略过人、居功至伟,陈霸先接连摆手以示言重。正喝得酒意浓重之时,王僧辩忽而提及正事:“以陈将军意见,接下来当如何部署?”
陈霸先闻此一言,顿时清醒了大半,他想自己不过是岭南乡望,率领着各地的土豪义甲来协同讨贼,有何资格能妄言军机,王僧辩为何又于此时试探于我?一时的功夫来不及细想,只得推脱到:“霸先区区陋见,不足见笑大家。此事但凭都督布置。”
王僧辩心头暗笑:“知你不敢多舌,那我便替你决定了。”正色道:“我欲自落星山筑栏,连营八座,以逼侯贼,陈将军但守于此,侯贼恐西洲路断,必来挑战。”
陈霸先心中也有此意,而今见主帅有令,当即满口奉行。
宴会散后,陈霸先部下侯安都、周文育等紧随其离席,一到四下无人处,便忧心忡忡望着陈霸先,陈霸先知道他们所虑何事,便摆摆手安慰道:“王都督只是想看我是否骄矜自恃,别无他意,你们勿要担忧太过。”侯安都闻此,仍是放心不下,谏言道:“臣闻疾风起于青苹之末,大浪生于微澜之边。而今都督已有提防之意,我亦不可无谨慎之心。”陈霸先脸色沉下来,直盯着侯安都两眼,摇摇头道:“如今我等皆是作客,成师,以后这种话你休要再说。”
与此同时的另一营内,王僧辩之亲信杜龛、裴之横等也俱是不解,问道方才会上所问到底何意。王僧辩回说:“陈霸先此人声名在外,多谋善智,喜怒不形于色。我恐他不甘久居我下,方才是试他有无逞功独断之意。”
杜龛、裴之横等听完一并表示不屑:“我等生世阀阅之家,在这荆扬之地磐根日久。他陈霸先,岭南之地的寒怆之徒,瞧他身边的人也都只是些蛮夷之地的土著豪强,有何惧哉!”
王僧辩以长者的姿态笑了笑:“你们可别小瞧了此人,此人本为乡间里司,历征讨无数,一跃为国中强人,必有过人之处,日后你等还需协助我提防于他。”忽而,四处望了望,又皱起了眉头:“王琳呢?”
杜龛、裴之横等俱因王琳世属军籍,门第低微而与其少有往来,此刻见王僧辩问了,均辩讥他道:“指不定在同陈霸先那些南蛮子厮混呢。他们这些寒人,本就是一路的。”王僧辩不语,面上冷笑,心中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