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江堤,骄阳炙烤,地上蒸腾的热气,仿佛伸手一摸,人都要熟透了一样。每每这个时候,我们都会到长江里游泳,因为消暑的办法太少,只有在凉凉的江水里,让身体被水浸透,才能逞一时快意。
所以,一眼望去,黄黄的江水,不清不浊,却缀满了大大小小上下漂浮的人头,偶尔一个宽敞的地方,一个仰泳,极目楚天舒啊,畅快。
这天,我和院子里的小胖、晓君一起,各自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面,又到江里戏水。记得那天玩到很晚,一直看到太阳从江的平面隐去,一抹划拉而过的火红云彩,氤氲成黄色,绯红,一团一团,蒸腾而上,我们三个小子发出一声整齐的惊叫:“哇,火烧云。”
因为我和小胖、晓君成天绑在一起玩,我们三人的父亲也成了要好的同事,三个家庭也因此常常聚在一起,这为我们三个小子摸爬滚打、"耳鬓厮磨"更是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那时,小胖的户口还跟着他的母亲在农村。放假的时候,我们会随同小胖去他家的田园逍遥几天。回来时,总是被小胖母亲给我们的书包里塞满了香瓜、西红柿等好吃的东西。所以每次回来没几天,就急吼吼地开始盼着下次再去他家,想着地里那快要熟透的绿皮西瓜,红瓤黑籽,诱人啊。
晓君的父亲也总是宽慰我们:“夏天就要到了,你们又可以去游泳了。”
可是,青绿的柳枝在河边荡漾的时候,再去游泳,大人们却都不带我们去了,我们三个只能自己悄悄约好,去到江水里划拉。那天,我穿着被太阳收干水份的泳裤回到家中,听见母亲絮絮叨叨,极不情愿地说着这样一句话:“孩子是孩子,大人是大人。”
吃饭的时候,一反往日的讨论氛围,呈现的是“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餐桌上的菜肴,青的辣椒,红的汉菜,绿的丝瓜 ,酸辣的凤爪,凉拌的莴苣丝,爽爽的,让人食欲大增,父亲却几口快速扒拉完,坐到了电扇底下吹风乘凉,我小声地问母亲:“我爸怎么了?”
母亲没有多言语,只是说:“你们小辈的好好在一起玩就是了,对小胖要好点。”
这话更是让我有点云里雾里,为什么单单提“对小胖要好点”?难道父亲和小胖的父亲闹意见了?平时,看着父亲他们三个在水利研究院,觉着父亲和晓君父亲更谈得来一些,小胖父亲是那种讷于言的一类,感同身受时才会笑一笑,这样的性格,不应该和父亲闹出嫌隙啊。
也许成人的世界太过功利和复杂,我等小辈确实闹不懂,我也就重重地提起,轻轻地放下,只管招呼着小胖、晓君到处玩耍。
一晃,我们三个一起走出高中校园,踏上了各自的人生旅程。晓君是我们三个里面状态最好的,他一路读上去,后来到了国外读研;小胖高中毕业就去当兵,到了部队服役;我一以贯之的四平八稳,大学毕业后,在金融部门混着一口饭吃,在父母身边尽着孝道。
这一年,天像被捅破了似的,一盆盆的向下倒着布帘一样的雨水。荆江水位上涨,长湖水位飙升,长江水位全线告急。我们这些单位的“壮劳力”,一个不落的全部奔向防汛前线。带帽雨衣,深筒套鞋,手电筒,基本是我们每个人的标配;扛沙包,筑堤坝,24小时巡堤不间断,是我们每天的"必修课"。人员富裕时,分成三班倒,人手紧缺时,就只能连轴转。
劳累,紧张,疲倦,每天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睡一个完整觉,以补充过分透支的体力。可天不随人愿,管涌还是出现了,我们前期的付出,眼睁睁地看着都要付之东流。
雨水,却没有因为我们的辛劳和祈愿而停住,时而暴雨倾盆,时而淅淅沥沥。天色将晚的这一天,我在扛了一天沙包后累得瘫软在地,一个同事却拉肚子病倒了,我只有带上手电强撑着顶替他去夜间巡堤。
黄昏,暮色渐渐罩向大堤,远远望去,一片泽国,江水滔滔,不舍昼夜,心中的酸楚不能用言语表达。
“啪啪啪”,这是什么声音?凭直觉,不是江水拍打堤岸,是脚步声吗?而且这声音一阵阵的由远而近。我循声向后看去,噢,一支队伍向大堤跑来。当他们从我身边经过时,我一眼认出了身着戎装的小胖,他也在和我擦肩而过的瞬间,快速地认出了没有戴雨衣帽子的我。
仿佛一道闪电在我心中划过。解放军来了,解放军抗洪抢险来了,一身的疲惫,因为解放军地到来,瞬时被振奋得烟消云散。想着我和小胖几年没见,现在竟然在同一个堤坝上抗洪,军民协同作战,心中陡然生出无限希望,有了万丈的豪情,笃定的底气,我和堤上的人们奔走相告:“解放军来了,解放军来了。”
那些日子,电视里,广播中,没有一个新闻不是关于抗洪抢险的报道,“中国人民是不可战胜的”,像“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一样响彻寰宇。凶猛的洪水终于在我们坚强的意志面前,在手挽手、不屈不挠的人墙面前败退下去,还人间一个现世太平。
平静后的城廓,到处是岁月静好的模样,海棠花一簇簇,装点着满是人间烟火的街市。我带着怀孕已经5个月的妻子来到父母家中看望,却听到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直接到小胖父母的家里找他们。
我把妻子安顿在父母家后,疑惑的向小胖父母家寻去,还未走进小胖父母的家门,就听见屋里传出小胖母亲的哭泣:“小胖啊,你就这么走了,你让妈还活不活啊。”
凄厉的哭声引领我站在了小胖的遗像前。柚木的骨灰盒上覆盖的党旗,骨灰盒前大红的烈士证书,让我不得不承认了小胖在抗洪抢险战斗中牺牲的事实。还有两个月就要结婚的小胖,再也不能尝到婚姻的滋味;我和小胖在江堤上的匆匆一撇,竟然成了我们的永别!亲如兄弟的我们,一生的缘分就这样走到了尽头,我不能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单膝跪在小胖的遗像前,泪如雨下:“小胖,我的好兄弟!”
因为小胖的牺牲,我才知道了20年前母亲的那句“对小胖要好点”的话的缘由。
童年的我们,不谙世事,只认准我、小胖、晓君是三个最好的伙伴,我们的父母也因此是最好的朋友。
月朗星稀的一个夜晚,我的父亲、小胖父亲、晓君父亲三人聚首小酌。酒过三巡后,不善言谈的小胖父亲喝得有些上脸了;晓君父亲本就活跃,此时,像是话匣子拉开了链子,竹筒倒豆子般的在酒桌上慷慨激昂。说到三个孩子将来的发展路径,大家各抒己见,侃侃而谈。当兵,在当时是很多男儿的梦想,虽说有门路的人把它当做曲线救国的途径。谁知,晓君父亲说起这个话题却是一脸鄙夷,不屑的口中酒气冲天:“当兵?凭什么要我的儿子去当兵?农民的儿子才去当兵。”
被酒精熏得满脸通红的小胖父亲听到此话,眼睛死死地盯着晓君父亲,脸上的红晕慢慢变淡。我父亲见此情状,忙制止晓君父亲往下说,可酒精正在作祟,他已顾及不到自己的身份。亢奋,拱着他一遍一遍地说着类似的话,我父亲不停的向他打着暂停手势,小胖父亲在他们的混战中,悄然走开。
第二天,我父亲又专门找到晓君父亲,指出了他说话的失当,可他没有一点要收回“口误”的意思 ,坚持“农民的儿子才去当兵”的观点。我父亲怔怔地看着坐在研究院一把手位置、头脑清醒的晓君父亲,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断交,与此人断交。
又是一年的清明时节,我像往年一样,带着妻女来到小胖的墓前祭奠。
为了守候在小胖身边,小胖父母把城里单位的房子出租,两人来到儿时我们三个小伙伴玩过的农舍定居。小胖母亲婉拒了民政部门的好意,没有把小胖安葬到烈士陵园,而是葬在了他们自家的菜地,他们再也不愿意和小胖有一天的分离。
我和妻女站在小胖的墓地前,黄色的菊花,粉色的国庆花都没有在这个季节开放,但郁郁葱葱的松柏静静地围绕在小胖的身旁,枝枝叶叶都像在诉说着我的思念:“小胖,我想对你说,你是我的好兄弟!我们的家园安宁,都是你这样的英雄的卫护;我们的生活安康,都是你这样的战士的付出。你安心地走吧,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我会让他们在思念中健康地生活,让他们在你拼死保卫的家园中安享晚年,不辜负你的一片赤诚。”
"小胖,我的好兄弟!2020年又传长江流域告急,但我坚信,22年后的今天,你的英灵不仅护佑大地,也鼓舞我们战胜洪水,保一方太平。"
安息,我的小胖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