逶迤南法

逶迤南法(一)

圣塞瓦斯蒂安| 图卢兹

巴拉哈斯的灯火落在身后,马德里便把后半夜的墨色悉数抹开在北郊的荒芜平原,向你。窗外星辰暗远,你轻声叹倦;市声至远,永不停歇的行旅。是啊,几乎无来由地,你再一次选择独自出发。越过比利牛斯之前,你的脑海里有整个伊比利亚的履痕。前夜尚在腹地的高原阖眼假寐,翌日却会置身在坎塔布连风雨飘摇的海边。高山、大海,对于一个自小有着晕车毛病的人,比如你,由长途夜大巴决定的行程只能说是无奈之举。过去你曾在国道上的中巴呕吐不止,也曾在帝都停停走走的车流里体会胃酸的翻江倒海。少年时期孱弱的肠胃禁不住任何动荡与汽油味,一点都不能,晕车药不过是短暂的助眠,醒来反胃感依旧难消褪。好在你生性并非柔弱,事实上你也勉强算是热爱运动的一员,逐渐成熟的机体以及逐渐平稳的行车使得你在成年之后便很少忍受晕车之苦。

座位靠前的弊端,便是得听着司机为保持精力而功放的广播,整夜。并不很高的人声,一根牵扯在朦胧间的清醒和恍然入眠两边的弦,维持着一种奇妙的平衡。晚间体育新闻播放采访主教练的段落,对于最喜欢的球队的失利,你在心里轻骂着那个西班牙人,却想起三年前的那场同是在大巴上听的那场西葡欧洲杯半决赛。三年过去,其实你早已对夜大巴习以为常,换作白天的奔波,你反倒会很不习惯。

夜色暂歇,停靠的第一站是布尔戈斯。灯光炽炽,潮水般泻过来,后半夜车站里总是空旷得有些怕人。空旷,空虚,灯光掩不住的空洞。待在车上的你,无由地希望车能快些开走。几年来,途经的那些城市你也都熟悉了,尽管除了萨拉戈萨,你几乎一次都没有下车与它们发生更为亲密的关系。莱昂、布尔戈斯,你最熟悉的地方可能就是它们的车站,导致你对布尔戈斯乃至整个卡斯蒂利亚-莱昂省的概念依然停留在宏大但无趣的教堂,尽管你几年前可能也在其中的一两个市镇浮光掠影式地驻足过。司机交接,车内灯光熄灭后,前排听金属乐队的乘客摘下耳机,人声才渐渐归寂。看电视剧的同胞大叔开始打鼾,平板电脑上的的画面还在一帧帧地播放着。

你几乎抵制着任何带有女性特质的东西;当然也包括冗长无聊的电视剧,你厌烦生活的琐碎和无休无止的无意义重复。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像容格的某个案例:精神的外部形象,你的人格面具,欣然教会你作为女孩、乃至女人所应做的一切;但孤独而冷的内部形象,盛夏的风雪壁垒,即使全世界在你耳边诉说温婉,步履轻盈,袅袅婷婷,你也只是冷眼旁观,难为其所动。曾经你以为,对希望你更好地表现出性别特质的建议完全可以置若罔闻,你冷笑,他们是谁?你又何必为他们而活?然而事实上,过了成年的关口,世界对你便不再善意和纵容,你被迫彻底蜕变。面对无休止的选择争辩,你偶尔丧失方向。前路漫漫。你止不住地厌恶自己的无力,你的心根本不允许,而你却偏行很久。你不喜欢法国,一点都不喜欢。你去普罗旺斯并非冲着薰衣草,时节没到,就算是盛夏八月你也未必会被浪漫的事物吸引。因为你长期单身,独自去以浪漫著称的国度将平添形单影只的惆怅。没有薰衣草和爱情,甚至没有旅伴,尽管你并不很在意这一点。使你临时起意不过是价格合理的车票和机票:马德里图卢兹,三十欧;马赛马德里,二十欧。因此你不走巴塞罗那和佩皮尼昂,而从巍巍比利牛斯的另一侧,靠近大西洋的那一侧山麓经过。

身边的年轻女孩已经入睡,奔行的夜车上,想必睡眠不会很沉。在长久的失眠中你会回忆起一些声响,还有几张出现在旅途某个片段的脸。有个在锡耶纳读书的女孩子,一个人从米兰坐飞机到马德里,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又坐上开往里斯本的夜车。你跟她在西班牙西南部某地夏夜的风中闲聊,在葡萄牙清晨渐渐消弭的雾气中同她挥手作别。有个在挪威做DJ的印尼小伙,你出于举手之劳给他在摩尔人的遗迹拍了照,不多日他制作了视频,有你参观时的影像。有个在英国留学的马来姑娘,你们在克拉科夫的餐馆吃着日后多怀念的波兰传统食物,轻声交谈着,她看似不经意地告诉你孤身行走的终极意义。有个在博洛尼亚读艺术的北京姐姐,你和她踏着夜色漫步纽伦堡的古城,纽伦堡,这个带着沧桑感的名字足够你唤起关于啤酒,橱窗,香肠和所有关于那个夏夜的记忆。然而你深知在这太过宏大的世界,你不会与他们再有交集,所有的遇见不过是片刻涟漪,于是你便让这些远道迢递中所见之人同所见之景,一齐没入身后无尽的车辙里。

思绪已从不太久远的旅途故事中开出很远,车则刚刚开到圣塞瓦斯蒂安车站,你一下子清醒过来。气温骤降,你不得不披上一件轻便的外套。然而从海滨城市的再次出发却推迟到了下午,你恍然又回到了冬天。单薄的外套无力抵抗海风从北挟来的寒冷,枯瘦的雨点鞭笞着你和同行的图卢兹女孩,你们皆因寒冷而颤抖起来。一连八小时的疲劳苦行,你愈发无法理解很多人口口相传的最美海滩究竟有何美感。混着雨水的细沙与稀泥无异,袤然铺开如悲愁的新月,风云晦涩,山岳伏在穹苍之下。霎那,你的心里只有期待落空的怅然。你只盼着时间快点再快点,近乎渴求地盼着越境去投奔另一个国度。

基于几年前从巴塞罗那去安道尔的一趟旅程,你觉得西法国境线应该是这样的:大巴踩着雪线拨开蜿蜒山路上茫茫白雾,左面,是坎塔布连的郁郁深海,右面,是高高的拉伦山。你想象拿破仑的势如破竹,汉尼拔的旌旆逶迤,云雾森然,当顶笼罩,皑皑压迫着冷山青黛,凛凛俯视着整个南欧。因为这是比利牛斯,古老宏巨的分水岭,欧洲大陆与伊比利亚半岛的天然屏障,它目送江河向大西洋或地中海曲折远行,且将气候带生生劈开,隔离成多雨的早晨和清朗的黄昏。西葡的边界你走过,无外乎是荒原和符号式的边检站。然而在西法的界桥上,你讶异于边陲的色彩。西班牙一侧,破败的小镇小村渐渐沉默在素色的烟尘里。停泊帆船的另一侧,却是人声丰富,绿意盎然。公交车往来在并不宽阔的马路,两相照面时司机用法语互致问候,闹哄哄的市集,轰鸣的铁道,岸边鼓动飘扬的三色旗。

你正式进入了法兰西,这个星球上最最著名的旅游目的地。西晒很长,山形如垒,依山而建的城镇公路参差不平,你满面过早的暑气,透过玻璃探看初夏暮前的蓝天。好长一段隔着山,你依然看得见坎塔布连海,草色连绵,从此地绵延到山那边,不绝。一连数小时向东直直地奔驰,不倦。日头在背后,落下去,波城也在背后;日程再延误,图卢兹终会抵达。

五月二十九日于布拉赫

逶迤南法(二)

图卢兹 |布拉赫 | 卡尔卡松

傍晚你在大巴驶入图卢兹市区时醒来,却再没有当天前往卡尔卡松的火车。同病相怜,图卢兹女孩兑现了留宿你一晚的诺言。她爽快地把你介绍给了前来接她的母亲,一个和蔼的中年女人。母亲帮忙拖着女儿的行李箱,又试图同你交流,可她几乎不会英语,而你也不能用法语说出哪怕一个完整的句子。女孩随即充当了翻译,简洁的法译西。你坐上她们的车。车踏着夜色驶向图卢兹的郊外,夜幕笼下来,你看着窗外,高速路和茫茫的野草地,令人四顾茫然的郊外。本来你就是初次踏上南法的土地,这样一来,一切熟悉的事物,哪怕一切有所耳闻的事物,都距离你很远很远很远,远到如果你就此消失,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察觉。于是你就这样被丢弃在另一个疾驰着的平行时空。坐在驾驶座的母亲似乎想对你说些什么,话还没说完却笑了起来。女孩笑着问你“妈妈问,你不害怕吗”,你看见车在弯曲的乡道间继续前行,每每转过一个路口,天色便又暗下一分。你不无忧虑却也无可奈何,平静下心绪用西语回答“谢谢,我信任你们”。你随即想起在利物浦的烈日下,一位好心的大叔无偿载你去安菲尔德,你相信她们同他一样,都是真诚的。

车最终停在乡间小道尽处,旁边是一处两层小别墅。后来你才知道,那是在图卢兹西郊的一个叫布拉赫的小镇。你看到女孩的父亲个头不高,身材清瘦,神情矍铄,并且意外说得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一家人礼貌地招待了你,你还因此享用了一顿法国家常晚餐:面包、奶酪、香肠、沙拉和水果。你在同女孩父亲的言谈中得知他在这座著名航天城东郊的一家公司工作,女孩的母亲则是一位健身教练。女孩之前说过,她会去马德里读大学,说不定后会有期。女孩的哥哥短暂出行,正好空出一个房间。你本是个认床的人,但在这几年时常的漂泊里,也渐渐学会委屈自己,直至今日的淡然无所谓。

梦里不知身是客,你倒也睡得香甜。

次日周六,你在图卢兹西部的小镇,一户人家的花园里迎来曙光初露。花园里的猫也醒了,用肉乎乎的爪子扑腾着木凳。你觉得全世界的猫都一样。法国人一家因为你的早行放弃了睡眠,女孩的母亲为你准备了足够一天的面包和水果,用锡纸打包好装进塑料袋,微笑是你们之间最多也是几乎唯一的交流方式,父亲则坚持开车送你去车站。对此你颇为感激。清晨从西部的高速前往图卢兹市区,清朗的天衬着乡间的青翠,一路视野比前晚开阔许多,又少有车行。你无端地走神。这里是南法,你尚未正式开启旅程的南法,却居然有了已经走了好长一段的错觉。按照既定行程,你此刻应当身在卡尔卡松。仅仅十分钟的误车,竟会让你兜了这么一个奇特的圈。

“请原谅我的词语匮乏,总之谢谢你们一家。”

“旅途愉快。”

法兰西的列车行驶得格外平静安稳,乘客不多。离开图卢兹时你回顾过去一天的旅程,其实这座城市本身,你并未游览。窗外是略显凌乱的工业图景,俱都笼着一层浅浅灰雾,你的图卢兹大概也隐藏在这灰雾后边,再也触摸不到了吧。不过你跟自己打赌,尽管在初始阶段费了番周折,这应当不会是苍白乏味的旅程。事实上在独自出行的途中,你绝少感到孤独,只要有精力,你总能发现孤独、甚至恐惧,也焕发出别样的生机光彩。

旅途中打发时间的方式往往是读书,你试着佐之以音乐。不久前,你就这样在飞机上读完了蕾秋·乔伊斯的《一个人的朝圣》。你觉得它并不像书评说得那样好,甚至除了引起少许共鸣之外,更多的内容让你觉得乏善可陈。但在那关于心灵之旅的故事中,你唯一记住的是那些过客,每个毫不奇特的平静脸庞下都隐藏着自己的黑暗与苦难。另一位布克奖得主迈克尔·翁达杰,他的作品几乎是你旅途中的解闷良药。《遥望》讲述了发生在两个不同国家的故事和其中唯一的维系,两个故事同样走过了与家庭分裂、疏离亲友、遥望故人,你却在揣摩其中一个故事的发生地——德缪乡间——会不会跟任何一个繁华的法国城市有什么宿命性的关联。在读《英国病人》时,你太爱他那些诗化的文字,黑色潮水一阵阵地起与落,年华的空掷和躯壳的老迈,能带给人持续而动荡的恐慌。然而关于如何医治时代的创伤,末了也未能找出什么不二法门。吃了个苹果,你开始读《带一本书去巴黎》。如同先前阅读的几部林达的作品,不论他们的表达方式有多艰涩,光这个题材已经给你当初巴黎市民在泼雨如墨的深夜万人秉烛出行那样的意象上的震撼感与历史张力,哪怕这里显然跟巴黎有着无限空间和时间上的区隔。

这时,你抵达朗格多克-鲁西永大区的一座小火车站,下车便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市镇。就是卡尔卡松了,它用古老的身体呼吸着。初夏时节,南法的宁静和懒散,在这里依然踪迹可寻。穿过并不热忱的老城,奥德河上的一座小桥进入视野,从这里,就能望见山上恢宏的城堡。它孤绝傲物、孑然独立,像守护神一样盘踞在高处,俯瞰下面静静的河流和小城。你凝视着那个遥远的目的地,跟随它的指引,不知不觉穿过一片隐没在旧城建筑中的斜坡路,拨开零落的草甸,一点一点窥见城堡由远及近的模样:中世纪风格的轮廓、铅色插画似的城墙、高耸的塔楼、浑厚的壁垒。这座拥有双重城墙的庞大城塞都市,由历代法国国王分别兴建,因此各种时代样式交织着,错落呈现。

某位作家笔下的卡尔卡松是这样的:“旧城堡群和周边一带像艘巨大孤零零的诺亚方舟,藏在法国南部,很多奇特又支离破碎的景观藏在巨型玩具的容器里……”前往半月形户外剧场的路上,你看到城堡的店铺卖的多是十字军士兵小玩偶,可你却在明信片的旋转架前流连。图片满足了你对必将错过的夜景的某种构想。那种偃旗一样的暮色分界线,城堡在迅速坠落的暮色里隐没它的轮廓,从古桥开始慢慢随阴影像视线里河流的曲线一样缓缓延伸,最后就只剩下岑寂和弯月下影影绰绰的城堡群,沐浴在黯沉柔和漆绘一般的月华中。

卡尔卡松大致分成两个部分,城堡里的游人熙攘的光影,和老城区里的居民的慢生活。古桥下没有繁忙水路,你在奥德河畔的草地轻而易举地找到一片人烟寂寥的场所。其实即使在白天,你也深深地感到,这里沉默得不像话。远处虽有艺人垂弦,然传到你的耳里,就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了。对城堡的偏执似乎是你与生俱来的情感,摩尔人、古罗马人、西哥特人在欧罗巴的土地上金戈铁马,筑起一座座坚忍的防御工事。古代喷泉的遗迹、雕刻图腾的栋梁、高耸的箭楼,像一些笨拙的哑谜,却吸引着你本能的注意力。每当谈到偏爱的城市,你总会提及那几个不变的名字:什未林、班贝格、纽伦堡;纽卡斯尔、爱丁堡;萨尔茨堡;克拉科夫。直至细究个中缘由时,你方才意识到它们几百年前都是城堡,冷兵器时代遗留下来的破败城垣和人为赋予的浪漫韵味融入血脉。如同那句烂俗的“从此以后我爱的人都像你”,你爱惨了这种古早气质。

日光正好,河边小路上每一声脚步都清晰得让你觉得此刻的卡尔卡松只剩下你和城堡群守护的旧世界相依为伴。

五月三十日于蒙彼利埃

逶迤南法(三)

卡尔卡松 |蒙彼利埃

你还记得在圣塞瓦斯蒂安的冷风冷雨里和法国女孩一起寻找早起的咖啡店的情景。那是多数西班牙人还沉浸在睡梦中的清晨时分,店铺也多在沉睡,你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处可以歇脚的场所。放下一人多高的登山包,坐在桌对面的她耐心问着因担心计划被打乱而有点失措的你,过了图卢兹,下一站是哪里,旅行线路又是怎样的?你拿出手机,敲出卡尔卡松、蒙彼利埃的拼写,因为你并不确定这些城市名称的法文读音,也不想通过中文发音妄自猜测,尽管你觉得它们都有种奇特好听的韵调。她看到你写在手机上的单词,温和地告诉你卡尔卡松是一处令人欣喜的旅游地,蒙彼利埃的市中心也值得一去。后来你们还在圣塞瓦斯蒂安的教堂里待了个把钟头,直到庄严的弥撒开始方才离开。

这些不过是一天前的事。而一天后的你,刚从卡尔卡松的城堡回程,途径老城区时又有意多停留了一会。你说过你喜欢这里,城堡、古桥和老城,还有那座会呼吸的石面雕像,抑或在荒城废墟下先民国王窃窃私语。屹立在山上、准确来说是屹立在历史的残骸上的、灰褐色调的城市的设计者和建造者大抵是同一类人,在这种风格的雷同中,作为一个短暂驻足的人,你偶尔竟会产生些许莫名的归属感。你既然扮演着过客的角色,就有充足的理由去效仿那些在生活中匆忙赶路的人,对于发生在异乡的风景人事,饶有兴趣地瞥上一眼,随即便匆匆远行。但在很多次的孤身行旅的路途上,在几乎流浪式的地点切换中,在人生如戏的宏大命题里,你逐渐意识到自己不只想扮演某个蹩脚的旅人。于是从登上卡尔卡松开往蒙彼利埃的列车开始,你试图用对前一个城市的怀念,努力增加对这个国家的好感。

离开卡尔卡松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在想它。直到车窗外开始有大片的黄绿色,城市看不到了,只余些点点村落,你才意识到外头已进入了旷野。事实上你还未曾细致地观察过法国乡间的景象,或者说你连能够观察任何国家乡间的机会都少得可怜。包括那年在英国乡间数十英里的徒步,遥望一望无际的麦田;包括那年在德铁的庞杂奔行中环绕德意志大地,大段大段逶迤在图林根森林和莱茵河谷的时光,倘若放在生命的长河里,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你永远都不可能接近或了解它们的真实。南法乡间的色彩深得你心,你嗜好伸展无垠的平原,零落的湖泊泛起粼粼波光。你亦巴望着更远处的蔚蓝地中海,那些点缀似的村落与绿野,静止得像极了油画。它们看你不曾停留一秒,便也不曾对你有过任何挽留。很多事物都是如此,一马平川似的体验只不过因为你靠得不够近,于是你渐能看见平坦的地势延伸到海岸并与之融为一体。

火车到站时,你很快感受到气温的变化。和卡尔卡松的清凉截然不同,蒙彼利埃傍晚燠热的空气里满是盛夏的味道。背着于旅人而言已算轻便的行李,走上月台,走出车站,不多时你便走到了市中心。你发现这里是和一般大城市并无区别的熙攘,这令你略微疲惫。晴朗异常的蓝天下,你站在广场中央,打开手机拍照的全景模式,刻意从广阔的视角定格奶白色剧场的光影。有趣的是,在对拍照并不严苛的标准下,成品居然跟街边售卖的明信片效果相差无几。从广场到凯旋门,尽管你极想用典雅、大气这类形容词描述眼前图景,但你依然迷茫地游离于这座城市之外。类似过客式的体验在充斥着不明所以的外语的喧嚣里总会被往相反方向无限放大。就如同有时行走在梦境中,疏疏落落的荧光灯平行地沿高速路反光亮着,你却感觉自己偏离了既定路线,身体中沉重的那部分冲出去,霎时间逃离到下一个目的地,或者,猝然惊醒。

虽然不是处女座,你也是个有着强迫症的人,这点在南法的旅程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因为你结绳记事般地数着,沿途会有一处是你旅行的第一百座欧洲城市。原本经过你的反复回想、排列、计数,这座个人里程碑似的城市应该还在后头。诚然旅途中的意外是时常发生的,在圣塞瓦斯蒂安的滞留,宣告这第一百座城市提前到来。是的、就是这里、法国、蒙彼利埃。在市郊的一处旅舍,你冲了个澡,便躺在床上进行这样无聊的思维活动。其实第九十九座或者第一百零一座城市又有什么区别呢,除了你自己,还有谁会在意这些?数据对你显然也没有任何实质意义。只有独处时偶尔数数结绳上记载的那些岁月,记起诸多细枝末节,再回头望去,它的光泽与色彩才从幽闭中焕发出来,进而那些染尘的旧事也倏然铺开。不过三四年。

你只是觉得自己还不够成熟。法国?也许以后还会再来,如果被你自己悲观地认定会是苍白的一生还能遇见爱情的话,毕竟无论如何,法兰西依然都跟浪漫主义挂着钩。——“可即使遇到,这百座城市,他都不曾和我走过,是不是太可惜了?”——由来已久的恐惧令你从来不敢细想任何关乎爱情和婚姻的命题,至少在遇到那个人之前是这样。然你不想耗费心力又败了兴致,遂关灯睡觉。

五月三十一日于亚威农

逶迤南法(四)

亚威农 |阿莱城

过了百城的节点,旅程虽还在继续,但你实质上只是狠狠地在积攒着里程罢了。接下来的三四天你都将在普罗旺斯度过。以深度游的标准,如此未免显得太匆忙。不过,普罗旺斯这个词给你的感觉是恶俗。是的,恶俗极了,薰衣草三个字,更会引起你的反胃。到普罗旺斯必须要看薰衣草,这项被国人复制到恶俗的文化仪式,如果没有完成,仿佛旅行就不会完整似的——这应该就是你一向对法国难以产生好感的根源,无论是过去关山万里之外想象中的它,还是如今已经不止一次地脚踏国土的它。当形形色色的姑娘将巴黎视为浪漫圣地、梦想在普罗旺斯的薰衣草花田起舞,你却在默默地罗致着群山、海港、城堡和古战场。这样的反差断断续续困扰了你许多年,最开始你感到孤独,但渐渐你发现自己摆脱不掉某一种谶的意味。你觉得她们都还太稚嫩,讽刺的是你自己也未必成熟。你完全可以跟几年前在巴黎一样,依凭记忆里残存的历史片段和网上不知哪看来的攻略,拼凑出一篇附庸风雅的小文。反正你的读者显然不会对蒙马特的那些陈年旧事的真实性细究到底。你的南法之旅的仅有意义也在于此了。然而刚刚从传统深厚浓重的襁褓里伸出一只白生生的手,又喝多了产自西方天主教国家的奶粉,你笔下的城市里,总是充盈着太多不自然的生气。

至于那些城市自己,对你先入为主的恶评,应当是无所谓的。你路过尼姆,前往亚威农,后来又去邻近的阿莱城。那些古罗马老城,面容古朴而迟钝,圆形剧场的石头哑剧永远在演出,络绎的游人是它们短暂飘忽的观众。诚然可以通过导游的讲解,透过尘雾透出的一点微光凭空创造出一整座城的恢宏,再现它们盛年时的模样。然而这与那些被你视为无趣的旅游又有何区别?他们用相机将所见扫描过一遍便拥有了值得作为谈资的经历,而对这个哲学思辨味颇浓的民族本身,触角所能及之处想必寥寥。

你和他们都一样,在谈论他人的媚俗时,自己也逃不过媚俗的命运。最多你不喜欢高谈阔论罢了。

中世纪的教皇和红衣主教居住在亚威农。他们害怕坚硬的线条、狭小的空间和尖锐的角度,于是在小山上建起了高大宏伟的石头宫殿,或说是攻守兼备的厚实城堡。不同建筑风格的界限忽然在这里模糊起来。你打宫殿投射在广场的宏巨阴影里走过,那看起来像是某幅数个世纪交叠起来的复杂地图,同一片沙石之下历代城市与水道的沉积残骸。广场上总是聚着许多人,直到日暮时分也未散去。你看到他们之中的有些人,带着家眷漫步、闲聊、饮酒、看孩子溜旱冰嬉戏。另一些人,背着登山包举着单反,该是已在沦为废墟与即将崛起的城市间游历许久。还有人把教堂刻进木雕,将断桥信笔入画,遐想异国情趣的游人倒也买账,他们驻足、挑选、购买,随后便走进广场一侧的小餐馆享用晚餐。而你则循着路标,穿过或低矮或破败的隐秘小巷,摸索到城墙外的罗讷河,在被洪水冲垮的断桥边观察一位垂钓者,斜阳勾勒出他冷静的轮廓。钓鱼是一场古老、隐蔽且持久的战斗,你相信独钓者是具有好技术的,哪怕一丝轻微颤动,他都能敏锐地觉察。钓线已然在罗讷河中央沉浮,可尽管钓竿和身体均已弯成弓形,鱼最终还是脱了钩,复归于清河绿波之中。离开前你冲他笑笑,他回以遗憾的微笑,随即转为不易察觉的黯然;收拾钓具,代之与罗讷河相同的沉默。

普罗旺斯有种神秘气氛,即便对法国文化历史生疏如你,也能在诸如加缪、塞尚、彼得拉克、乃至《山居岁月》、《磨坊书简》的话题里刻意找到曾追求的深厚文艺氛围,以及与上述文化巨擘深切关联的卢尔马兰、艾克斯、方丹-德沃克吕兹……真是无药可救。曾经,文化传承需要整个民族数个世代的投资,然在今天看来,这种技能似乎可以速成。有了廉价的旅游书和网络上海量信息,跨越几个世纪的文化情境便可轻而易举地被批量重现。你偏好独自旅行,一缘由便是,你不想做太多介绍性的预备功课——而你习惯性地为了同伴尽力规划好一切。害怕麻烦可以是假的、是借口,对所谓情怀集体贬值的担忧,却是真的。

你在抵达亚威农翌日去了阿莱城。你穿着小牛仔夹克、戴着草帽和蓝色墨镜,坐上普罗旺斯的区间列车来到阿莱城。在你内心的偏执里,阿尔勒、阿尔和阿莱城是三座迥异的城市,虽然它们不过是同一个地名的不同翻译而已。当你走在阿尔勒的斗兽场和广场、方尖碑和教堂,凡目光所及,皆是游人。大批老者和幼童被编入相应的团队,你便仔细辨听导游所说语言,倘若听得懂便跟着在拥挤的老街巷石块路走上一程。不过你很快就丧失了倾听与等待的耐心。买了一大杯甜牙齿的奶昔逆着穿过人群,你只看见了一座伟大城市的森森白骨。群鸦与鹳鸟它的遗骸上筑巢,沥青瓦砾簌簌剥落。你不无悲哀地认定它只是个东拼西凑的拙劣模仿品。

接着你按图索骥来到梵高的阿尔。其实你对这位身世扑朔的荷兰画家无甚兴趣,在著名的露天咖啡馆前小坐片刻,不过为了以你深恶痛绝的方式,拍下两张“到此一游”的照片。照片上有金黄色的墙壁和三三两两的顾客,咖啡桌前的你笑得勉强。梵高作品的原型,大都集中阿尔城内,唯有最著名的吊桥坐落于郊外。你只从那副世人皆知的画上得知它横跨河上,并不了解它的远近。决定步行前去的时候,除了不离身的小包,你又买了杯草莓奶昔攥在手里。自从在蒙彼利埃的喜剧广场喝过奶昔,你对法兰西甜点的热情终于再度被唤醒。巴黎给过你的香甜回忆,在南法化成了每日至少三杯清甜奶昔的习惯。你偏爱大杯奶昔残留着草莓汁液的清晰纹路,雪后暖阳下鲜血飞溅。

梵高吊桥的本体倾圮已久,新建的模型僵立在那里,不悲、不喜,郊外一个孤零零的地标,恐怕负担不了本体所寄。几个赤膊少年从一边的小铁桥往河里跳水玩,你朝下瞅了瞅,黝黑混浊的河水溅起白花,曳出龙尾的形状。吊桥的影子被白炽朗阳缩短又拉长,荒郊旷野,再无生气。你从阿尔走回阿尔勒,在街边的纪念品店如愿看到当地姑娘主题明信片。你抽出几张,像对待艺术品似地细细观赏。多是柔美的侧脸或背影,上了水彩的服饰绘制极为精致华贵,或骑白马,或擎花伞,或赴舞会。她们长裙曳地,龙骨如精装本书脊有凹凸印痕,帽檐的飞鸟与鲜花齐齐落在舞袂阴影间,飘然若仙。

她们是都德和比才笔下的“阿莱城姑娘”。十几年前,你和那时暗恋的男孩子合奏这段舞曲,“阿莱城”和“比才”两个词构成了你们之间的某种奇妙默契和某段时间的狂热话题。那些年,他曾在琴室里为你弹奏《致爱丽丝》,也曾教你吹奏《我心依旧》,情深至切。不过都德写的是出笃定的爱情悲剧,不出意外你也跟那个男孩子早疏了联系。事实上你记得他为你演奏过的每一曲目,甚至彼时他眉目间的神采。想必他早就不会记得。你唯一坚信的是,即使此刻微信告诉他你的坐标,告诉他你就在阿莱城,他一定还能心领神会。一定。

然而你酝酿了好一会,也并没有酝酿出足够勇气发出这条微信。你笑自己矫情,放回手机顺便又去买了杯奶昔。

六月一日于亚威农

逶迤南法(五)

马赛

乘火车前往马赛之前,你在亚威农的最后一餐以马赛鱼汤作为前菜。你并没有被这个颇具地方指示意味的名字迷惑,你知道这鱼汤并非马赛所独有,在整个普罗旺斯的餐馆,都可以饮到这种石斑鱼汤。硬面包混着橙黄色的鱼汤和灰白的奶酪丝舒滑入口,软糯鲜美,唇齿留香,你第一次抱怨餐前面包给的太少。作为一个诗艺不精的人,结合旅行、鱼汤的意象,你很自然地发了点类似“鲈鱼正美不归去”的感慨,这次旅行你又是起意匆忙。出发前十天蒙彼利埃四个字毫无预兆地闪过你的脑海,除了名字,完全没有概念的城市。你被骤然冒出的念头一惊,缓过神来才想到要制定行程、买票和预订旅馆。光跟法铁网站的纠缠就不必要地耗费了你许多精力,旅馆的紧俏又制约了你的行程,土伦和尼斯都无法被加入行程单。这同时也决定了你对这个国家的了解不可能因一次仓促的旅行有质变性的增长。

你的最后一站是马赛,光荣的马赛:法国国歌以它命名。周遭善恶莫辨的眼光使你不肯在圣查尔斯车站前的穆斯林聚居区多作停留,你随即前往老港,鱼市喧嚷,携着生活化的腥味;游艇棋布,入海口一片开阔。你登及山上的圣母教堂,走进精致优雅的格局与辉光。登临送目,山下白色海岸线逶迤,伊夫堡飘在海上,基督山伯爵。浪漫的民族主义者总是认为今天法国的六边形版图是永久存在的,并把他们的历史描述成了一种“目的论”:即假以时日,最初的理想就会逐渐得以实现,最终达到今天的国家疆界和民族共同体。所以你一想起“法国人是个善于思考的民族,可惜他们太爱在思维上兜圈子。一部法国爱情喜剧片里五分钟的内容,顶得上一部美国严肃电影里的全部哲理”就觉得妙到毫巅,可惜你又忘记是在伍迪·艾伦还是珍妮特·温特森的小说里看到的了。

回到青旅的通铺间稍作休息,你和一个中国姑娘搭上了话。一番常规的旅友式自我介绍过后,你得知她是在科英布拉结束交换即将回国的学生。你对那个偏居西南欧的国度极感兴趣且有着不凡的感情寄托,于是便饶有兴致地同她攀谈起来。她的故事里有交流项目和小语种外派这种你耳闻甚多却遥远的词汇,她描述那座古老大学城的节日,她口中的燃带节命你从对那个的城市冷清的印象中去想象全城狂欢的画面。

她还要在法国待上一阵,你很快便要回到马德里,回到琐碎庸常的生活里去。短暂抽离式的旅程,美总是短暂不可捕捉。图卢兹、卡尔卡松、蒙彼利埃、亚威农和阿莱城,你在行走中咀嚼着各种似是而非的意义,你的主观喜恶不足以产生任何影响,倒是这个与你无关的国家终于还是跟你牵强附会了一点联系。还有以前走过的每一座城,你深知自己不久会离开,新的旅程正等待你去投入。西方,东方,你不止生活在一个世界,你看似自由洒脱无所谓其实也有所牵挂,你甚至还勉为其难地相信,有人在等你。

今夜你在马赛老港,普罗旺斯的蔚蓝海岸。蔚蓝海岸,地中海的一隅星空下,停靠着好多好多单桅船、双桅船。

六月三日于马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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