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出教学楼时，蒋晨曦皱着眉头，习惯性的掏出了手机。明明是下午四点，外面却是世界末日般的昏黄景象，堆积着乌云的天空好像压在他的头上，这该死的天气。嘴里左上最后一颗牙还在隐隐作痛，这让蒋晨曦觉得今天的倒霉事真是一件接一件。
他费力地穿过教学楼前该死的堆满积雪的泥土地，走向学校门口那条栽有两排冬青的主路。一个脖颈修长的女生正迎面走来。她好像兴趣盎然地盯着蒋晨曦。
蒋晨曦觉得自己算不上帅，但在街上也不时有女生或明或暗地看几眼，有时会让他莫名感到一种被猎人发现的恐惧。他曾看过新闻说，当看到喜欢的人时，人的瞳孔会不自觉地放大。想到所谓的眉目传情只不过就是眼睛像单反相机一样不停的对焦，他心中就一阵失望和厌恶。要在平时，他或许会假装不经意的回望一眼，如果对方长得漂亮或者心情不错时，他甚至还会向对方友好地笑笑。可今天，他就好像没看见那女孩一样，目光越过女孩的头顶冷冷凝视着远方的空气。干嘛，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蒋晨曦昂着头经过那女孩时，差点就忍不住把这句话说出口。
他怒气冲冲地向公交车站走去，感到一股血好像凝住在自己的胸口，他现在甚至有点想找个人打一架，或者是被人打一顿也好。要知道今天两点开始考试的时候，他的心情还没这么差。
考试，一想起这个词蒋晨曦就想用大嘴巴子抽自己的脸。今天的税收实务考试最后四道题，他只会做一个。结果呢，这一道题还做错了！提前交卷时，站在讲桌前的他像嗅到食物的狗一样满怀希望地搜寻着第一题的答案，却看到了一个令他震惊到极点的数字。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该死的低级错误，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怎么了？”抬起头，他被监考老师冰凉的目光吓了一跳，只好咽了口唾沫走出了教室。直到出教学楼时，他都觉得自己后脑好像被人狠狠地敲了一棍。感觉那道题十年前上小学时都会做，蒋晨曦知道，这其实就是编卷子的老师生怕学生挂科，在搅尽脑汁让学生的分数好看一点，吃相难看到恨不得问你一加一等于几了。但是，他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啊，哎！倒霉死了！自己当时怎么想的啊？这一切真令他气不打一出来，此时的他真想冲着天空痛骂一顿。
这科他平时没有准备，因为他觉得这科太简单，他宁可把时间浪费在看电影，看小说或者和同学们开黑上，这样侮辱他智商的教科书他一页都不想翻。”你早干嘛去了？你现在想这些事情有什么用呢？蒋晨曦，你就是个傻瓜，你就是个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悠的小丑！他在心中变着法地痛骂自己。
“喂，放假去哪玩啊。”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不知道，没想好。”蒋晨曦回过头，只见同班同学李浩然就站在不远处的小商店门口抽烟，笑咪咪的瞅着他。李浩然虽然和他是同班同学，但两个人并不是一个寝室的，所以平时并不太熟络。
“开学前我想去海南玩几天，你去吗。我一个人去没意思。”李浩然平时出手阔绰，抽烟喝酒上网吧，没少用钱，听说他爸是他们当地什么厂的厂长。
“算了，别耽误你泡妞。”蒋晨曦象征性的笑笑，心不在焉的拍拍李浩然的肩膀。
“哈哈，什么话。对了，刚才考试的时候真吓死我了。”李浩然递过一根玉溪，但蒋晨曦摆了摆手。
“怎么了？”蒋晨曦假装不在意地问。这倒提起了他的兴趣。
“抄答案差点被老师逮到。我琢磨着再被逮导员又该找我麻烦了。”李浩然平时业余活动这么丰富，考试的时候免不了搞些小动作。在他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普通二本里，考试时连蒙带抄的人遍地都是。
“哈哈，你抄了几道题？”蒋晨曦感觉自己的心跳忽然加快了。
“抄了两道，其他的没找着。”蒋晨曦的心一阵刺痛。不是吧，这种垃圾的试卷上也能写两道？那我岂不是完了？
“你小子，肯定全写出来了吧！”蒋晨曦的成绩在班里算的上很优秀了，平时出成绩时，大家少不了会相互询问一下，再串通一下班里的小道消息。而每一次，蒋晨曦都会发现没有谁的分数能稳稳压住他，除了他们班那个常年全班第一的女生尉迟琳。班里的人都觉得他很聪明，同宿舍的人甚至借此机会开他的玩笑，四处造谣，把成天躺在床上玩手机的蒋晨曦塑造成了一个头悬梁锥刺股的书呆子形象。但蒋晨曦觉得聪明是相对而言的，他这种吊儿郎当的货色也能被别人称赞聪明，那只能说其他人真的太笨了。
“哪有。”蒋晨曦含糊的回应一声。
“这学校的老师真tm懒，书上的例题连数都不带改的。要不是我懒得写了，怎么也...”
“来车了，我走了。”从谈话一开始，蒋晨曦就一直死死地盯着前方不远处的那段十字路口，终于用自己的念力把67路的车头从视线尽头的学校围墙边拽了出来。“不就是抄了几道题吗，麻烦你看看自己得意的样子，还知道自己姓什么吗？”蒋晨曦在心里暗骂。他一边想象着自己把李浩然一脚踹进公交车车底，一边掏出公交卡，迎向公交车。熟悉的刷卡声让他镇定了一些。终于一个人了。要是现在身后再传来一声李浩然的惨叫，就再好不过了。
上车后，他又坐在了自己常坐的最后一排的靠窗位置。司机座椅上方的小电视里正在放着一部好莱坞的贺岁档电影的宣传广告。随着车子的缓缓启动，他看着这条两年来从宿舍到学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边风景，一股说不出来的难受又涌上心头。
在初中时，他是班里学习数一数二的尖子，可不知怎的，上了高中后，越来越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陪着别人上课。小时候那种专注在一件事情上的感觉，从那时起，再也没有过。
如果这次税收考试能过，他下学期一定好好学这一科，不，不只是这一科，是所有的课程。就连讲马克思的时候自己也老老实实地听着，上课时再也不玩手机了。只要自己不挂科，怎样都好。蒋晨曦在自己心里暗暗发誓。
晚上十点的时候，宿舍里六个人已经走了四个。在格外安静的宿舍里，烦闷的蒋晨曦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和小学最好的玩伴坐在中学的教室里，听着高中班主任讲地理课。下课后，他在迷宫般复杂的走廊里飞奔着，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醒来后，蒋晨曦苦苦思索，也记不起自己在梦中究竟在找什么。但梦中那种焦急的感觉还在，那是遗失了重要的东西时才会有的感觉。
2
蒋晨曦连早饭也没吃，就坐公交来到了学校。从去年军训之后，他几乎没这么早来过。
学校里的人明显比平时少了很多。大部分专业的学生已经结束了考试，还有少部分今天结束考试。少了平日的欢声笑语，学校里一派萧瑟的冬日景象。“tomorrow is another day。”蒋晨曦在心中对自己说。自己毕竟已经放假了，回去的时候可以带两本专业书，用放假的时间把专业课补一补。想到这里，他心中积攒了一晚上的阴霾消散了很多。除夕那天，他一边坐在电视机前看春节晚会一边看两眼书上的笔记的情景在他的脑中也构架起来，他甚至都有些向往了。
蒋晨曦来到图书馆的二层阅览室，好不容易在房间中部找到了一个书没有淹没桌面的座位。他四下看了看，发现竟然还有几个人在埋头苦读。那个坐在第一排的人就是在他们班里常年第一的同班同学——尉迟琳。他都记不起上一次来图书馆是什么时候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上次他来这里的时候，尉迟琳也在。她相貌平平，不爱打扮，而且总是独来独往的，似乎没什么朋友。
他上午花两个多小时就就看完了整本的税收实务，这让他有些沮丧，因为他发现如果把昨天下午的卷子再给他做一遍，最后的四道就算不可能全对，也能对三道。这次考试实在太简单了，要是当初看两眼也不至于现在这个结果。快到十二点时，他没吃早饭的肚子咕咕的叫了起来，他决定去食堂买点东西带回来吃，图书馆平时是不让带饭的，不过周围连个鬼影的没有，这次就破例一次。
就在他一边用右侧牙齿小心地嚼着手抓饼，防止食物碰到坏牙，一边漫无目的清空手机内存时，尉迟琳抱着一大摞书从他旁边走过。
“那个...你什么时候走啊。”尉迟琳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在蒋晨曦旁边停住，她满脸堆笑地问。
“我上午明天的火车。”
“那的确不用着急啊。我今天下午三点的。”
“要不要我帮你拿东西啊。”
“啊，不用了，东西很少的。我正准备回去收拾呢。嗯...难得见你来一次图书馆呢。”
“我学习不用功的，和你这种每次都考满分的人的比不了啊！”蒋晨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头。
“哪里，你的成绩在班里也很好啊。我也不想这样死学，但是没办法啊！还是羡慕你这种聪明的人呢。”在阅览室柔和的光中，尉迟琳方框眼镜后面的眼睛微微发亮。
“哈哈，不要抬举我了。”
沉默了一两秒钟后，蒋晨曦又说：“那...祝你一路顺风。”
“嗯。”尉迟琳羞涩地笑着点了点头，压在书上的左手朝蒋晨曦晃了晃，匆匆地走了。
她学习这么好，一定天天来图书馆吧。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人应该除了来图书馆，似乎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
下午他又翻了翻高等数学，做了几道线性方程组，然后又复习了一会会计实务。期间他还刷了一会儿朋友圈，里面有好多不同角度的火车站特写，看来大家都走了啊。
他下午四点时结束了今天的学习。走出图书馆时，他心满意足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这一天他感觉好充实。越努力的人，感觉自己越幸福，看来真的是这样啊。
但今天，支撑着他用功的，还有一个隐秘的想法：他总觉得自己这样学一会，能缓解一下自己的焦虑和不安。甚至能让昨天试卷上的成绩变好。这听起来有些诡异，但在他的潜意识里就是这么想的。
人在无助的时候，什么都想试一试。
3
马上就要坐上回家的火车了。蒋晨曦坐在乱哄哄的车站候车厅，觉得这一个学期越来越快了。不，好像是时间越来越快了。
他听过一个有意思的解释：对时间的感受和生命的长短是有关的。在十岁时，一年占生命总长的十分之一，而在二十岁时，一年只占到了二十分之一。
考试来临的这几天，他像没头苍蝇一样的在教室里东翻翻西翻翻，应付着考试，却觉得心情很平静，没有往日的那种说不出来的焦躁感。回顾这一个学期的大多数时间，他都在黑白颠倒地玩着明知道自己几个月后会玩腻的手机游戏，坐在食堂沙发座上看着那几个这辈子也不会说上一句话的女生，在课堂上听着若即若离的课，在夜晚做着似有似无的梦。和这几天的忙绿相比，他这四个月来的收获乏善可陈。
他觉得他的生命是零散的，像撕碎的纸，在生命的长河里缓慢地随波逐流。
他想到自己十年前上小学时，曾去过一趟北京，他参观了天安门，鸟巢，还有北大。他还记得当时他站在石狮旁，看着古朴的朱漆大门时，脑子里忽然冒出的想法：要是在这里上学该多好。那好像脑中涌过一股电流的感觉，他到现在还记得。
但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而已。它不是宏大的愿望，不是绝望的诅咒。那只是一句被自己，被无数的人用烂了的句式，其中有向往，有羡慕，还有一些微妙的惆怅。
可年幼的他在惆怅什么呢？
他突然发现从小到大，自己根本就没真正努力过。因为他根本没给自己留下任何需要拼命努力的理由。
4
他从床上坐起来，大脑一片眩晕，看了一眼手机。 九点了。
他已经从学校回到家有一段时间，这几天他在家里主要是看小说和快要完结的美剧。心血来潮时还弹弹他好久都没碰过的吉他。
昨天，是期末考试后的整整一个星期，学校官网于下午四点登出了全校学生的期末成绩。蒋晨曦这一天都在惴惴不安的等待着。他提前十分钟就拿出家里的笔记本电脑，登上了自己的账号，一次又一次地刷新着页面。好像半个世纪之后，他终于找到了成绩查询的图标，点开，紧张的看着荧幕上的那一排小字：“正在显示中...”
一列数字出现了。蒋晨曦小心翼翼地移动着鼠标滑轮，查找着自己最想看的那个数字。
87 高等数学
89 体育
92 经济法
鼠标停在了一个数字上，这个数字比其他的数字都低。
找到了。
69 科目：税收实务
心中的一颗石头重重的落了地。
十点之后，他照例又收到了几个同学发来的关于成绩的消息，他把自己的成绩表粘贴下来一一回应了。当然又无一例外的得到了嘲骂。“去死吧你！”“滚！”看着这些消息，蒋晨曦当时差点笑出了声。
和那些令人神清气爽的高分相比，税收考试的成绩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瑕疵，在一片花团锦簇之中，大家甚至都没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69分。
他昨天晚上又熬到很晚才睡。查完成绩后，他家的电脑就一直没关。他认为自己新下的一个单机卡牌游戏很不错，他可以在游戏里自由的选卡，组成自己的卡牌，随着等级的逐渐提高，旅途中需要击败的怪物也越来越强，很是刺激。但缺点是，如果打不过，就只能开新档重来。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玩加强版的炉石传说，不知不觉就入了迷。
他选了一个难度最高的牧师，重开了三次档才把最后的boss打死。
随着邪恶的女巫的血条被清空，一个隐藏结局被触发了。勇敢的骑士成为了拯救王国的英雄，他迎娶了美丽的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安宁的生活。但可惜，这段精心准备的画面蒋晨曦看也没看。他胡乱的点了几下，发现回到了初始界面，自己确实是通关了。然后他就把电脑扔在一边从床上爬起来去刷牙。已经是深夜一点钟，他太困了。
左上那颗牙齿又开始痛了起来，他使劲用牙刷刷了几下，但是适得其反。
他漱了漱口，在镜子前张大嘴，用食指扯住嘴角向里窥视着，那颗牙坏了一个大洞，洞的边缘呈锯齿状。牙洞里黑漆漆的，在白牙红口的映衬下煞是恐怖。
哎，过几天去补牙吧。
5
从小到大，他已经去过不少次牙科了，小学最严重的那次，他拔了一颗坏牙，还做了一个固定假牙。
那颗牙在他咬排骨时碎了。一开始他没觉得疼，只是觉得哪一咬，嘴里好像少了什么东西，咀嚼起来高低不平。
他从嘴里抠出牙齿的碎片，不解地问妈妈，看起来那么坚固的牙怎么坏了？
妈妈埋怨了蒋晨曦一顿，说什么“谁让你不好好刷牙的，吃太多的糖了”之类的，还对着蒋晨曦的嘴检查了好久好久。
蒋晨曦现在还记得，刚完补牙的第一顿午饭，他喝的是粥。装完假牙的牙龈上感觉空空的，很不舒服。想到这一辈子都要别扭地嚼着饭餐，他心中有一种淡淡的忧虑。
第二天，在早操前的大课间，他有些难为情地和小伙伴们说起这件事。但他最终惊奇的发现，和其他同学相比，自己牙齿的情况还算比较好的。自己的前座还张大嘴，大方地向他展示了上面那一整排可怜的残齿。
“你为什么那么多坏牙啊。”
“妈妈说我吃了太多糖了。”
他这才想起来，妈妈也有坏牙啊，她还带那种泡在水里的活动假牙。她每次下班回家都会把牙托放在一个小杯子里。
于是，大家这次大课间的主基调定为了对自己家父母的控诉。
“还说我不好好保护牙齿，妈妈的牙齿还不如我呢。”
“亏得她还有脸说我。”
“大人们嘴里的牙不见得比我们好到哪里去！”
打那之后，蒋晨曦就觉得牙疼不是那么可怕了。毕竟大家都有坏牙吗！自己有那么一两颗也没那么好担心的。
再说，就算牙坏了，也不是还能补吗，只不过有些不舒服而已。
但就连这“不舒服”的感觉也会被岁月冲淡。只几个月后，蒋晨曦就已习惯了假牙带来的感觉。它和那些真牙一样，完美的成为了他茁壮生长的身体里的一部分，当初生硬的粘在自己的口腔上的感觉也没有了。好多年过去，蒋晨曦早已把当初那空空荡荡的感觉忘在脑后。
这感觉就和不知道什么时候牙上有个小洞一样，不知不觉的出现，又悄无声息的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