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层硬壳下依然保存着那颗鲜活的心,她不知那是岁月给予她的礼物。
成年之后,依然能够相信追寻的力量。
1
“我煮了粥在锅里你自己去盛哦。我去给你妈妈送早饭。”
“好。”
我在浑浊的梦境里听见爸爸的声音,闭着眼睛,条件性地回答着。听到关门声,又陷入泥泞的梦境。
醒来的时候,张荻已经坐在床头了,他摸摸我已经变得毛茸茸的脑袋说:“你还是不愿意和我说,你为什么又这么难过了是吗?我后天就要走了。”
我把脸转过去,想避开他的手。
他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似乎他能够把我看得很透,总是能掐住我最薄弱的命门一样,一击致命。
“小鸟。你可不可以乖一点。”
习惯性的命令式要求,我想我们已经多久没有严肃地讨论一些事情。
“你不要再想着靳凉了。她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的,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她只把你当做好朋友。你是不是该放弃了。”
我的鼻头忽然一酸,已经疲惫酸涩的眼睛里有泪水不断地涌出来。
2
我年少的喜欢都给了一个女孩,妈妈不许我说的喜欢,妈妈也不可能接受的喜欢。
不管是和她在一起的那些年里,还是见不到她的那些年里,我一直守口如瓶。
我们傍晚一起回家,清晨一起上学,晚上一起在楼下玩耍。
她给我看她读过的小说,她知道我所有的异想天开,她耐心地安慰紧张的我,她坐在座位上等我做完数学作业,她和我一起把冰汽水夹在书包和背之间逃过教导主任的眼睛,她拉着我的手一起往教室赶。靳凉知道树林里有趣的一切,她总是有很多我想不到的游戏,我们一起在山林里探险。
不过一到放假,她要去省城找爸妈,那个时候,我就只能去找张荻玩。
没有靳凉的假期是无趣的,奶茶店和文具店都不再是我想要去的地方。而张荻总是在文化宫的英语兴趣班,我一个人只能呆在图书馆里做寒假作业、看小说等着他下课,一起回家。
靳凉是美好的,是陪伴,是一种温情的絮叨,是梦里那个能够触碰、能够理解我的孤独的存在。
张荻却是我无法理解的人。他永远有自己的计划,他总是觉得我和靳凉之间所有的美好游戏,都是幼稚无趣的。
他总是想要跑在我前面,为什么我们不并肩而行呢?
3
我不愿意靳凉被别人夺走,我厌倦没认识她之前的孤单的日子,我渴望着她轻声细语地安慰,和暖和的手心。
哪怕她有喜欢的人,哪怕她和张荻有着我不知道的秘密,哪怕她要转学也丝毫没有和我提及,哪怕这些年她都没有在意过我的等待。
我都想和她待在一起。不管是梦境还是现实里。
我一直愧疚的不仅仅是在靳凉恋爱中的干扰,还有自己对她的喜欢。
“你对靳凉的感觉不是喜欢。你究竟还要多久才明白。”张荻见我不说话一副抗拒的样子,伸手把我从被窝里捞出来,拿纸巾给我擦眼泪。
他像往日哄我那样等着我平静下来,然后开始对我认真说教,“你说你时常梦见她,但是这不代表喜欢,而是你渴望陪伴。梦是愿望的满足,它同时也代表精神的压抑。小鸟,你只是想冲破你妈妈给你的枷锁,你只是希望能够喜欢上一个人而已。”
“所以,你之前说的你喜欢我,也是精神压抑是吗?”我忽然笑了,我觉得张荻真的很可恶,总是自以为是地评价我。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做着一些他所认为是正确的事情,从来没有站在我的角度想过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他只是一味地反复地强调着我是错误的。
“青鸟,你真的太自私了。”他站起身要走。
“你难道不是吗?你从来都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总说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然后否决我的一切决定,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喜欢吗?你不觉得你这样子太自信了吗?你从来都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你真正的样子,你也从来没有肯定过我。你也总偷偷和靳凉说什么,从以前你们俩就有你们自己的小秘密,你们明明还有联系,你也不告诉我。你明明知道我喜欢她的。你凭什么说我对靳凉的喜欢不是喜欢呢?”
“因为我喜欢你,不想要你被夺走啊。”他难得地大声呵斥我。
“青鸟,我这些年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能够早一点和你在一起,你知不知道?”他留下一句话,就走了出去。
我盯着空空的房门,脑子里一片空白,难道我和张荻都是一样的人吗?
因为怕自己喜欢的人被夺走,所以一直在做着自己为是的事情吗?
我的眼睛又肿又疼,肚子上的伤口似乎因为刚刚大声哭泣后的抽搐,也在隐隐作痛。
直到到听见爸爸回家的开门声,才晃过神来。
4
“小荻今天走的这么早......你和小荻吵架啦?”爸爸进来坐在张荻刚刚离开的位置,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你知道你把头发剪掉小荻有多生气吗?”爸爸带着笑问我。
“为什么他要生气?”
“你们小时候,我们工作忙,让你去小荻家玩,你最喜欢让他妈妈给你绑马尾了。你那个时候说长大以后还要做小荻的新娘子,婚礼上让你阿姨给你绑马尾。你还记得吧。小荻喜欢你,你不可能感受不到。你上大学以后你们俩越走越远,他有时候假期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来家里你都在外地忙。反而有的时候我们见他的次数,比你这个女儿还要多。这次你和你妈妈动手术,你先是一声不吭就剃了个光头,他回来看你,你也不理人家,耍小脾气。他不得生气一下吗?他说你现在都不和他说你的心里话了。爸爸一直看着小荻从小一直都跟在你屁股后面,你去读书的时候他老是跑家里来,常常陪着我们。他爸妈那个时候已经调任到b省了,他说想在这边读完初中,想留下来,实际上也是想再陪你一年。有些事情你看不到,可能已经习惯了他的陪伴,可是我们一直都在看着。他可能不太会表达对你的感情,他会做的就是你需要他的时候他会陪在你身边。你们不要因为闹脾气,而让你们这么多年的情意断掉了。”
我看着爸爸额前柔软的白发,觉得自己的任性的确有些过分,没有稳定的工作,到现在还在租房子住,也没有可以结婚的男朋友,似乎应该在这个年龄得到的生活,我什么都没有达标呢。
张荻对我而言,是多年的一种陪伴,还是一种想要逃离的压抑呢?我有些恍惚。
“你也不和我们说,你究竟怎么了。你一下子剪了头发,我和妈妈其实也很担心你呀。我和妈妈现在最希望你早点找到一个人能够好好照顾你,你单身一个人在外生活,生病了也没人陪。你妈妈很想早一点看见你也能成家,帮你带带小孩。”
我渴望的东西,我所逃避的东西,畏缩不前的状态一一被打断。想说的话没法说出口,或者其实根本没有人愿意听。
“对不起爸爸。”
沉默片刻,我搂住爸爸的肩膀说,“我只是最近心里有点难受,你不要担心我了,我快好了,快好了。我现在精力还很好,不担心生病,而且我还有朋友在身边嘛。而且......”。
“小鸟,我不催你了。姑娘大咯,难管了。早知道,以前就不应该把你送出去读书,现在小鸟儿心里看见天下,想叫也叫不回来了。“爸爸笑了,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我能感受到他的指腹紧紧地贴在我的手背上,他一字一句地说:”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妈妈有我照顾呢。钱不够和爸爸说,我们还是可以再照顾你的。”
我把下巴轻轻地搁在爸爸的肩头,他比上一次回家又小了一圈,骨头硬邦邦地硌人。
“谢谢爸爸。”
5
“小鸟,张荻现在现在怎么样了?”
我们在寿司店的时候,靳凉忽然支支吾吾地问我张荻的近况,这似乎有些预料之内的问题,我回答起来却有些手足无措。“应该挺好的吧,就快拿下博士了吧。还是已经拿到了。”
“你们俩很久没联系了?”靳凉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地问我。
“恩,偶尔会问声好。”
靳凉似乎想了一会儿,抬眼看了看似乎在担心什么似的,凑近我的耳朵对我说“张荻喜欢你,你知道吗?”
她忽然小心翼翼的样子反而让我觉得很不习惯 ,“知道。”。
“哈哈,看起来张荻是没追求成功了。”她大笑起来,又恢复了刚才那样光彩照人的样子。“你知道吗,张荻以前威胁过我,让我不要老和你联系,让我早点淡出你的生活。如果我不答应他,他就把我不好好学习的事情告诉我爸妈。”
“包括你转学之后吗?”
“是呀。”
“你难道就因为这样的事情就被张荻制止住了?”
她狡黠的眼睛弯起来,讪笑了一下说:“当然不只是这样啦。其实小鸟你一直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的女生吧。我其实没有你觉得的那么单纯呢。杨天啸我不是不记得了,只是以前讨好和利用过的人太多了,现在回想起来会有些费力。”
“利...利用?”我脑子里不禁闪过她眼里的狡黠。
“恩,利用。你也知道,成绩优秀和长得漂亮的女生其实在班级里的话,不管是小学生还是怎样,如果不对老师或者班级里一些势力小团体靠拢,实际上还是容易比较被欺负吧。加上我父母是商人,对于人情往来这方面比较重视⋯我对班里很多人的好意,实际上都只是表面上假装的而已。结果被张荻找到把柄了呢。他担心我对你也出于这样的心理,就把这些事情作为所谓的威胁手段,说要把这些事情传到我的新学校去。我还是比较担心的呢,毕竟高中不想有太多不平静的东西。不过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我也真是很幼稚呢,居然连这点事情都怕。”靳凉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我心里还是难受地凉了半截,我没想到张荻会这样来干涉我和靳凉的感情,哪怕是出于所谓的保护。
6
“靳凉,我喜欢你。”这句话忽然因为靳凉的坦率而脱口而出,让我自己忽然措手不及。
“我也喜欢你。小鸟。”她仍旧笑意盈盈,我知道她所谓的喜欢不是我所谓的喜欢,可是之前一直苦苦追寻的答案,却在这一瞬间释然了。
也许这些年来,对靳凉的喜欢,都只是对那个时候的记忆的留恋罢了。
对于陪伴和理解的寻求,一直把这样的感情都纹丝不动地好好收藏着,喜爱着。那个我啊,终于可以毕业了。
人心真的变化的太快了,起起落落的一切都是脑里自己的纠结,也是时候该意识到这些了。
终究是要面对现实的,不能抱着回忆继续过下去,那些曾经的也无非都是我们彼此安慰自己的一种方法罢了,又何必太过计较。
7
其实,我一直都记得要做张荻的新娘子的话,平平安安地长大,然后嫁给他,摆一场宴席,邀请两家的亲朋好友和我们彼此的同学、朋友。
长大之后,我发现感情的事情看上去是那么简单,却也是那么复杂的。
我和张荻之间缺少了太多的陪伴和交流,他于我而言永远都是个自大的孩子。而我就像是他预定好的模型一样,他干涉着我的生活,想要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
他是对我很好,但是他从来不问我,我想要什么;他是个好人,但他从来都知道对自己而言什么是好的,我的做法和我的想法只要不能够满足他的愿望,他就可以随意地评价和中伤我,给我贴上标签;他是对我好,可是一个无法一起成长的人,我怎么能够和他继续在一起呢。
我对靳凉的感情,的的确确已经释然了,不管那是爱情还是友情,我都曾在里面汲取过温暖和希望。
如今那些被梦境裹挟着的过去,已经凝固在过去的时光里,我必须对之前的一切做过了断。
不论那是靳凉、张荻,还是我自己。
我剪掉了所有的头发,陪伴妈妈度过手术。尽管这些年一直都这么挣扎着找寻出路而不得,尽管还是要留下两鬓斑白的父母。可是,接下来的人生,不争气的我还是决定继续去远方寻找的自己的幸福。
“喂?小鸟。”
“张荻,谢谢你。”
岁月没能让我们看清彼此,却让我看见了自己。
海边那个频频向我挥手的人,不是靳凉,而是我自己。
8
在某个微微翻起炉烟的清晨,我慢慢醒来,把短发扎起,叠好了被子,再一次收拾好行李,买了一张向北飞的机票。
终于到了要离开的日子。
越过层层的山峰和云海,哪怕是悬崖绝壁,也得继续闯下去。
这些都是岁月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