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农村度过的。三岁的时候,我应该上幼儿园。村里条件差,根本没有幼儿园。我只能跟着父母一起“修地球”。爷爷奶奶去世得早,我两三岁的时候就开始跟着父母下地。我记得自己经常坐在田埂上拔草,结果丝茅草叶子上的锯齿把手划开一道口子。看着鲜红的血液汩汩流出,我也不知道惊慌。我会就近找到一种叫半叶莲的野草,拔几颗放在嘴里使劲嚼。嘴里一股青草味,口腔里还混合着泥土的芬芳。我使劲地咀嚼着,一遍又一遍。等草里的汁液出来,吐到手掌里,放到伤口处敷一下,觉得很自豪。等父亲发现时,已经止血。父亲欣慰地说:我家女儿真聪明!爸爸教你认识的神草没白教。我的女儿会照顾自己啦!听着父亲的肯定,心理美滋滋的,只字不提一个痛字。
在田埂上,我认识了许多有用的野草,也分得出哪些能给猪吃,哪些会有毒。在田野里,时常被绊倒或者不知深浅地陷在稀泥里动弹不得。当田里灌了水,田里的世界会更精彩。田螺、泥鳅、鳝鱼、蝌蚪、青蛙、瓢虫……都成了我亲密的玩伴。最可怕的莫过于水田里的蚂蝗。蚂蝗喜欢吸食人血,贪婪地钻进腿肚子里。感觉到疼的时候,拔出脚,赫然间发现一团褐色的东西在蠕动,我吓哭啦!父亲赶紧跑过来,他告诉我:蚂蝗是个大坏蛋,干了坏事,我们可以使劲打它耳光。我伸出手,狠狠地一声“啪”,蚂蝗掉下去了。我不再哭了,觉得自己赶走了坏蛋,觉得父亲真是个无所不知的人。
田野对于我而言,就是一个游乐场,也是一座宝库。童年,给了我无穷的乐趣。直到现在,我对土地,对野花野草,对知了蟋蟀,有一种亲切感。每次回家,我必定会穿上母亲的长筒雨鞋到田野里走走跑跑。父亲说我是一个不会忘本的人,大概是因为我骨子里的田野情节。
六岁那年,我该上小学啦。村里有一所双华小学,离家两公里远。我经常在田野里玩耍,长得又黑又瘦。一年级面试的老师,不想收我,理由就是我坐在凳子上刚刚够的着桌子。父亲说:老师您就担待点,我家也没有人可以带她。我可以把椅子脚垫高一点,她会听话的。村里的孩子不多,老师后来大概是本着“添个孩子加个碗”的思想,答应了父亲的请求。
我早上七点上学,中午十一点放学;下午两点上学,五点又放学。学校中午不提供午饭,我从家到学校来回两趟,一天的路程是八公里。父亲心疼我,但他没有时间接送我。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情人,父亲最疼爱她的女儿。他决定让大我一岁的哥哥中午给我带饭。我中午那一趟不用跑,早出晚归就行。父亲是在家里很威严的人,哥哥倒也没有异议和抱怨。
中午,全校只有我不回家。老师要我去她的宿舍帮她带孩子,那是一个刚一岁的婴儿。我很喜欢孩子,摇摇篮、唱着歌、扮鬼脸、学小狗叫,我信手拈来,让老师刮目相看。我帮老师看孩子,老师才有时间做饭和洗衣服。老师的孩子没有老人照顾,平时上课时间,是隔壁班的老师帮着看。我喜欢孩子,我时常学着父亲带我的样子去哄老师的孩子,我甚至会哼摇篮曲。老师对我的表现非常满意,她会奖励我半截彩色粉笔或者一根快用完的铅笔。
老师的丈夫在城里上班,有一次老师奖励给我两颗糖。那是一种用玻璃纸包裹的硬质水果糖,一颗糖纸是红色,一颗糖纸是绿色。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红色的那颗,将糖放到嘴里。我舍不得嚼碎,我将糖含在嘴里,让他在我的口腔里慢慢融化。我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味道,丝丝甜蜜里裹挟着一点辣。我问老师:城里的糖为什么会有一股辣椒味?老师笑了:傻丫头,糖里怎么可能有辣椒,那是薄荷的味道!我终于将嘴里的糖,含得不见了踪影,非常的享受。我将绿色的那颗留给哥哥,放在口袋里确认几次,生怕弄丢了。
我第一次见半透明状的玻璃糖纸。吃完糖,我使劲地将糖纸放在膝盖上摸得平平整整。我想将糖纸压在书里保管好,大概是想做一枚书签吧!我将糖纸蒙在眼睛上,结果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红色的世界。我惊喜的大声嚷嚷:世界变红啦!世界变红啦!我欢喜得四处奔走相告,我欢喜得在婴儿面前尽情地展示。我完全沉侵在一个自己发现的奇妙世界里,我和身边的人尽情地分享我的惊喜。
哥哥来给我送饭,我迫不及待地递给他一颗糖。哥哥拨开糖纸,取出水果糖,是长方体形状。我看着糖,有些流口水了。哥哥将糖的一半放进嘴里,用牙齿用力一咬,水果糖一分为二。哥哥将漏在牙齿外边的半块糖用手指夹住,放回那张绿色的糖纸里。哥哥将半颗水果糖用糖纸裹好,两头用力拧紧。他将糖交给我,说:收起来,回家给妈妈尝一下。我赶紧收好,哥哥三下五除二就把嘴里的半颗糖消灭殆尽。
放学回家,一路上我都捂着那装有半块糖的口袋,仿佛自己肩负着神圣的使命一般。到了家,赶紧掏出来给妈妈。妈妈正在铡猪草,她说还是留给父亲吃比较好。父亲还在水田里劳作,我赶紧走田埂一路飞奔。父亲接过我给的半颗糖,打开来,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夹起半颗糖。我抬头看着那半颗糖,说:快吃吧!很甜的!是老师从城里买回来的。父亲将半颗糖塞到了我的嘴里,说:你吃吧!我不喜欢吃糖,我抽根烟就行了。我乐开了花,把那半颗糖嚼的吱吱响,有一种大快朵颐的气势。
我时常会想起童年记忆里的那两块糖。甜蜜的味道加上薄荷的清凉,仿佛嘴里开满了空调。我时常问哥哥是否记得那半颗薄荷糖,他总是说我多愁善感。我问母亲是否记得,母亲笑了笑,说那时生存压力都很大,真的不记得。我问父亲,他倒说他记得。父亲说,他当时很感动,下决心要竭尽全力给我和哥哥创造受教育机会。我终于可以释怀,因为自己的童真可爱,也因为哥哥的细心爱护,更因为一家人的浓情蜜意。
很多人对我说过,我并不像一个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也不像一个生活过得清苦的孩子。我现在明白,那是因为我得到了很多的真爱。童年的两颗糖,甜甜的味道裹挟着薄荷的清凉。我是一个用爱养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