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云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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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十一期:风骨

1.

我要出去吃早茶,黄德才大声说。秋霞捂住耳朵。

几十年了,黄德才习惯去新村南门那里吃早茶。

客家的辣汤、面线、卤面和酿豆腐,粤式的叉烧包、肠粉、粿条、云吞面,雾白热气中香味缭绕,想起来就坐不住。在茶餐厅里和老哥们慢慢呷茶呷话,新村周边橡胶园菜园转悠转悠,这是他理想的退休生活。

近一个半月,黄德才没有在新村里转悠也没去南门那吃早点,他天天在家坐着躺着,脚底痒痒的心在新村里飞着。每每抬脚,秋霞说,不要命了?秋霞声音不大,似乎比医生还威严,他就乖乖躺下。

昨天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恢复挺好,可以适当活动活动。

他拿下秋霞的手,说,我要出去。

秋霞说,不用那么大声,我又没聋。出去走走就走走,那个什么冇腚用的会长,我看就算了,不然,以后我不管你了。

为那个会长头衔,秋霞和他吵了很多次,不依不饶的。他看着秋霞盯着他的脸,鼻子里吭了一声。

秋霞递一根拐和一件外套给他,外面有风,衣服披上,别逞强,第一次出门,拿根拐棍稳点儿。

黄德才忍不住脸上的笑就扭头清清喉咙,转过来看看秋霞,秋霞正严肃地看着他,他把衣服套上,低声说,好好,听你的。

黄德才慢慢走出去,站在门口深深吸了口气,早晨的空气清新鲜甜,潮湿清凉。过道那边人家的蓝墙红瓦,过道旁的油棕木瓜在淡红色晨曦里闪着光,他的心就像外面鸟儿一样轻盈地飞过去了。马来的华人新村都有一部沉重的历史,走出历史,他还是挺喜欢新村的。

秋霞还没出来,他回头,看着秋霞先在大伯公前拜拜,然后出来咔哒一下锁了门。他的目光落在门楣上的匾额上,黑底金色字体:江夏。黑底是庄重的金属音,金色字体犹如南音管弦繁杂,父亲拄杖站在他澎湃的心声里,衣服在风里飘摇。他又转回头看着北方,像父亲当年眺望一样,父亲用手杖指指遥远的闽南,那里,江夏世家黄氏家族,我们家的根。

秋霞捏着小包快步过来,走在他的身侧。前几年,因为他担任保校会长,秋霞经常和他闹别扭,一生气去儿女家住住,正好也是帮着他们做做家务,闲着就搭旅行团出去走走,这次生病,还是紧急飞回来的。这阵子秋霞倒像年轻时一样,一直粘在他身边,他醒的时候就看见她憔悴的脸。晨风撩起她的刘海,白发如银丝,他虚起胳膊肘,她一笑,挽住,两个人出了自家的前院。

班兰新村和马来西亚其他四百多座新村一样,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特殊产物。那时候英治政府为了隔绝华人和丛林里抗英的马共,把五十多万华人迁入新村,并死守严防了十年。由最初的棕榈树叶盖顶的亚答木屋到现在的高脚屋,风风雨雨近六十年。

新村里马路四通八达,他家门前这条路不宽,只有摩托车脚踏车偶尔经过。路过的都停下,笑着看看他们,招呼一声阿公阿嬷早啊。

早晨的温度湿度正舒适,他忘了自己大病初愈,开心大声地说,早啊早啊,赚大钱啊。他的胳膊被秋霞挽得更紧了,他朝人家摆摆手,指指南门,车走了。

南门的巴刹,和新村一起发展起来的。最初是露天路边摊,后来形成巴刹,前些年统一规划后,菜市鱼肉海鲜杂货,早点夜宵一应俱全,周边市镇的马来人印度人都来这里买东西吃东西。

巴刹再往前,就是阮梁圣公庙,班兰小学,小学那边是一条新修的高速公路。

出了新村,是一条公路,车不多。新村门口两边都是好几家小吃店还有家大的茶餐厅,他朝那家放着闽南歌的小吃店走去。嗨,大声公。店门口有人招手,黄德才笑着挥手。

黄德才因为中气足,声音洪亮,老哥们都叫他大声公。他拖着秋霞走了进去。

小店不大,门里门外各几张塑料桌,桌子上是塑封的菜单,上面是很大的吊扇呜呜转着。老板和伙计在后厨忙着。老板,东海徐家的亮仔,他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候家里穷,上学都打赤脚,雨天泥泞寒冷,晴天路又烫脚板,亮仔啪啪地跑着,不上学就跟着老徐推车卖酿豆腐。

哎呦呦,亮仔的手在围裙里擦着跑过来,他的脸和眼睛都发亮,阿公阿嬷,全好了么。好啦,黄德才响亮地回答。一听这声音定是全好了,今早顿,我请了。他拍着胸脯,后面几桌的也有人站了起来,阿公阿嬷,我请,我请。

因为做了几年保校会长,黄德才走遍了新村里的每一家,阐述保校理念和措施,开会汇报进程进展,晚会上能说能唱,大家都认识这个大声公。

秋霞跟着他笑着弯腰致谢,手里却用了点力掐了一下他胳膊,他知道,她要他忘掉那个保校会长。

他在老哥们身边坐下,陈老哥鲍老哥,早年一起干活的,他们也是保校的积极分子。他们几个人读了几年小学而已,保校理念很简单,班兰华文小学是班兰新村人一起建的,是新村人自己的学校,他们的孩子应该上华文学校,客家话说: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宗言。所以,保。

老哥们说,他们说开国民学校诶,黄德才眉毛一挑,不是华文学校,不行。秋霞扫了他们一眼,老哥们说,吃吧吃吧。

2

菜粥真好吃,清香粘嘴。小时候,他母亲经常煮这个。

黄德才是母亲抱着来马来亚的,他记事的时候,马来亚被日攻占,父亲参加抗日去了,杳无音信。那几年母子三人凭米牌领米吃饭,领的米不够哥哥一个人吃。母亲带着他们种菜种红薯,吃菜粥吃红薯。

之后搬到新村,又吃粥多年,正处于青春期的他吃得厌烦了,肚子里老是哗啦哗啦地响,饿得慌。后来,母亲不在了,生活好了,秋霞不煮菜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又经常想吃菜粥。

阿公,陈老师来了。陈老师辣汤一份,亮仔朝后面喊。都是熟面孔,他看看就知道谁要吃什么。陈老师广东四会人,班兰新村里广东人很多,不少人喜欢吃客家的东西。

陈旭生走了进来,大笑着看着黄德才,他的嘴里正咬着纸皮鸡。陈旭生已经走近,阿叔,大好了呀。阿婶,辛苦了。他又朝陈叔鲍叔点头,早啊。陈老师,早早。老哥们点头。

好了好了,差点过身。黄德才笑着把椅子拉拉。

亮仔走过来站在他们身边,陈旭生坐下,看看表,等会要上课了,辣汤小份吧。亮仔说好嘞。黄德才把纸皮鸡的盘子往他面前推推,吃这个,刚出锅的嫩滑多汁,这还有酿豆腐。你家淑慧呢?

亮仔送来一碗辣汤,陈旭生拿起一包纸皮鸡,拆着纸皮。淑慧割胶去了,我说明天学校放假一起去,她就是急。中午休息我会去帮着收胶。

班兰新村里的人,从小帮着家里干活,割胶砍树种菜,都会,长骨子里去了。

秋霞说,这几天割胶天气好。陈老师,你俩口子也可以退休了,孩子们都出来了,工作都还不错。

我要是退了还种几年橡胶,现在年轻人都不干这个了。当初,老一辈人来这里,许多人都是靠着这个挣钱养家的。

是啊,我们几个挖过锡米,砍过树,割过胶,种过油棕,哪里有钱挣就去哪里。鲍老哥的牙掉了几颗,说话漏风,嗓门还不小。

你们还年轻,是还可以做几年。我觉得我也还行。黄德才抡抡胳膊。

是哦,没死成。秋霞撇嘴。

医生不是说过几个月就可以完全恢复嘛,我又活了一回,该干点事。

秋霞低头喝粥。

那就好,阿叔,我们很想你啊。陈旭生吃着鸡肉忍不住看了他好几次。

秋霞笑着说,医生只是说他现在可以适当活动活动,会长的事情,他做不了了,那天我和李校长也说过。

哦,我们确实很想阿叔回来,大家都想见见阿叔。阿叔坐那里说说家乡话就能吸引很多人,搞活动时去唱个歌,那就更不得了啊。

黄德才喜欢陈旭生,陈旭生在新村出生的,班兰小学出来的学生。陈旭生眉眼很和善,长脸长下巴,有些男人气概。鲍叔看着他说,我认得你父亲,颍川陈家,对吧,你上面像你父亲,他把手掌平着放在在鼻子前面,下面不大像。陈旭生自嘲摸着下巴说,我这个下巴长了点。

咦,你上次说你这个是什么下巴来着,什么宝皇帝的。黄德才听见他和几个老师闲谈说过,别人都哈哈大笑。

陈旭生笑,哈布斯堡王朝,他们的皇帝下巴都这么长。他用手接在下巴上,往前微微翘起。

真的?几个人都笑起来。到底读书多。陈老师当初在台湾读大学,他阿爸到处借钱。你阿爸也是厉害,陈老师也厉害,在外读书很辛苦的,又没什么钱。辛苦么,陈老师?

陈旭生读书的时候,马来西亚联邦当局压制华文教育,要把华文学校改制,换成马来语教学。如果不接受,就不给资金扶持,中学就成了独立中学,学费贵,毕业文凭还不被承认。陈旭生考取台湾的大学。

还好啦,每天喝稀饭,有时候能配一点花生米或者鸡蛋,好好味。因为成绩不错是学校给的机票,不然也读不起。

秋霞说,以前漂洋过海来的,命都捏在手里,谁都能吃苦,孩子也都看着,也都是能拼能吃苦的。不像现在的孩子,出门都是车,吃要美味的。

我要是像他阿爸那样,把孩子送进大学就好了。好多天没看见陈阿公了,还是上次兰小晚宴上看见他的。

我爸去妹妹那里啦,他喜欢小孩子,去那里小住几天看他们读书。

陈旭生不仅说话腔调好听,为人谦逊热心,黄德才因为班兰小学的事情才认识他。陈老师其实在一所中学执教,为了支援母校,回来做了多年义务教师。

还有李校长,还有几位外地来的老师,想起他们,黄德才就觉得这个会长非当不可。他偷偷瞟一眼秋霞,他们为了班兰小学,把自己的工作都丢了,自己只是个甘榜老村民,算什么。

秋霞看着陈旭生喝了辣汤放下碗,小声说,陈老师,保校保校,这都好几年了,没有希望了吧?

陈老师啊,你经常开会时说的那句话怎么说?保校要齐心协力的那句话。黄德才话刚说完,脚被碰了一下。

陈旭生站了起来,拿掉擦嘴的餐巾纸,说,我们要齐心协力,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不放弃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阿叔,我们还想听你唱《爱拼才会赢》,什么时候去唱唱啦。阿叔阿婶,我先去学校,回头去看看你们啊。

黄德才和老哥们摇头晃脑,嗯,我们可以合唱。

3

黄德才吃完菜粥,出了点汗,心里畅快多了。说了会闲话,说着说着就说到兰小上去了,现在村里孩子有在庙里上的,有的送去远一点的新建的班兰小学。他们都觉得那个不应该叫班兰小学,在新阳镇上,和班兰新村都没关系。

黄德才有点坐立不安,他想去学校看看,要是以后没了学生去上课,班兰小学还会开吗?他觉得新村和班兰小学都是他的一部分,不能缺。他瞄了一眼秋霞,她知道肯定要生气。

他用手指甲刮着下巴,看着外面的公路,不时有从高速下的车,咻地就过去了。

回去吧,你以为你真的全好了吗?回去躺着,傍晚我再陪你出来走走。

我想往前再走几步,看看就回去。他一反常态,带着点祈求的声调。

看看就回去?

看看就回去。

秋霞把钱压在盘子下面,把拐杖递给他,把衣服披在他身上。朝亮仔摆摆手,跟老哥也摆摆手,出来往前走。身后的店里正放着《爱拼才会赢》,黄德才不禁用拐杖在地上顿着节拍,爱拼,爱拼,会赢。

前面路边插着好几个三角彩旗的地方就是阮梁公圣庙,班兰小学借用的是庙侧空地,以前庙里做法事时用的,自从班兰小学被教育部门关闭后,一直借给班兰小学用。

庙里的念经声庄严祥和。两个人都站住,低沉带着檀香味的声音,马路上汽油味的喇叭声,书香味的朗读声,在早晨湿润的风里奇妙地一起流动。他心里涌起一股豪情,生命不息,战斗不止。身边的秋霞则闭上眼睛合掌念叨了几句。

黄德才以前每天都忍不住继续往前走一段路。他试探地慢慢往前走,秋霞没说话,也跟着,走到班兰小学大门口,栅栏铁门被铁链锁缠绕着,他伸手握住锁链,湿冷,每一节都被人摸过,光滑泛着银光。

大门旁有市府贴的马来文和中文告示:非批准不得入内。旁边,是他放置的同样大小的华文告示牌。那时候,李校长说,这可能是一条漫长的路,上面不会轻易批准开华文小学。他就决定做个大大的牌子让每个人记住新村人的努力。

每天早上李校长来更新数字,黑黑大大的字:保校行动进入2828天。2828,多吉利的一个数字,漫长,激情,悲愤。

栅栏里,教学楼的绿墙红瓦,学生活动中心高高的屋梁下静止的大电扇,操场上绿绿葱葱的草坪,都有他的汗水,都曾驻着他孩子们的童年。门内两侧栅栏边的三角梅从栅栏缝隙里拼命地伸出枝条来,向外面的行人展示着它们的花朵。

阿公,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在里面上课啊?

快了快了。你喜欢这个学校吗?

喜欢喜欢。

有的孩子毕业了都没在里面上过一天课,黄德才心里又气愤又心酸。

有摩托车在身后突突响着,是巡逻的骑警。黄德才放下手,转身走开了。走吧,我们回去,累了。他的眼睛停留在繁体字的校名上,2828天,依旧一尘不染。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摸过去。

骑警还在学校门口转悠。最初关闭学校,许多学生家长拉着横幅在这里静坐,把马路都堵住了,警告无效,他们还带走了几个。

他也在里面,恨不得和那些人狠狠打一架。李校长说,他们只是奉命执行公务,大家冷静冷静。保校,也要文明活动,持久日常活动那样。

李校长,他家是著名的信宜籍的,堂号陇西,信宜李家出了个有名的爵士,帮华人做了许多事情,包括建新村,他挑了些好地方给了华人。信宜李家出来许多人先挖锡米,存钱买锡矿,李校长家就是有矿的。

阿公早啊。李校长总是白衬衫黑西裤,文质彬彬的样子。

李校长早。感谢李校长为我们班兰小学坚持了这么多年。

李校长是原班兰小学校长,比陈旭生还年轻些。他看到大家呼吁保校,就留了下来。这一留,2828天,没工资,只拿点津贴做了个义务校长。

黄德才最敬重的人就是李校长了,他虽然年轻,说话有高度,又让人感觉十分贴心。陈老师说什么来着,哦,如沐春风。跟着李校长陈老师,他学了不少东西。

阿公,李校长搓搓手,我们的文化传承和发扬,是我们每个人的责任,我是老师,责无旁贷。所以,我要守住这块教育阵地。

黄德才握紧他的手,摇了几下,谢谢。李校长说话动听又动人。黄德才就是觉得班兰小学是班兰村人的事情。但是李校长说,这是林先生沈先生先辈们为我们争取的民族文化教育权利,民族文化是民族的灵魂,是我们每个华人都应该坚持的。

李校长朝秋霞鞠躬,谢谢阿嬷的大力支持。秋霞也微微鞠躬,谢谢李校长。

李校长摆手,我是校长,应该的。

三个人走回阮梁公圣庙,庙旗在风里烈烈地响着。黄德才站在李校长身边,看看庙宇又看看空寂的学校,听着稚嫩响亮的读书声和低沉的念经声,微微昂起头,远处云的缝隙里透着金光,秋霞伸手揽住他的胳膊。

几个小学生和家长一起来到庙里,他们都穿着同样的白T恤,前面写着救救兰小,后面画着一棵大树,写着把根留住。黄德才已经熟悉了学校的流程,今天是第一学期最后一天,学生有演出。

校长好阿公阿嬷好,小孩子的普通话真好听。

李校长朝进去的家长和学生微微鞠躬,说,谢谢。李校长说他们就是我们坚持下去的意义和力量。有学生才是保校的根本,黄德才也朝他们鞠了一躬。

4

庙里义务帮忙的新村人看见了黄德才老两口,叫道,阿公,大声公,阿嬷阿嬷,来拜拜,让阮梁公圣佛保佑我们新村保佑我们小学校,挺灵的。秋霞平时拜的是大伯公。黄德才因为经常进出这里,也常常拜拜。学校占了阮梁公的场地这么久,学生上课期间,他们大活动都取消了,提供了很大的方便。

秋霞替他拈了香,他们一起拜了,她从小包里拿了钞票放进功德箱随喜。退出大殿,在学校集装箱教室外坐了下来。

阿嬷,你那天说的阿公的事情,我考虑了一下也和几位老师及村民代表商量了一下,大家都认为黄阿公最具有号召力,不能换。我们也觉得阿公以前做了许多事情,太累了。正好信宜会馆里有后生仔愿意来做志愿者,是州立大学的学生,现在回头想接触传统文化。我交流过,华文听说没问题,方言不行。给阿公做助手,正好学学,还得烦劳阿公阿嬷多教教。两个学生仔,很有热情的。阿嬷,我知道你是会长背后的秘书,最了解阿公的健康状况,你说了算。

黄德才站了起来,看看秋霞又坐了下去。他听着心里热热的,李校长说话总是说到人心坎上。他老了,差点死掉,现在心脏里搭了个桥,人生又开始了,他还是大声公。

他这一生做了两件他引以为傲的事情。一件是替父亲回了趟黄氏老家拜了祖宗。

父亲来到新村的时候,紧张局势已经缓解了,黄德才对以前的父亲没什么印象,面前的父亲又黑又瘦。父亲回家没有欣喜,他发现大儿子不在了,听说是因为英军怀疑老大与丛林里抗英的人有联系才被打死的,他在漆黑的夜里跑到橡胶园里痛哭了几场。后来就是沉默,站在门口久久眺望着北方。

父亲死了,把回家祭拜祖宗的事情托付给了他。直到十几年前,他才带着孩子回去了,他觉得父亲和他一起回了家,尽管谁也不认识,可是一张嘴就亲得不得了,他们说他长得像他爷爷,没有一丝隔阂。他把哥哥留下的一块手表留在祠堂里他家曾祖灵面。

另外一件就是这个了,开始他觉得是为班兰新村的乡亲做点事,也是为自己的孙辈做点事,没想到拖这么久还没成,生病的时候,他想就是身体毁了,精神也不能落下。

秋霞看看他,笑笑说,他呀,再养养就差不多了。李校长都给助手了,他动动脑子动动嘴总是可以的。

那端午晚会,请阿公阿嬷参加,能献歌就更好了。

出来的时候,黄德才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了,手杖都多余,嘴角眉梢都是笑意,谢谢你,秋霞。等这事完成了,我陪你出去旅游。

李校长真厉害。

你以前不来,死都不来,不然早就做副会长了。你终于答应了。

我怕你死不瞑目。

黄德才憨憨一笑。

之后,黄德才每天都和秋霞在校门口走走,看看校园看看庙堂,李校长在庙门口鞠躬迎来送往。他的两个小助手,斯文有礼的小帅哥,跟着他们也会唱几句闽南语的歌了。帮着走访居民,筹备晚会和会议,李校长在外寻访嘉宾,寻求多方支援扩大影响。秋霞始终陪着黄德才参加活动。

事情突然有了转机。两个月之后,在学校的一个晚宴上来了教育部官员和本区的一个女议员,告诉班兰村选民,他们一直重视选民的诉求,在他们不懈努力下,学校将在下个学年重新开放,他们将在开放前一个月进行修葺。

随后,学校官网开放报名,上面有教育局对学校的安排布告。在开放那天,将由新校长新老师来接替学校的全面工作,学校仍为华文小学。

李校长和陈老师拉着志愿者们向在座的支持者鞠躬致谢,我们赢得的不仅是一座华文小学。记得我们的来处,认同我们的民族文化,我们才能昂首屹立。黄德才心里眼里热热的,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在座的纷纷站了起来,拼命鼓掌。

晚宴结束的时候,李校长陈旭生黄德才仍旧站在庙门口恭送每一位客人。黄德才意识到,李校长要走了,还有陈旭生也失业了,上面不喜欢他们。

李校长,你要回去了吗?

不,我要等到交接那一天,我们要仔细监督着,到那一天才算真正完成。阿公,你的事情也没有完成,他笑,交接之后,你和班兰村的人继续监督着,因为你们把孩子交给他们了。

校门重开那一天,黄德才和李校长陈旭生站在阮梁公圣庙门口,看着家长们牵着身穿校服的小学生们走过去,新校长和老师们站在门口拍着手迎接新生,他们相视一笑。

学校的校歌活泼轻快,庙里的钟声禅音清脆悠扬。黄德才拉住李校长,李校长,跟着李校长,我觉得这些年我真的上了回学,把以前没上几天学的遗憾补上了,今天毕业了。李校长,我能算个合格毕业生么?

李校长笑,当然当然,那我要送个特殊的毕业证书给你,跟我来。

李校长的行李已经收拾整齐了,他找出一张宣纸,拿出毛笔,沾了墨,舔了舔笔,挥笔写下四个大字:依依云树。

黄德才看着浓黑飞舞的大字得意地笑了,笑得和孩子一样,眼里却慢慢滚下泪珠,晶亮,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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