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近来做关于“中国古代民本思想”的一些内容,见到诸如“‘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都是断章取义,每一句话都有它的后半句,添油加醋成为‘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夫为妻纲,夫不正,妻可改嫁。’”之暴论。且有甚者,添以“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成为所谓“四纲”,不惟引人发笑,更兼消解原初意义之感。今试论其演变,以致正本清源之效。
一、先秦时代“君臣关系”的发微
《论语·八佾》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在孔子看来,良性的君臣关系即是君主礼贤下士,臣民尽其之忠。
《孟子·公孙丑上》:“曰‘伯夷、伊尹何如?’(孟子)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公孙丑问,伯夷、伊尹怎样的人?孟子说,不事二君,不使二民,治进乱退,是伯夷这样的人;无论君民贤愚,治乱皆进,是伊尹这样的人;就仕去官,可久可速,是孔子这样的人。而孔子这样的行为是孟子要效仿的。
《孟子·离娄下》:“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讲得是“敬人者人恒敬之”的道理。
《韩非子》说“臣事君宜,下怀上宜,子事父宜”“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顺从这三个准则国家就能得到治理,而违逆它们便会天下大乱,把“人事”上升到了“天道有常”的角度。
从孔子到孟子,再到韩非子,“君礼臣忠”变为“臣事君宜”,君臣关系相对平衡的状态被打破。
二、两汉时代“三纲六纪”的形成
西汉武帝时期,董仲舒在《春秋繁露·基义》中提出:“臣兼功于君,子兼功于父,妻兼功于夫,阴兼功于阳,地兼功于天。”认为在君臣、父子、夫妻这几组关系中,后者处于从属地位。
东汉章帝建初四年,诏令百官及诸儒在白虎观集会,讲议《五经》同异,有贾逵、丁鸿、杨终、班固等数十位今、古文经学家参与其中。
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的巨大分歧,以及汉初“天人感应”以降愈演愈烈的用神学解释经学之风共同促成了这场大讨论。讨论结束后,汉章帝亲自裁决其经义奏议,统名《白虎通德论》,后又命班固撰成《白虎通义》。
《白虎通义》继承、发挥董仲舒天人之论中的神秘主义因素,再次强调天是至高无上的,“地之承天,犹妻之事夫,臣之事君也。其位卑,卑者亲事,故自周于行,尊于天也。”“善称君、过称己何法……臣有功归于君何法?法归明于日也。”(《白虎通义·京师》)
它继承董仲舒三统三正说和改制说,将其改造为“三纲六纪”等概念。“三纲者何谓也?谓君臣、父子、夫妇也。六纪者,谓诸父、兄弟、族人、诸舅、师长、朋友也。故君为臣纲,夫为妻纲……六纪者为三纲之纪者也。”(《白虎通义·三纲六纪》)
又有“人情有五性,怀五常,不能自成,是以圣人象天五常之道而明之,以教人成其德也”。(《白虎通义·谏诤》)三纲五常至此已经齐备。
除却“三纲五常”以外,《白虎通义》中“夫为妻纲”的成份更为浓重。《白虎通义·嫁娶》记载,“故《传》曰:‘阳倡阴和,男行女随。’”“夫有恶行,妻不得去者,地无去天之义也。”女随男、地就天,前者和后者之间存在着明显的依附关系。“妇人所以有师何?学事人之道也。”女子出嫁从夫,所学的都是伺候人的技能。
“妇事夫有四礼焉:鸡初鸣,咸盥漱,栉纵笄,总而朝,君臣之道也。”夫妇之礼日常之仪亦从君臣之道。
“在家从父母,既嫁从夫,夫殁从子也。《传》曰:“妇人有三从之义也。”这就是“三从四德”中的“三从,”即是夫扶妇服之义。
至于“四德”,则在班昭《女诫》之中。
《后汉书·列女传》记载,班昭在《女诫》中自述,及笄之年嫁入曹家之后“战战兢兢,常惧绌辱”,生怕自己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让父母蒙羞。但是日久天长,婆婆“不渐训诲,不闻妇礼”,她自己也逐渐消沉。于是作《女诫》:卑弱、夫妇、敬慎、妇行、专心、曲从、和叔妹七篇。所谓卑弱者“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有恶莫辞,忍辱含垢,常若畏惧,是谓卑弱下人也。”夫妇者“夫不贤,则无以御妇;妇不贤,则无以事夫。夫不御妇,则威仪废缺;妇不事夫,则义理堕阙。”敬慎者“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然则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故曰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妇行者“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专心者“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曲从者“姑云不尔而是,固宜从令;姑云尔而非,犹宜顺命。勿得违戾是非,争分曲直。”和叔妹者“妇人之得意于夫主,由舅姑之爱己也;舅姑之爱己,由叔妹之誉己也。”名为与天下女性共勉,实际上全是曲意逢迎以求全的做法,却使“马融善之,令妻女习焉”,在当时社会上广为流传。(以上皆引自《后汉书·列女传》)
藉由《白虎通义》与《女诫》的传播,东汉时期成为“三纲”“五常”“六纪”之滥觞。
三、两宋时期“三纲五常”的变异
到了南宋时期,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为政第二》中提出:“三纲,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谓:仁、义、礼、智、信。”君臣、父子、夫妻之中后者进一步丧失了作为个性主体的独立性。
《礼记·大学》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为了达到至高的境界,应当用尽所有的努力。
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希冀通过自身不断地修身格物,致知“天理”,归返“天性”,以求达到“天(理)人合一”的境界。这时,理性清明,神完智足,能够摒弃“淫欲”(即不合乎“天理”的欲望),从而成为“完人”。
四、明清时期“纲常伦理”的嬗变
明清两代民间风行的话本小说助推了“君不正,臣投他国”“父不慈,子奔异域”等话语的传播,略举其例则有:
明·洪楩《清平山堂话本·张子房慕道记》:“我王岂不闻古人云:‘君不正,臣投外国﹔父不正,子奔他乡。’”
明·雪樵主人《双凤奇缘》:“君不正,则臣投外国,父不正,则子奔他乡。”
明·许仲琳《封神演义》“吾闻‘君不正则臣投外国’”,况语云:‘君不正则臣投外国。’”
《康熙字典·系部·八》,纲:……又《礼纬·含文嘉》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清·吴璿《飞龙全传》:“自古道:‘君不正,臣投外国。’”
清·李雨堂《五虎平南》:“古云:‘君不正,臣逃外国。’”
清·佚名《走马春秋》;“甚么朝仪,谁是他的臣子,君不正臣逃外国,父不正子往他乡。”
清·储仁逊《罗锅轶事》:“忠臣最怕君不正,孝子就怕父不良。贤妻他怕夫不淑,哀苦孩子怕后娘。”
由以上引文可以看出,明清以降,“三纲”概念在市井传播中形成了广为认同、较为统一的含义,似“君不正”“父不正”之类的话语组合并非出自景点,而是在流传中根据的话本写作的需要形成的新的阐释。虽然“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等搜诸古书并未得见,但也可将之视为当今某种社会情绪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