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Charing Cross Road》,中文译名《查令十字街84号》,美国女作家Helene Hanff的代表作,也是她的唯一一本传世之作。孤句以垂世,自然有其道理。在大时代的文学作品浓烈瑰丽的背景色衬托下,这本薄薄的书信集就像一个灰色的,不解风情的,固执的符号,垂系着世代爱书人不为人知的精神家园。
站在上帝视角的读者说起海莲汉芙和查令街84号的故事,始末细节尽在纸页,会赞美缘分的妙不可言,会感叹二十年间的人事苍茫变迁,可你若从他们的第一封信看起,便知道传奇的开头大多云淡风轻。海莲汉芙是一个嗜书如命的美国女作家,窘迫的生活使她无法负担买书的费用。1949年10月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在纽约当地报纸上获悉远在大洋彼岸的英国有一家书店价格十分低廉。于是海莲提笔给这家位于伦敦查令十字街84号的Marks&Co.书店寄去一封求助信,无意中竟开启了自己和书店的主管弗兰克·德尔先生长达二十年的书信情缘。
德尔给海莲的第一封信恭恭敬敬地尊称她为“Dear madam”,海莲的回信便毫不客气地附了一句 “I hope madam doesn’t mean over there what it does here”——英国绅士的拘谨严肃和美国小姐的轻松活泼跃然纸上,截然不同又相映成趣。从1949到1969,海莲在纽约写下书单,德尔在伦敦负责寻书寄去纽约,在双方漫长的通信时间里,他们对彼此的称呼从“敬爱的夫人”到“亲爱的海莲”,德尔也从“年近四十,长得很帅”的中年人变成了“是的,我们依然健在,手脚也还勉强灵光”的花甲之人。他们谈人情,时局,谈生活的窘迫和精神的丰美,而最主要的还是书——“春意渐浓,我想读点儿情诗。别给我寄济慈或雪莱!我要那种款款深情而不是口沫横飞的!该寄什么给我,你自己动点儿脑筋!”如此撒娇又亲切的要求——海莲是认定了这位不曾谋面的英国绅士是自己的精神知己了。难怪德尔去世后,他的太太会在给海莲的信里写:“不瞒您说,我过去一直对您心存妒忌,因为弗兰克生前如此爱读您的来信,而你们俩似乎有许多共通点;我也羡慕您能写出那么好的信。”有好事者执着于探究海莲和德尔之间究竟有无爱情,但更多读者更倾向于把他们的感情打上“soulmate”的标签。看眭澔平的《三毛的最后一封信》,里面三毛的一段话或许亦是对这段感情的注解:“跟一个人可以沟通的时候,那简直是我最快乐的事情!是一种‘狂喜’,真的是一种‘狂喜’!因为我们心里有很多东西,在这个社会上我们沟通的时候用不着!”——是啊,暧昧多廉价,“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幸抱琴来”式的心有灵犀才是读书人真正向往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之境界。
如今的我们很难感受海莲当时遍寻好书不见,只能求助于大洋彼岸素不相识的异国书店的心情了,古老生活方式的消逝,也消弭了往日的情怀和旧时光特有的温情。《哈利波特》里巫师界专用的猫头鹰,中国古典文学里的“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尽管没有电邮短信的便捷,却像木心的那首《从前慢》里说的:“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有一种悠然又专注的美感。剖开这沓信件的内核,真正闪闪发光的是海莲和德尔对书的那一份共通的痴心,海莲不仅看书成痴,买书的时候也颇有一种“买书如山倒”的气势,她曾经在信里说:“我打心里头认为这实在是一桩挺不划算的圣诞礼物交换。我寄给你们的东西,你们顶多一个星期就吃光抹净,根本休想指望还能留着过年;而你们送给我的礼物,却能和我朝夕相处、至死方休;我甚至还能将它遗爱人间而含笑以终。”德尔则常常满城甚至全国范围为她寻找想要的书,为她留意插图装帧出版社和年份,找到最符合她心意的版本,想来这个工作一丝不苟的英国人,他的温柔细致不仅仅是对海莲一人,而是在供职的四十年间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了每一位Marks&Co.的顾客——只有真正了解和热爱这份事业的人才会有这份长久的耐心。双方对书的这样一份真心实意,于通信的字里行间情不自禁地流溢,这是属于爱书人的精神共鸣,无怪乎查令十字街84号已经和贝克街211一起成为了伦敦的两大景点,每个爱书人都想去走上一遭。
全书行文流畅,二十年的时光在女作家和男店员的笔下倏忽而过,却戛然而止在最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海莲从Marks&Co.书店收到的最后一封信却是被告知德尔因腹膜炎去世的消息,此时距离他们上一次通信相隔三个月,离他们第一次通信则隔了整整二十年,书信为证,他们之间有着长达廿载充满诗意和信任的沟通,可最后一封经由陌生人手的信的口吻是如此客气冰冷,带来的消息又是如此令人心碎,信件抬头那句公式化的“敬爱的小姐”,仿佛一夜回到二十年前,中间的一切都只是岁月惊鸿一瞥,不落半点痕迹。
故事有一个戏剧性的结尾,海莲为了纪念德尔而把他们的信件拿去出版,谁曾想《查令十字街84号》一炮而红,版税给她提供了去英国的资金,于是在德尔去世之后,她终于踏上了梦想了半生的异国土地,来到了神交已久的Marks&Co.书店,只是正如之前她写给友人的信件中所说:“那位卖给我这所有书的好人几个月前去世了,书店的主人也死了,但是书店还在那里。如果你正巧经过查令十字街84号,能否为我吻它?我实在亏欠它良多。”我不信这只是女作家的矫情之说,那么她到底亏欠了它什么呢?海莲一生未婚,一生于事业上失意,写电视剧本也是一波三折,直到《查令十字街84号》的出版。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想来于海莲而言,艰苦的岁月也因为有那么一个查令街十四号的存在,变的有支撑下去的意义。 读《查令十字街84号》,感觉就像整理祖母阁楼里的老木箱,层层旧物里无意中翻阅到前人留下的信札,泛黄的纸页里竟有这么多情的故事。这是故纸堆里的人情味,那个年代爱书人的事不会再在这个时代重演,囊萤映雪,凿壁偷光,或者只是为了一本书,远渡重洋的信件,这是老故事里的传奇——旧味寻不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