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棵据说活了近一千年的大榆树,听起来已经够长了。可我总觉得,他一定不止一千岁,因为这个数字是人们推测的,但是大多数人在世上的时间不过寥寥几十年,哪能对一株从自己出生到死亡就一直伫立在那里的一个似乎无尽的生命妄加揣测呢。
他像隐居的高士一样生活在深山里,也许只有北方的深山才能容纳和养育这样庞大而宽阔的生命。至于他的高度,虽然决不能说他矮,不过也不会高得骇人,令人咂舌的是他的粗壮,大约要五六个成年男子才能合抱一圈,地下的根须蔓延的深度和广度非人力所能测量。除此以外,他似乎也没有别的过人之处。照样是春夏生长,冬季落叶。春天会长出嫩嫩的榆钱。夏天,附近的人家聚到这里纳凉,农忙时节,还常有人将耕牛也栓到树下。无数繁茂的枝条和葱葱郁郁的树叶密密地交织在一起,将盛夏正午的阳光阻隔在半空中,几乎在树下另外造出一个清凉的王国。到了秋冬,落下的叶子就被村里人运回家去用来烧炕,人们就能过一个暖暖的冬。
就这样,他和山村的人们一起生活了许多年。他看着身旁的小院里,不苟言笑的男主人迎娶了年轻俊俏的姑娘做小院的女主人,看着他们的孩子出生。后来,在他身旁嬉闹的孩子们一天天长成健壮的小伙子,他又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外出求学或谋生。再后来,女主人的儿子带回了年轻的姑娘,更加幼小的生命也一个一个出生了。他还是那样,春夏生长,冬季落叶。
自然,这样的小山村从来不缺各种花灵树怪的传说,这样粗壮得异乎寻常的一株榆树,村里人向来都对他有着各种各样的想象。有人说他早就成精了,镇着附近的鬼煞,是整个村子的保护神。还有人说他是一个被贬的文曲星,之所以站在那个小院门口,是因为那个院里也是要出文曲星的,不然何以那家小院里的孩子都能够冲破山村的桎梏和闭塞,考上大学呢。甚至还有人说,那棵树是个情种,之所以在这里活了一千年,是因为他有个小花精情人葬在这里,他在守护着她。
直到有一年的夏天,他才有了一些变化。后来村里的人们回想起来,都觉得那的确不是平常的一年。先是春三月的一场雪,冻死了果树上刚开的花,接着又天降冰雹,毁掉了地里大半作物,几乎断绝了村里人的生计,那一年的冬天也格外的冷,厚厚的雪将大山掩埋了好多天。这些都是后话。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下午还是骄阳似火的好天气,人们照例在地里劳动到天已经麻麻黑的时候才回家,就在各家的炉灶将要烧火,星星即将出来的时候,天空霎时就变了,浓黑的云一瞬间就布满了天空,平静的夏夜刮起了狂风,像发怒的野兽一样,边狂奔边发出嘶吼,吓人的声音覆盖着山村。一道接着一道的闪电将土地、房顶和裸露在外面的一切都染成了橘红色,并且这橘红色从窗户照进去,将半个屋子都映成了红色。人们不敢出门,不敢开灯,提心吊胆地听着风声和咔嚓的闪电声。后来村里的一些胆大的年轻人说,那晚的云好像是活的,幻化成一个个人形在空中飞速地奔跑,好像追赶着什么。那个小院里的大人和孩子从窗口看到,一道道的闪电仿佛全都落在了大榆树上,大榆树的无数枝干被狂风吹着,就像在半空中有无数只手在挥舞着向谁求救,枝干和树叶相互击打的声音简直穿透了屋顶,冲撞着人的耳朵。那原本威武的大榆树看起来快要支持不住了,人们心惊胆战地祈祷着,生怕榆树真的倒下来。渐渐地,闪电稀了下去,风声也低下去了,随之而来的就是瓢泼大雨。大雨不知道下了多久,终于小了下来,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雷声伴随着一道巨大的闪电直直地劈向大榆树的一侧,一声巨响过后,雨渐渐地停了,风也停了,小村渐渐安静下来了。只是这安静不是温馨祥和,而静的全没有一点声音。
第二天,几乎一夜没睡的人们聚到一起说起昨夜的事,平日里女人们教训孩子不要在有闪电的时候出门时会说,雷会抓走你的。老人说,大榆树的魂被雷抓走了。人们发现,大榆树上部的一半已经完全焦黑了,树枝都垂了下来,主干上出现了许多抓痕,就像是被一只奇大的手挠过的痕迹。还有一些小主干的皮也被撕裂出好些口子。另一半却完好无损,昨晚那么大的风,好多树都被拦腰吹断了,大榆树居然一根枝条都没有被吹下来。只是,大榆树的身上流出许多奇怪的汁液,不止流满了主干,连地上也聚起了小小的几摊。从那以后,大榆树还是春夏生长,冬季落叶。只是,它变成了半棵树,一半干枯着,一半新鲜着,一半生,一半死。
小院里的女主人已经成了儿媳妇的婆婆,孙子孙女的奶奶,她曾经年幼的儿子后来长成铮铮硬汉以后还是怕极了闪电的声音,她在大榆树下辟出一小片地,为了来年给儿女们种出新鲜的蔬菜。她擦擦汗,抬头看着盛夏火热的阳光下,那一半大榆树的枝条,幽幽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