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穿越大地,只是为了经历生活……我们从遥远的地方来,到遥远的地方去。我们都是地球上的朝圣者和陌生人。”
这句话曾经出现在史铁生的书里,初见时无比震撼,一种人生渺小的空茫感席卷而来,我感到一种无边无涯的寂寞,像是赤着脚站在雪地里,目之所及尽是一片白。我看见生命中横亘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可是不知道该做什么来填补这条与生俱来的裂痕。
在看完《刀锋》后,我再一次落地于那片寒冷无际的雪地,直视生命的深缝,一种更绝望的恐慌攫住了我。那是一道天堑,从生命诞生之初就存在,是每个人在生死之间都要经历的一道坎。但是我们都孤身一人,不知道怎样才能渡过这一劫。
《刀锋》描述的就是一个不惧世俗眼光,决心以自己的方式探索跨越这道天堑的流浪者和皈依者的故事。
主人公拉里在参军前一直都是一个正常的、极具魅力的男孩,他的生命转折点发生在他参加空军,亲眼看到战友死去那一刻。退伍后的他看起来仍然是那个温和、棒球打得极好的男孩,甚至吸引了更多女孩的目光,但其实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拉里了。他开始思考;人活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人生是为什么?死亡为何那么丑恶?
这些问题困扰着他,他没法让自己照着正常人的样子安稳生活,他要“晃荡”着生活,要去寻找答案,他没法被俗世理解,但是俗世的眼光对他来说从来无关紧要。他推迟了和伊莎贝尔的订婚,前往巴黎,阅读了大量的书籍。但是书本的知识没有给他答案,于是他和伊莎贝尔分道扬镳,去往煤矿、农场劳作,还是一无所获。他游览欧洲,来到波恩修道院,宗教的奥秘依然没有使他顿悟。后来,他来到了印度,在此苦行、冥想,在山水之间醍醐灌顶,参悟了真理。“我对于人可以通过知识达到最高现实这种想法感到非常满意……因为知识的工具是人类最宝贵的能力,即他的理智。”
在我以为他会从此安于修行,享受顿悟的极致美妙时,他却说,我不想脱离轮回,我要继续在轮回中前行。书中的“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表示完成了精神旅途之后,就要去拥抱最平凡的人生。也许会成为一个卡车司机,行驶在美国的乡村小路上;也许会买一辆出租车,穿梭在任一城市的大街小巷中。
拉里对终极真理的执着和追求的方式是极致的,这也导致很多人没法理解他的选择。譬如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以艾略特和伊莎贝尔为首的另一类人。他们都有自己的执念:艾略特终其一生执着于社交,“社交界就是他活着的最大目的,社交聚会对他来说就是透过鼻孔的呼吸,”这段“我”对他的描述算是讽刺又直接;伊莎贝尔则沉迷于追逐物质生活,“我”曾经直截了当地戳穿她所谓爱拉里却又离开拉里是因为不想阻碍他的谎言,事实上她只是舍不得那方形切割的钻石和黑貂皮大衣。还有索菲,对感情心怀执念,在失去后就用最极端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小说里,作者没有对这些人的执念做出任何显而易见的评价,反而给了所有人一个算是“完美”的好结局。反观现实世界,我们每个人也一样各有理想,没法评判理想的好坏,毕竟各人有各人的追求。但我还是要对拉里的理想表示敬意。或许很多人都有过像他那样的疑惑,但是能够选择用一生去寻找答案的人毕竟是少数。这让我想起了毛姆笔下的另一个人物——《月亮与六便士》中的思特里克兰德。他曾经有一个美满的家庭,社会地位颇高,却突然辞职离家告别过去的一切,一个人前往巴黎追寻梦想,将余生倾注于画画。“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在我看来,这两个人物有相似之处,他们都孤注一掷地勇敢地踏上了探寻自我的荒无人烟的小路,不在乎世俗眼光,像个“疯子”却又是个“天才”。但他们之间的差异也是显而易见的。拉里是精神世界的自觉的流浪者,而思特里克兰德是被动的自我放逐者。拉里清醒、专注,克制欲望;思特里克兰德则是疯狂的,“人的每一种身份都是一种自我绑架,唯有失去是通向自由之途。我必须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
我曾疑惑为何作者会将这个故事取名为“刀锋”,读完才恍然,刀锋划破暗夜,将思想与物质世界的边界照得雪亮,那条横亘着的沟壑深不见底,其实就是理想与现实之间无解的困惑和艰难。我们都有过对生死的困惑,我们都有过不切实际的理想,但我们中的大多数仍然走在大多数人行走的康庄大道上,将这些想法当作梦幻泡影,还嘲笑着勇敢踏上荒芜小路的英雄。我不能说这样的大众是卑鄙的,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想要怎样的人生别人无权干涉。走上荒芜小路的英雄或许会披荆斩棘、衣衫褴褛,但他们的精神必将是丰盈的。拉里的自我朝圣之路就在告诉世界,千疮百孔的人生也可能被精神的光辉照亮。
“我想弄清楚上帝到底是不是存在。
我想寻找出恶为什么存在。
我想知道我到底是拥有不灭的灵魂还是人死如灯灭。”
我们的灵魂都赤身露体地在雪地里跋涉,想要穿越大地,飞跃沟壑,抵达彼岸。而无数的先人庸庸碌碌,望而却步,从遥远的地方来要到遥远的地方去,却在这场跋涉中浑浑噩噩地死去。还有像主人公拉里那样脱尘的人,身体力行地表明,这一条孤独的朝圣之路,只有理性的自我,才是救世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