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教子不严,以戴罪之身进京都,亲戚家都避之不及。人命关天的事情,放在哪个朝代都是重罪。贾雨村再想庇护,也得胡乱判个“薛蟠已被冯渊索魂而死”,被告无处追踪,才能勉强平民愤。
薛蟠进京之后,其实就是个无名无份的黑户。说白了,他本是被注销了身份证的人。
贾府上下从来没有人把薛蟠放在眼里。琏二爷直呼他薛大傻子,嫌弃他不配香菱。当然了,贾琏也是双标得很,他自己哪里就配得上职场精英平儿女士。
贾家上下还算厚道,顶多背后嘀咕,没有直接拒绝薛家入住。
然而,小姨子全家老少,“一窝一拖的”(薛蟠原话),在姐夫家里借住多年,听上去总归有点儿怪异。
过去民间传说“好女不住三夫,姐夫姨夫舅父”,这里面多少有点避嫌的意思。小姑子住在娘家哥家里,听上去更加理直气壮一点。薛家进京,刚开始未必是投奔贾家来的。
薛姨妈的哥哥王子腾家里和薛家关系更近,也许是薛家当初的第一选择。奈何王子腾刚从京营节度使升了九省统制,出京高就去了,所以始终不曾吐口接待薛家。
薛家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十几口人就毫不客气地住进了梨香院,这才有了后面“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一章的精彩文字。
那一章只能在家常氛围中缓缓演绎,才觉得合情合理,如行云流水般顺畅自如。
假如宝钗住在舅舅家,表弟大老远跑来给舅舅问安,顶多在客厅里顺带问候表姐宝钗一句就完事了。宝钗哪里有机会解开盘扣,掏出金晃晃的项圈兜售“金玉良缘”这一商机?
黛玉体弱多病,前后脚跟去梨香院,瞄一眼宝玉行踪也就罢了。冬寒欲雪,她未必有兴趣相跟着去宝玉舅舅家。就算她想去,贾母也未必答应,生怕冻着了这个宝贝外孙女儿。
写书人着实不易。明明写出了一个虚拟的故事,还要处处照顾世情逻辑。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曹雪芹的小心思。
中国古代四合院的建筑布局是有讲究的,尤其是风水布局方面。梨香院作为薛家安身立命之所,似乎也和身负人命官司的薛蟠一样,总是和各种不吉利的事情纠缠在一起。
梨香院地处东北角,先是荣国公暮年养静之所。荣国公是否在此处驾鹤西去,书中未提及,但是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不知道荣国公亡魂是否会回来巡查领地。就算荣国公年高德劭正常死亡,这个院子难免有些阴气森森。估计大家都避免在此地驻足。
后来薛家住了几年,然后用来安顿大观园里新买的十二个小戏子。薛家如何被贾家婉言相劝腾地方,如何费事收拾搬家,书中一字不提。
薛家进京前说是在贾家将就暂住一时,等收拾好自己的房舍再搬。按说几年过去了,皇宫也该收拾出来了吧?薛家房子的地砖只怕给擦得锃亮了吧?
这时候本该是薛家搬回自己家住的最佳时机。偏偏薛姨妈揣着明白装糊涂,居然继续在贾家住着。大概薛姨妈打定了主意: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你们贾家人。
当年的戏子是明公正道的下九流,处于社会最底层。贾家让戏子入住薛家旧居,无论如何有点暗下针砭的味道。不过,国公府做事情毕竟要面子,暗示也只能点到为止了。
薛姨妈看见芳官龄官她们站在梨香院天井里吊嗓子,只怕没有讨要签名的雅兴,只能加快脚步走开避免难堪。
贾家当初一通假客气,薛家一住就是若干年,稳如泰山,比“钉子户“还难缠,这大概是贾政当初没有料到的。他和贾母母子两人每天出门进门,打头碰脸,看见的全是王家的女人,不知心中做何感想?
我一直怀疑,母蝗虫不是专门用来讽刺刘姥姥的,也适用于从王夫人、薛姨妈到王熙凤、薛宝钗,这些前仆后继的王家女人。
蝗虫的特点是吃光造净,寸土不留。王夫人和王熙凤把持家务多年,管家管得乱象丛生。王熙凤大肆敛财,中饱私囊;王夫人拿着婆家的京都黄金地段房产接济自己娘家人,可算吃里扒外。
这么多年,只听说薛家日常费用自理,没听说薛家交一分钱房租。贾府家大业大,花钱如流水,自然懒得理会小钱。
然而薛家这样占便宜没够,也算挺过分的。
联想后文,刑岫烟可是薛家已经下聘的侄媳妇,冬衣被送进薛家当铺,宝钗只是原票赎回。宝钗可以给不缺钱的黛玉送燕窝,但是懒得给自己堂弟媳添置几件冬衣。薛家做事不上台面,可以算是有家传。
后来戏班遣散,梨香院还被贾琏借用停灵。荣国公的魂灵还算平和中正,尤二姐可是含冤而死,死得不明不白,身后亡魂只怕不会安生。
宝姐姐住过的梨香院,从来就不是贾府里的“上只角”。后来入住的活人是下九流,滞留的尤二姐冤魂有待地藏菩萨超度,梨香院在曹雪芹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