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零一九年农历六月十七日子丑交替的时辰,母亲在病中停止了呼吸,放弃了教养儿女的职责,享年七十岁,一个还没有达到国人平均寿命的年龄。炎炎夏日,知了在院子外槐树上凄苦地叫着;上房的客厅里,至今还响着你爽朗的笑声,灶房的炉子前,仍然留着你披满烟火的身影,而你从东屋里木板的病床上离开,满屋子还飘着苦涩的中药的味道。很多个早晨和黄昏,我们相互厮守,如今你从另一个出口走了,让亲人们流落人世,找不到家,不知道冷暖。
妈,你怎么能忍心丢下陪了你四十余年同样老境的父亲呢?让他从此就这样孤孤单单一个人,谁再陪他走完这世上没有你的最后的路程呢?让他再满脸皱纹弓腰推门进来时,谁来安慰他一次次看不见你时写满失望的神情呢?让他再颤巍巍伸出青筋暴露的手,却什么也摸不到时,谁来心疼他大口喘气,大声咳嗽的痛苦?......
妈,你怎么能忍心撇下被你带到世上还不够成熟的三个儿女呢?让我们在三条不同的艰难道路上,在三个不同的月色星空下,再也找不见你了,也从此变成三个没妈的孩子;等我们再踏进家门,喊一声妈的时候,谁再亲切地应答着,摸索着下炕,笑眯眯开门迎接我们呢?还有,到逢年过节一家人围坐炕头时,谁再给我们说一些老旧的事情,讲一些做人的道理,让我们毕恭毕敬地听着呢?......
妈,你怎么放心扔下一群还没成家立业、尚且幼小的孙儿们呢?只有你曾经精心伺候着他们一个一个来到人世,并且牢牢记住他们最初的模样和第一个眼神;只有你曾经一遍遍喊着他们的乳名,整天乐呵呵搂抱在怀里不停地亲他们的脸蛋;只有你时时刻刻关心他们的冷暖饥饱,让他们围绕在你的膝前,等你买好零食和新衣,等你为他们做饭、洗碗,然后同睡在一张大炕上嬉闹。.....
妈,你种了一辈子地,却总是付出大于收获,最后不得不把自己也种进一堆黄土里,让我们再怎么喊你都没有人应声了;如今地头的草又长起来了,等着你顶着手巾再蹲在日头下一棵棵拔掉它们,而你去了哪里?妈,你做了一辈子饭,一碗面、一碗水地喂养我们长大,你若不在了,我们被你娇惯的胃口,再到哪里去寻找你做饭的味道?如今墙角的柴火又快用完了,还等着你下地回来时再捡一些回来;而你去了哪里?
如今只剩下一张遗像的母亲,在世时要拉扯着一家子艰难度日,病重了也不忘记要给儿女们节省下费用,去世前还叮嘱着不经事的儿女,怎样给一个母亲简单地送终。妈,我们在上硷的沟边给你选好一个地方,你知道离咱家不远,头枕着北山,脚蹬着黄河,沟口上能看见你未嫁时的老家,也许腿脚不好的老舅,正坐在院子里等着他的妹妹回来熬娘家呢。我们给你备好了新衣,新的被褥,和出发时需要乘坐的棺椁,一辈子在家你都不愿用新的东西,现在要出远门了,有必要体体面面换一次新的了,你可不准再骂我们不知节俭。
九尺深的墓坑,九尺长的地窑,你的棺椁将被运上这条通道,我们爬在坑边哭着为你送行,看人们一锨一锨把土填进去,堵住了这边,好让你从奈何桥的另一边,安心地走得更远些。而你留在世上的日子,也就是我们等你回来的日子,知道你有一天会推开家门,看见你的老伴更加孤独憔悴的样子,看见你的已经逐渐变老的儿女,看见你已经成家立业的孙儿孙女。你这个没有福气的人,会不会再支使我去地里干完你没有干完的伙计,干不好时,你会不会再瞪我一眼,或者骂我几句;其实我这时候早就想为你做一些事情,那怕是端一碗饭、倒一碗水,只要你吭一声,或者递个眼神,我都会多么快乐地去做。
如果你一个人还在黑暗里孤单行走,没有寻找到你的那些逝去的亲人,在寂寞的日子里,你是不是还是年老腰疼的时候,在深夜里独自忍受,在白天里又装得若无其事,一样地干活说话;如果你还背了一大捆柴走着,累了在一户人家院门外的台子上歇息,那家的女人会问你去到哪儿,家里有几个孩子,怎么干这么重的活,你该怎样去回答她呢?你不知道自己去往何方,你再不需要辛辛苦苦做好了饭,却总是自己先饿着肚子,还笑眯眯看着儿孙们狼吞虎咽的吃相,最后满足地扒拉几口残羹剩菜,你把你的骨肉至亲都留在了世上,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们没有了一个叫母亲的人,我们后半生就少了一层遮挡,没有你白发飘飘的引导,我们就会过快地衰老,腿上的酸痛不告诉我,腰上的弯曲不告诉我,脸上的皱纹也不告诉我,我们老了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因为我们没有了妈,人常说有妈的人,九十岁也是孩子,是你不给我们赡养的机会,是你把我们暴露在无依无靠之中,是你让我们活得不再自在从容。我们只好就这样一路上想你,一路上追赶你,却担心着再见到你,会不会还认识你?这一世的母子,来世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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