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水田的秧苗青,绿水是门前的溪水蓝,五六岁的记忆里有一抹金黄的色彩,那是我一生化不开的深情。
在故乡,在贫寒的童年,在五月的水塘边,开满了一朵朵鲜艳的花朵,这些花朵被我称为母亲花。
故乡有个叫“樟树下”的地方,确实有一棵樟树,树下有一方一亩大小的池塘,因为有一条溪水注入,池塘的水终年碧绿瓦蓝。池塘边上有几分终年生意葱茏的菜地,那是我母亲开垦出来的。
时序五月,农家的餐桌上似乎不见“芥菜头”,换上桌的是“马铃薯”。灶屋有口装满咸菜的缸,实在没有菜,女主人就从缸里抓一把咸菜,就着锅里热气腾腾的米汤,扔几根葱抹,于是,一碗香喷喷的“米汤羹”就摆上餐桌。
这时节,母亲出入菜园更勤了。我家菜地里,空心菜的绿在地上肆意铺展,辣子茄子正开着花,南瓜苗张开几片硕大的叶,黄花藤蔓早已爬上架,那些长满刺的小黄瓜,在初夏的风中摇曳……
我最欢喜的,是母亲栽种在水塘边的萱草,萱草又名忘忧草,俗名“黄花菜”。母亲说黄花菜每天中午开花,记得童年,我每每傻傻地待在水塘边,看我家的萱草花开第一朵。
池塘边等待是幸福的光景。我父亲砍了一棵水柳,在池塘打下几根扎实的木桩,又搬来一块长麻石,搭建一座石桥。我坐在石桥上,把小脚伸进水里,任柔柔的水草和活泼的小鱼儿亲吻。
童年的等待是火急火燎的,似乎永远看不到一根针状的花蕾向你露出金黄的笑靥。我就坐在石桥上翻来小人书。也许书里的内容过于迷人,不一会,袅袅的炊烟升起,风里传来母亲唤儿的声音,我从水里抬起脚,突然,我看见一两朵黄花妖艳地对你笑呢!怎么就开了,猝不及防地。
要等到采摘黄花菜还有些时日。五月天,温度升高,地面的湿度刚好,这个时节,母亲会带我去山上采摘蘑菇。在家乡,有一种叫“茅菌菇”的蘑菇长在阴凉的茅草丛里,只要采到一颗,把它放到面条里,面条就比鸡汤还甜。
有时候,母亲运气好,会采摘到几十颗“茅菌菇”,母亲会分几次用它煮面条,用她的话说,叫“细水长流”。煮好了面条,母亲总会叫我端上一碗,挑选几个壮实的菌子,送给隔壁邻居吴婆婆。
吴婆婆,是一个孤寡老人。据说他男人是江浙的富商,他家有一个英俊的儿子,叫吴家国,那小伙本来在东吴大学念书,只是日寇入侵,就投笔从戎。
家乡的县志记载,民国时期,在第七行政区属地周家村乌泥岭,国军与日军激战,日军伤亡数百,国军有一少校殉国。殉国的少校是吴家国,他就是吴婆婆的独生子,他就葬于乌泥岭。村里的长辈说,吴先生来到我村乌泥岭,看望儿子,就没有离开。刚开始生活富裕,后来吴先生靠弹棉花为生。
吴先生,他卒于何年,我不知晓,我只是看见过吴婆婆初一十五总会提着一个篮子去山上,回来的时候,如果遇见村里什么人过问,她总是幸福地微笑:“我看儿子去了!”吴婆婆心慈面善,我记得那时她看见村里的小孩,总会说这孩子面相多像我的家国啊!
黄花菜清热解毒祛火。记得,有一天傍晚,当我父亲把黄花菜采摘回来,我看见那些“宝玉”一样的黄花菜,我兴奋得晚饭都没有吃,我要等到第二天饱食母亲放在饭上蒸熟的黄花菜。那晚,我梦见萤火虫在水塘边的花丛里隐隐约约地飞舞,我看见鲜艳的黄花在对我微笑。
第二天,我没有吃到黄花菜。我哭着质问母亲,母亲神情严肃地说:“仔仔,听话!吴婆婆得了红眼病,妈妈把黄花菜蒸给吴婆婆吃!”我还是哭着闹着不依不饶,最后母亲拿起了一根荆条,逼着我把黄花菜端到吴婆婆的屋里。
吴婆婆经常夸我将来会有出息,她待我就像对待自己的孙子一样。我的亲奶奶是在我六岁时过世的,奶奶过世后,吴婆婆就带着我,也同时带着村里一些白天没有大人照顾的孩子。村里的孩子生性顽劣,我们经常逃离过吴婆婆的监管,到水塘边,到小溪旁玩耍,吴婆婆经常吓得脸色苍白,经常呼天抢地地呼喊,我们则躲在一角落偷偷地笑。
有一次,母亲出工回来,发现神志昏迷说胡话,就呼喊吴婆婆,吴婆婆正在给别的孩子洗澡。当两位母亲得知我高烧,就背起我赶往十几里远的镇上医院。事后,母亲经常对我说,那晚,六十多岁的吴婆婆拼命地催母亲快点跑,要不是吴婆婆,只要迟到几分钟,医生说,我的大脑就会受到伤害。
我今天坐在灯下写了几行文字,明天站在讲台上,也会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比如五月刚来,我就要孩子们知道今年的母亲节是五月的几号,知道一种叫萱草的植物,知道花朵形状像康乃馨的萱草,中国民间又把它叫做“忘忧草”,我会对孩子们说,这种草开出的花,是世界上最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