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数日,见闻处多有趣味,琐碎不堪成文,唯杂记之。
(一)
从大沙地地铁站出来,走不多时,就看到马路边铸着一排石头,每块石头上都刻着两个大字,另有小字标注。我凑前一看,其中一块石头,大字“公正”,小字“不偏不倚,公道在心”;旁边一块,则大字“自由”,小字“海阔天空,任我驰骋”。
一眼扫过,不由得要轻笑一声,立石者大约并不知何谓“公正”,何谓“自由”。
依我浅见,不如改成“开放透明,公道在行”,以及“群己分界,各得其所”。所谓公正,不是一种被告知的公正,而是一种被看到的公正。所谓自由,其快感来源,不在于个体的无所拘束,而在于群力的接受限制。自由呀,不是一个能直接显现的集合,而是一个排除他物之后,还能剩下的补集。
(二)
从广州回家的高铁票早已售罄,连客运站的大巴车票,也岌岌可危,于是有私人公司,在站外某处加开车辆,另外售票,仍然颇为抢手。
辗转到坐车地点,是个有些荒凉的地方。一地的人,一地的行李,而车门紧闭。嘈杂声起,皆是乡音,日高人困,都纷纷躲到车影里。
过一时有个年轻人拿着登记本过来,大家知道是工作人员来了,各自躁动起来。那小哥略仰着头,眼神凝肃,大步刺到跟前,挥着手,叫道:“走开走开——”他将车边的人驱走,推开车舷上的行李舱,一手一个将行李顺进舱里。然后打开车门,大家鱼贯而入。
上车一看,因是加开的车辆,与平时不同,车上并无厕所。恰巧我正有些泉涌之意,而开车时间尚早,于是问那小哥:“这边洗手间怎么走?”小哥抬头看我,眼中竟有些怒意:“随便找个地方不就行了!”他显得非常着急,似乎觉得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还在想上厕所的问题。
我又问:“这车是一点开吗?”这次他并不看我:“哪儿还用到一点,人满了赶紧走。那边巷子里拐进去,随便找个地方去!”说话之间,大约在怪我存心耽误时间。
我四顾周围,也有人在车上找寻厕所,但大家没说什么。这位小哥,在这群急于回家的人中,目前地位最高,因为这车,我们爱坐不坐,反正也没别的车了。
在商品紧俏的时候还要求店员服务态度良好,我真是太过份了。脑中忽尔回想起一些黝黑的面孔,那是在云南山间日日盘旋的中巴司机们,不知道他们回家了没有。
(三)
午后无聊,在电视上看了一出京剧《望江亭》。演得最好的无疑是丑角杨衙内,特别是夜坐江亭,忽起邪念的那个小劲儿,以及一点点喝醉的渐进过程,最是有趣。先是被“渔妇”撩得兴致大起,还赋歪诗一首,大喝了一通,进而起淫心、说杀意,趁着酒劲儿把一肚子的心思都跟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吐白干净,最后是一杯杯灌下去,每下去一杯,说出的台词越简短,越模糊,到最后“地……地……”就此仰面卧倒,就这个“醉”字,演得层次分明,完全把女主角谭记儿的光环压得分毫不剩,这出戏的高潮精彩之处,全在于此。
相比之下,男女主角就黯淡得很了。一个丧妻,一个新寡,一见面就相亲,互赞才貌双全,然后就奔潭州结婚去了,留给我反应的时间几乎为零。
然而,这段相亲戏码,比之关汉卿的杂剧原著,要正派多了。原著里根本不像相亲,倒像潘金莲与西门庆,半推半就成了事,而庵里的老尼,言语猛浪,简直与王婆无异。原著里说是“才貌双全”,其实根本没有“才”什么事,不过是各自长得好看罢了。京剧里则重新设计,先是老尼以卓文君新寡再嫁为喻,劝谭记儿不要出家,埋下伏笔。后来女主为了含蓄地表达心意,口占一绝给男主角白士中:
愿把春情寄落花,
随风冉冉到天涯。
君能识破凤兮句,
去妇当归卖酒家。
既照应卓文君的典故(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又四字藏头“愿随君去”,构思的确巧妙;而白士中的回复也用了同样的方法:
当垆卓女艳如花,
不负琴心走天涯。
负却今朝花底约,
卿须怜我尚无家。
同样典故,藏头为“当不负卿”,有趣有趣。
如此一来,“才貌双全”,就说得过去了。原著的关汉卿,是个诙谐浪荡的人,故有那样的风格,而京剧改编者能出此巧思,想必是个端雅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