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圆圆在塞纳画廊打工时又遇见了何小七,他就在马路对面人气超高的火锅店。
她是干净整洁优雅的一天。
他是油腻腻闹哄哄的一天,
何小七说:“人跟人就是不一样诶,瞧瞧你们这些艺术生,多好。”
戚圆圆笑的不说话。
一个月前,暑假兼职的信息雪花似地飘在他们学校,寒门子弟争着抢着去报名。
先说市区那个人气超高的火锅店吧,广告单是这么写的:暑假30天不休假,每天工作11个小时,包吃工资是3500一个月。蛮诱惑的,可惜名额只要两个。
后来知道塞纳画廊招暑假夏令营解说,要求是艺术生,有相关经验,善于交流,不包吃住工资2000。
那当然咯,都想去火锅店碰碰运气。但是这么好的机会却降临在何小七身上,巧不巧。
戚圆圆也去应聘了,但油腻的经理一句“不要女服务员,太矫情做作”就把她打回去。出门的时候戚圆圆还多看何小七几眼,只怕他是跟老板有什么关系才竞争到的吧?
她转身去了街对面的画廊,报上专业姓名,又滔滔不绝跟那扎着马尾的男老板聊了聊毕加索,这事便成了。
下午在站牌下一起等公交的时候,戚圆圆故意昂头看着何小七,仿佛在宣告自己同样的胜利。
今天是打工的第四天,俩人又遇上了,戚圆圆误了上一班车,只能等最后一班了。何小七准时下班,穿过车水马龙从马路对面走过来跟她一起等。靠近一站,便能闻到他身上火锅店浓浓的食材味和烟熏火燎味。
和画廊的香味对比起来简直糟透了。
夏令营今天到了一批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的,叽叽喳喳走进画廊里,还有的闷声不吭把玩着手里的变形金刚。戚圆圆原本是准备了一些材料来讲解的,看到这样的情况还是作罢。
“大姐姐,这些画都是你画的吗?”扯着戚圆圆衣角的小男孩指着墙上的一幅画问道。
“不是呢,姐姐还画不了这么好呐!”看见小孩子还流着口水,戚圆圆拿纸巾给他拭去。才发现这小男生竟然用着和何小七一样的文具袋和电子表。一路上小男孩没有松手,扯着她的衣角从头跟到尾,她觉得好笑,也没有刻意躲开。
而更让戚圆圆感到好玩的是,这小男孩虽然一路不说话,但是走到画廊某些作品跟前时,竟然歪着头喃喃自语到: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些画画哦,在哪里呢?”
好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哪里会见的到并且记住这些名家作品呢?
今天是打工的第七天,为了告诉何小七这个有趣的小男孩,戚圆圆故意等了末班车。
“应该就是我弟弟吧”,何小七漫不经心,“何岳他参加了夏令营。”
戚圆圆嗔怪,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末班车过分拥挤也过分压抑,日头打西边落下,斜照地车里影影绰绰。少年的额头抵在车窗上,随着马路的高低起伏晃动摇摆。
现在看来,画廊要招的可能只是个可以带小孩的清洁工。扎着马尾的男人心肠挺好的,他告诉戚圆圆之所以要专业要求,是因为太爱这些作品了,外行人不懂又不珍惜,恐怕有损坏,他将半生睡不安稳。
“有些是我画的,有些是高价买的名家作品,但是还有一些,是我前妻何菲菲的作品。”
“最开始那几年蛮辛苦的,你应该知道的,像我们这种没名气的小人物想要搞艺术,简直是把钱往无底洞里砸,不知道哪天能填平。”
扎马尾的男人姓岳,岳大老板,熬过这么多年,已经小有名气了,还带了学生。
“何菲菲嫁给我是因为爱情,但也只有爱情,一开始她用自己的工资做我画画的成本,最后,当然,这不是夫妻过日子的办法。”
岳老板说:“不怪她,怪我出名不趁早,遇她刚刚好。”
何菲菲和岳老板离婚离地波澜不惊,她留下的只有几幅陪着岳老板创作时的闲笔,也是很有灵气的,现已经被装了框,挂在入口的墙上。
“对那几幅作品好些,生人不要碰,镇馆之宝呢!”现在的岳老板孑然一人只是膝下无子,但是日子过的逍遥自在,嫣然仙风道骨。
打工的第十天,戚圆圆也习惯了每天多磨蹭一会,等何小七,等最后一班车和打西边落下的日头影影绰绰。
“我弟弟最近乖不乖?”
“还好啦,小孩子都一样。”戚圆圆又嗅到浓浓的食材味和烟熏火燎味。
“不捣乱就好,”何小七捻着衣角上不小心溅到的油污说:“家里条件不好,是为了给他报这个夏令营我才来打工的,报名费原本都是四处借的。”
“也不知道我妈怎么想的,让何岳来参加夏令营,之前这种活动我妈都是看都不看一眼的,奇了怪了。”怎么说呢,戚圆圆觉得多参加这种活动挺好,但是也得建立在经济基础上吧。
之前听同学说过何小七是孤儿院被好心人领养的孩子,今天才知道,好心人领养的是两个孩子。可能就是特殊的家庭条件让何小七不善言辞,也时常闷声不吭吧。
画廊的三叶旋转门转着转着就停下来了,岳老板的车从地下车库缓缓驶上来,经过站牌朝戚圆圆挥手拜拜,她也笑着回应。
打工的第二十天,俩人已经心照不宣了。站牌下固定的位置,车上固定的座位,天上固定的夕阳,映在玻璃上固定的余晖。少年不善言辞,两件雪白的衬衫来回换洗,靠着车窗整个人摇摇晃晃。
“时间过了一大半呢。”何小七漫不经心地说。
“嗯,快了,岳老板挺欣赏我这个艺术生的,今天给我结了一半的工资,还送我一幅作品。”
那是一幅肖像画,画中人正是带着小朋友玩耍的戚圆圆。
“羡慕,我们的工资是只字未提,应该月底统一说呢。”
火锅店工作就比较累了,忙前忙后的,虽说包吃但那三餐质量挺差了,何小七想的是忍过十天,一切都会好的。
“我听岳老板说火锅店一群人不宜深交,你还是多提着心眼,小心为好。”戚圆圆喃喃道。
第二十二天,第二十五天,第二十七天。
工作负担似乎并没有减轻多少,何小七时常在开有冷气的房间里满头大汗。一成不变的日子虽然难熬,但是莫名其妙过得很快,也不知是谁拨快了时钟,不让人多停留一会。
对面画廊的岳老板时常驻足在入口处,何菲菲的闲笔被装了框挂在这里,也不知道哪一天她会重新出现在这个城市,看到多年前青涩的笔触难以控制回忆。
“非你不娶。”
岳老板是有许诺的,直到今天他还孑然一人。人常道这是山盟海誓,但是戚圆圆觉得,除了诺言以外,更是因为这城市再无人能用艰辛漫长的时光抚平岁月的伤口,再无人能把孤独谈起,所以再无人配得上画廊独特的回忆,他便因此寂寞。
何小七的情绪越发不稳定了,他听说火锅店之所以能在这个地理位置,又能打败周围多家竞争者,和背后的黑势力脱不开干系。原本是轻松的暑假,却因兼职卷入火海之中。眼看三十天就要结束,老板不在,经理竟从未提起工资一事。
第二十九天的黄昏飘着细雨,阴沉压抑的车内没有人说话。何小七眉头紧蹙,似乎这场雨正是为他而下。
戚圆圆已经拿到全部工资,只差明天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想来当初火锅店老板义正言辞的拒绝,竟还有些感激。但见郁郁寡欢的何小七,她还是埋下头不敢说话,生怕激到他的底线。只是不过明晚,一切都结束了。
何小七应该是被拎出来的,淅沥的小雨从昨晚下到今天午时,把路旁一切都打湿了,沥青的过道沾着泥巴直接迎上何小七雪白的衬衣和蓬头垢面,甚至没有放过他脸上火辣辣的巴掌。
果然是。
那么现在该担心的并不是付出没有回报的问题,而是夏令营的钱怎么办,何小七可以回家,但是他该如何向冷眼旁观的亲交代,该如何拦住母亲不去向邻居弯腰致歉。
该如何?
以及,他抬头那一刹那看到余晖下的戚圆圆停下脚步,错过面前那班公交抬手正欲扶起隔着宽阔马路的自己,他便无力站起了。
打工的第三十天,末班车。熟悉的座位熟悉的余晖,变得陌生的少年安静看着窗外,等待结局。
何岳已经回家了,安静地坐在凳子上写夏令营感想,并没有听见何小七的脚步声。破旧隔板后面的母亲裹着头巾炒菜,呛得何小七流下眼泪。
“我来。”他接过母亲手里的勺子,“遇上黑社会了,暑假白做了。你别担心,我开学后再找兼职来做,过段时间就能挣下。”
中年妇女明显肩膀一颤,脱口而出却是,
你没事,大吉。
她埋头说,是我冲动了,让小岳报了夏令营。本是想让他替我完成一个心愿,没想到却苦了你。
何小七只是拂下她肩上的白发,说这烟太呛,眼酸会流泪。
第三十一天,戚圆圆路过塞纳画廊时停下脚步。她很喜欢这个有故事的画廊,尽管已经结束工作,但还是控制不住步伐拾阶而上。这一次,似乎略显紧张。
“岳老板!”戚圆圆推门而入涨红了脸,不等岳老板起身,已是迫不及待:“您记得来参加夏令营的何岳吗?”
岳老板显然是一头雾水。
“我认识他哥哥,何小七。昨天在他掉在地上的包里甩出来的单子上见了,何菲菲给收养的小儿子起名何岳,是因为您吧!”
“你们相识七年,也是何小七名字的由来吧!”
“他们家在古城路第七巷的尽头,您不会还不知道吧!”
是不是?这样算不算是结局?
我们竟还在同一座城市,
相距数十里,
而我却从未再见你。
“帮我看店。”三叶旋转的画廊大门逆时针送来岳老板的话,他已消失在台阶下。
古城路甩着马尾叩响第七巷尽头青苔斑驳的大门,惊扰到炊烟的歇息,潮湿的房间里传来孤儿的哭泣,愿岁月的煎熬不伤她分毫,安好足矣。
何菲菲的闲笔装了框,挂在入口的墙上,第七巷尽头的中年妇女不说沧桑,或许也只有岳老板记得她年轻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