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衡和周欢一大早爬上这趟火车,去探望病重的周欢大伯。年终没有假了,只能利用周末时间。绿皮火车的车厢里温度很高,尹衡的喉咙发干作痒,间歇还有干咳,应该是这两天染上的流感。
在他面前窄窄的餐台上堆满了东西,一派狼藉的样子。塑料茶杯、不锈钢水杯、一桶没打开的方便面,透明的快餐盒里剩了几根土豆丝,一小撮萝卜丁,还有一双多出来的便筷,另外一个圆桶塑料快餐盒留了一小口白米粥,在火车专配不锈钢盒里有一个没吃的红鸡蛋和一个白鸡蛋壳,窗台旁边一瓶没开过的青岛啤酒,一卷卫生纸,看起来应该是夜车旅客刚用过的早餐。车窗外的太阳很烈,今年冬天超乎寻常的暖阳,窗帘已经被对面的老头拉了下来,可煞白的冬日还是从窗帘和窗台之间的缝隙里钻了进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一车子的人。
周欢对面坐了两个六十来岁的男子。脸上同样深刻的皱纹,横在额头,竖在眉间,下巴的胡须桩子有白有黑,一缕一缕湿漉漉的头发顺服地挂在头顶。在他们旁边,靠走道的另一侧坐着一位五十来岁的中年女性,大腿上放了个大黑皮包,黑色毛衣上镶嵌着发光的塑料片子,手掌侧面有一块块红通通的冻疮,腕间半掩着一圈银色镯子。银灰色紧身棉裤,棕色吊带高跟皮鞋。她齐耳的黑色短发,一低头里面夹杂的几缕白色头发就散落出来,好似不甘寂寞的玉兰花伸出墙头。她正在语音通话,旁若无人一般。
“他们不应该按平方算的,应该按板算,然后补差价……工艺,做法,工价都是一样的……如果按板要补五百二十块的差价,按平方要补一千二百七十元,来去相差七百五,你付款的时候就扣下来……你听我讲……他们那种补差价方法完全不合理。”
“听她讲话,这样貌普通的女人真个蛮精明。”周欢悄悄地耳语,尹衡有些不以为然,算得精的不一定真精明。
那个黑衣女定了定神,拿起手机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老姨,是我,大枝子。哦,我不在家里,店里太忙了,我一忙起来就会忘记跟家里的沟通,现在是在火车上,才有点时间给您打这个电话。
就上次说的我妈和老大的事情。今天我主要跟您老再解释一下。”女人没有顾忌车厢里的情境,也没有抬头看周围乘客的表情,她的语调和语速都没有一点变化,像在戏剧里背台词。
“事情是这样子的,”她慢慢开始了自己的叙述,尹衡和周欢的注意力集中了起来,女人旁边坐着的老者眉毛紧了紧,上身也跟着挺起来,好像也竖起了耳朵。
“我爸妈本来一直在乡下住,这你是知道的。老三长期在外面打工,三个儿子中只有老大经常回去照看问候,同样在旁边的老二很少去。我这做女儿在外面,有心接二老去住,可他们也不乐意。
原本都过得好好的,太平无事。可上个月底老二突然对我说,我妈那个银行卡里有多少钱,老大从来没公布过。现在他听说‘二老要把家里老房子卖掉,跟着老三在秦皇岛买房定居了’。老二在电话里说他们会先把二老银行卡里的钱先分掉。
老姨你知道,那个银行卡是我爸的社保卡,我妈又没社保,原先放在老大那里保管,我们都没有意见。可现在他们要分钱卖房,那怎么行呢?
我在电话里跟老二说,爸的钱不要去动,妈现在也没有工作,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把钱分掉呢?这个钱,二老一天在世一天就不能动。
可老二说,老妈的生老病死都是老头的事情。从法律上讲,他说的也没毛病。但是想不到上个礼拜三兄弟真的分掉了那个卡里的钱,更奇怪的是,老大还把银行卡给我寄了过来,我查了下,里面只剩了三百块钱。”
女人嘟嘟嘟说了一通,中途没有一点停顿,那边的老姨也真的是有耐心,没有打断她。周欢抿着嘴巴低头凑过来,隔岸观火的语气压抑不住。
“一局家族争斗的大戏要开场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喽”。尹衡极力控制着声调,生怕斜对面的大枝子听到。“戏里”的女人引火烧身,他不由得也有点焦心的感觉。
那边见老姨没有插嘴,黑衣女‘大枝子’伸出舌头润了润唇,继续说了下去,语调还是和法庭陈述一般,冷静有力,没有波澜。
“银行卡放我这里算是怎么回事呢?我离这么远,对父母没出过什么力也没尽过什么心,照顾不到哇。真正有什么还是要靠身边的几个儿子啊。我只不过是发表了下自己的看法,本来就是那样子的,老人家有钱才有养老的底气呢,就是今后要送到养老院去,有钱不也可以选一家条件好一点的么。谁知道我这一说,这个卡就扔到我这里来了。
还有更过分的。银行卡寄过来当天,老大竟然拉黑了我,微信群里也把我给踢了出来。我才知道自己多嘴了。老姨,我现在该怎么办好啊?”女人电话里明明要表现‘央求’的意思,可尹衡发现她没有露出一丝匹配的表情,还是那么冷静,就像国际商务谈判里老练的高手,一点破绽都没显出来。
手机那边的老姨叽里呱啦地几句,尹衡听不清楚。只见大枝子嗯啊嗯啊听了几句就露出白牙,抢过话头又开始了。
“老姨,我妈他们知道银行卡寄到我这边来了么?退一步讲,真让我管也不是不行,我按月公布他们的收入,老人的零花钱我来出,不用他们的工资。我是想这么做,可这样一来,这事不就更拧着了么?
本来我一直很尊敬老大两夫妻的。在我心目中老大做人要更厚道一些。为什么呢?我有两件事可以说明。一五年老三儿子第一次带媳妇回家,据说老大和老二都包了一千块红包。可照我看老大包一千重了,他的条件偏差,又没得到老三一点好处。老二包一千理所当然,因为他条件好又种了老三的地。
还有一件事,就是前几年姥爷过世,我和老大都包了一千。我是和姥爷这边走的蛮亲,可老大走得少哇,更何况也没见过老二包一毛钱。老大两口子做人真是可以的,他负责管老爸老妈的钱,也有个担当,真是挺好的。哪料到今儿个事情弄到这步田地呢?
这次老二煽风点火,挑来挑去,疑心老三把老人的钱骗去买房子了。老三听说后气得当场就想买飞机票回老家,说是准备辞职了。辞职是要回来打架吗?反正火气也挺大的。后来好像又说清楚了,知道自己错怪了老大,钱没挪用,就后悔对老大凶巴巴说话,对不起老大。
可老大也被弄得伤透了心,他们分了钱,邮寄银行卡给我,肯定他两夫妻误解我,可能还怀疑我从中作什么梗,得了什么好处哩。而且原来他还经常会到二老那里问候,现在气得再也不去了。搞得在二老身边的人不亲近,没也身边的人也没办法。这可是个什么事啊。”
大枝子一口气把故事讲完,却又好像没有结尾。估计那边的老姨应该只是象征性地安慰了几句,于事无补,也有可能这个女人压根也不需要别人的建议,因为她的表情一直是平静而自信的,显示出她固执不化的内心。眼看着她又从大黑包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和一支水笔,不停地翻手机,又开始了另一个语音通讯,
“跨地区可以拿到政府补贴,一万二有百分之二十的补贴,你介绍这笔生意,没拿这二千四百元的中间费,这一点一定要跟他们讲明白,扣钱也要让他们心服口服……”
这时火车停靠在一个小站上,车厢里的空气凝滞而混浊,乘客们大都昏昏沉沉,可尹衡、周欢和旁边的老者一样精神百倍,一丁点也不想错过这个家务大戏的高潮和进展,津津有味地做了回吃瓜的群众。
“那个女人为什么不直接和老大、老二沟通呢?这么多误会不就越陷越深吗?他们这一家子会怎么解决这个梗呢”看大枝子不再说了,周欢尽管觉得这个‘结尾’意犹未尽,还是做了权威性的分析总结。
女人都是说一套做一套。尹衡忿忿地想。前几年周欢和尹衡弟媳因为一点上不了桌面的“小事”闹矛盾,她不也老是在老公面前指指戳戳,放火杀人么。有时尹衡被她吵不过,让她去三眼对一面,她偏不。她可精着哩,宁可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好像抓住了这个莫须有的证据,就拿住了婆家的短处,也就间接拿住了尹衡一样,能让尹衡在每次博弈中失掉先机而甘拜下风。揣着明白装糊涂,搞混水来好摸鱼,女人们这些生存技能,让本就迷雾重重的家庭关系更加诡秘。二十多年的夫妻战争,尹衡已经洞若观火。
所谓‘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很明显,这个大枝子扮演的‘女儿’、‘妹妹’或是‘姐姐’,虽然不处在矛盾的漩涡中心,可她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由于姊妹彼此之间无意或草率的言论,所谓的和谐被轻易地打破了,一块表面看起来光滑亮丽的镜子被摔成了碎片。事情发展到尴尬的这一步,老二‘功不可没’,可大枝子也起到了一些推波助澜的作用。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坐下来求同存异难于上天,好多家庭纠纷都是这样有意无意的沟通堵塞造成的。社会压力这么大,每个小家庭都战战兢兢地经营着,一个小小的经济危机,处理不当都有可能将他们拖入不复之地。现在的亲情和孝道正经受着前所未有的考验。在家族事件的处理过程中,沟通能力和技巧是重要的,可那种缺乏定力和建设性解决意愿的猜测疑惧,不但于事无补,而且很可能颠倒黑白。
不知道那个大家庭被拖进这样一个四面围墙的死胡同,作为弱势群体,那两个老人的心境会如何忧伤失望呢。尹衡有点担忧地叹了口气。
车窗外面的水泥柱子和车厢缓缓地移动起来。停站的火车又开了。这时听到后座的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大声闲聊,
“我们就喜欢坐这种绿皮车。那个高铁是好快,可价格也贵啊。关键是我们一把年纪了,要那么快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