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的开局应当是:“吃了没?”
但对胡三来说,这句话却不合适。每次见到他,我都会问:“喝一瓶?”
胡三会吧唧吧唧嘴,悠悠吐出四个字:“再来一瓶!”
每天来我店里喝酒,喝啤酒,崂山啤酒,已成为他的习惯。 胡三之所以说“再来一瓶”,因为他是从家里一路喝着过来的,要么是从公园一路喝着过来的。其实他家就在舜玉公园南面,中间隔着舜玉路。有时我想,他何必绕个大圈子非跑我这里来喝酒呢?在写这篇小说的此刻,我终于明白了:对胡三来说,这是一种壮举。
胡三常说的一句话是“走到哪喝到哪”。他这一路走来,有四五家小卖部——之所以叫小卖部,因为我觉得我的店面实在太小,与银座、大润发等大型商超没法相提并论,与我的同事辞职后开的“又快又慢”连锁便利店也没法相比。这些蜗居在小区里、把居民楼一楼辟出来改作门头房的小店,只能称之为小卖部,它们随时面临被封门堵窗的命运——毕竟上面有人说了,小店影响文明城市的市容。但就目前而言,我的三十来平方米的小卖部,还在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坚忍不拔地硬挺着,为小区居民和学生们提供着善始善终、周到细致的服务。我说这话可不是张三卖酒自卖自夸,因为小卖部虽小,至少能满足像胡三这类人“再来一瓶”的渴望。
胡三这样一路喝来,让我想起了武松——我心目中唯一的大英雄,小时候的我曾一度梦想着成为武松,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武松去醉打蒋门神做准备工作时,不也这么一路喝着酒去的吗?见一家喝一家,有多少喝多少,多么豪情万丈,多么奋不顾身,多么喝酒上瘾!
武松喝了那一天那一路,喝得痛快!胡三却是天天一路走来我的店里,喝得明白!武松打的蒋门神,是卖肉的,我却不卖肉。但有人误认为我做“肉”的生意。
和胡三一样来喝酒的,还有附近工地上的一个云南民工。那是夏天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他看中了我这里。我在店里,他来;我不在,他也来。每次一瓶,连喝了数日后,再一次来时,看我生意惨淡,他便把头伸到我的脸前,吐着满口酒气悄声问我:“知道哪里有小姐吗?离家半年了,女人都没得碰,没地方解决,苦咯!”
我盯着他,足有十秒钟。当然,我不是想透过他的眼神看清楚他到底苦在哪里,我也无心于了解他是怎样的一个为了三个孩子出来打拼的父亲,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对于这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我深感歉意,最后不得不故作豪爽地说了句:“再来一瓶?上次欠的两毛钱,不用给了。”其实,我这一瓶啤酒仅赚两毛钱而已。可是,自此事件发生后,这位民工大哥连两毛钱也没再让我赚到。
胡三曾很认真地跟我探讨过赚钱这个问题。
他说:“你一天能挣多少钱?”
我说:“挣不了几个钱。房租一个月就四千块。现在大家如果没有急需的东西,都网购了,又便宜又便利,足不出户就能收到货,谁还来店里逛?”
他说:“我知道,一瓶‘崂山’你就赚两毛钱。”
我说:“是的,昨天供货商每箱又给我涨了五毛钱。”
他说:“妈的!”
我说:“妈的!”
其实,我非常确信,我不是蒋门神,不经营肉生意,也不赚黑心钱,所以胡三来得放心,而他来的目的,也仅仅是“再来一瓶”而已。
我搞不清胡三为何叫我“大哥”,他比我要大近30岁,六十好几的人了,头顶半秃,稀疏的头发花白。他说过他是退休工人,退休后在我女儿七公主就读的幼儿园做过一段时间保安。每当他这么叫我,我都会慌忙摆摆手,说:“不不不,我该叫您大爷。”
他说:“我排行第三。”
“三大爷!”
“大哥,咱不能乱了辈分。”
我知道他说这些话时,是没有喝醉的,他常仰着脖子说“几瓶啤酒就是解解渴而已”。他一直是一个清醒的人。叫我大哥,难道因为我是老板?不,我媳妇才是老板,我称呼她“卢老板”。记得几年前我的一位同事曾告诉过我:“哪怕对方年龄比你小,你称呼他哥,是对他的尊敬,毕竟你是后来的嘛!没见黑社会,都称呼哥嘛!”是的,我深以为然。可对胡三来说,我有什么值得他尊敬的?他是我的顾客我的上帝,每天我要赚他六毛钱或者八毛钱,我凭啥叫他称我大哥?再说了,他可是我们舜南小区的“元老”,从1989年小区仅建好几栋楼开始,他便来了,来得很干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带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义无反顾地从火车站附近迁了过来。跟他比,2010年入住本小区的我,是“外来户”,根本没资格没资本的嘛,真是搞乱了关系。
胡三喜欢运动。舜玉公园有几个乒乓球台,经常有一帮人,或老或少,在那里“大开杀戒”。胡三经常去“沙场秋点兵”。
“去了能排上号吗?”有一次我问他。
“谁能老占着位子不停下?得赶眼色。”胡三吞了一口啤酒,得意地说。
看得出,那个圈子里的人很给他面子。“打乒乓球好啊!既锻炼了身体,又能结交朋友。”我说。
“可不是嘛,闲着也是闲着。总比打牌、搓麻强,哎呀那帮人,打个牌还能掐起架来,妈的,图么?又不是赢钱!什么玩意儿!”胡三淡淡地说。
胡三有一辆自行车,变速的。他经常骑着车来我店里。“这是干嘛去了?”
“绕着小区转了一圈,买点菜。妈的,拆违拆的,买菜还要绕一个大圈,骑车省劲儿!”
几个月前,泉城为了创建全国文明城市,给市民创造一个和谐美好的生活环境,掀起了拆违拆临热潮。原本热闹的好些老旧小区小吃街、夜市,都被拆掉了。不少人支持,也有人反对。胡三没有违建,拆违对他来说就是“买个菜他妈的太不方便了”,以前在家门口就可以买到,现在要走二里地。所以,他选择了骑车。
胡三喜欢骑自行车是事实。有一天早上我上班去,看到他骑车从舜玉路经过,他朝我点了点头,叫道:“大哥,干嘛去?”“三大爷,我上班呐!”没听我说完,他就一溜烟跑了。
胡三喜欢看球赛,跟我一样,唯一的不同在于,我是伪球迷,他比我真实一点。
“妈的,你看鲁能踢了些啥鸟球!进了两个球,又让人家连灌四个!一帮拿着高薪不干事的货!”胡三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三大爷,您消消气,鲁能要是能夺冠,您老还不得喝青岛啤酒啊!”
“要不我从不去鲁能大球场看球呢!生气!真他妈的生气!”
当然,除了足球,胡三还喜欢看篮球,并且只看山东高速男篮。“你看小丁,妈的太神了,得分又是40加,几年前我就看好他,真给咱爷们争气!”胡三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要不怎么叫丁神呢!”我附和说。
这不,上海上港和申花同城德比,要争夺谁是足协杯冠军,谁是上海滩老大,最后一轮比赛开始时间由晚上七点半改到八点。“咋样,今晚看比赛不?”当天下午,胡三来我店里喝酒,我问他。“看啥,不够生气的!上一场上港竟被申花撸了个1:0,忒膈应人了!再说了,八点才踢,那么晚,早该洗洗睡了。”胡三舔着舌头道。
胡三当过兵,有早睡早起的习惯。他曾告诉我,天黑下来,他喜欢一个人躺在床上,不开灯,睁着眼看天花板。我不知道他在思考他的人生还是别人的人生,抑或思考白天与黑夜的区别,抑或思考男人与女人的不同。他说他看着天花板才睡得踏实些。我告诉卢老板胡三的这一行为。卢老板不愧是老板,轻描淡写地说:“他在想明天该来几瓶‘崂山’。”
胡三从不在家蹲厕所。那天早上我赶公交车,正好碰到急急赶路的他,便问他这么匆忙去哪里。他说去公厕,“家里的马桶冲不干净,还是公厕好,水大,冲得一干二净,神清气爽”。说着,胡三嘿嘿地笑了。
当过兵的人,是忠于国家、忠于领袖的。“东方红,太阳升……”胡三边喝酒边唱,把他心里的无限忠诚、生活的无比美好都寄托给了一系列红歌。
“八十年代我跑业务,跑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也去过咱们首都天安门。在电视里看到的天安门那么红那么耀眼那么大气,可一到跟前,唉,妈的,油漆掉色了。我心里就想,搞了些么,难道电视里都是骗人的?打那以后,我可是不再旅游了,眼见为实,个半调。”胡三满脸愤慨地说,还不住地摇头。
“那您这些年没去别的地方转转?老人家还是应该到处走走转转,游览一下祖国的大好河山。”我说。
“早就都转遍了,跑业务哪里没去过!现在趵突泉我都懒得去,不就那么三股水嘛,有么好看的?还不如看家里的自来水。净操拢那些没来过的外地人!”胡三灌了一口酒,豪气冲天地说。喝罢酒,他又哼着“我爱北京天安门”大摇大摆地往公园打球去了。
虽然退休了,胡三还是想找份工作。那次附近小饭桌招聘小时工,负责分餐,胡三看到招聘启事后,一再问我:“这份工作我干合适吧?”我说:“就中午仨小时,不耽搁您打球,还管饭,一小时怎么也得十块钱吧!”“十块钱?其实呢,退休金蛮够我花的,可我闲得慌。”“那您打电话问问。”“今天周末不上班,等明天问。”隔了几天,我突然想起这件事,问他:“三大爷,工作的事咋样了?”“妈的,张贴的纸已经被撕了。”胡三骂咧咧地说,脸上并未写满遗憾。
胡三喝酒,喜欢站在我店门口,路过的人,不管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不少认识他的都跟他打招呼:“喝一瓶?”“渴了,我是走到哪喝到哪!”“不来点肴?”“我在家里也喝,自己炒菜,外面的菜忒难吃!这样喝解渴!”胡三竖起酒瓶,“咕咚咕咚”一饮而尽。一瓶啤酒,不到一分钟搞定!
一天,胡三丢下空酒瓶刚离开,我便好奇地问一旁的卢老板:“卢老板,你说胡三这人有老婆孩子吗?”
“下次他来你问问不就知道了!你可别说,胡三这人,从不欠钱的。”卢老板码着空酒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