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元初年的三月,母亲做了件蜀锦衣裳,流光溢彩。我见了心生欢喜。三月十五,母亲将我和姐姐叫到书房,问我和姐姐谁心悦这衣裳。姐姐见了,只是不语不言,我瞧了瞧她,乖巧的说,母亲,我喜。
母亲堪堪的望着我,抚着我的手,低声道,蔷儿,你既选择了,便要走完它,不得怨天尤人,母亲不求你在皇墙内平步青云,只望你,一生平安顺遂,不参与这后宫诡海。至于杨家前朝之事你不必挂心,你爹爹会很好的。我听了,垂眉道,母亲,女儿谨记教诲。
母亲掩面而泣,将发髻上的玉蔷流苏钗,簪进了我的发。姐姐依旧未发一言,只是我隐约听到身后传来隐隐啜泣声。
于是,我半生红尘,在那样一个烟雨三月天开始。
殿选那日,我穿着这身蜀锦入宫。隔着遥遥人海,我连我的夫君都看不真切,他就那样坐在大殿之上,肃静庄穆。我心里是欢喜的,欢喜我的夫君是有着无上威严的天子。我心里也是悲伤的,我的夫君不仅仅是我的夫君,他有着后宫佳人三千,我只是那微不足道的存在。心下感怀。陪我同入宫的海棠,生的明媚妍丽,家世也是极好。海棠招摇恣意,一身红衣,瞧见了我,也只是嗤之以鼻,道:姐姐,你穿的如此寒酸,可真真是让妹妹大开眼界。我微微低头,掩面而笑道,姐姐无礼,让妹妹见笑了。
入宫后半月有余,合宫觐见。那是我第一次可以看清楚他的面容,不苟言笑的他显得分外清冷。身旁的皇后娘娘一身华服,双目秀雅,也看不见悲喜。帝后正襟危坐于大殿之上,静静看着殿下的环肥燕瘦。海棠高高的抬起头,摆手命侍女,端着妆奁,袅袅的走上前去,欠身道:皇上万福,皇后娘娘万福,臣妾,听闻皇后娘娘喜爱珍珠,便亲自寻来这东海遗珠,望皇后娘娘笑纳。皇后娘娘很是欣喜,便央皇上赐她为海常在。
入宫后半年,我在玉蔷轩过的很是平静,无波无浪,只是皇上自从上次一别,再未召过我。我也乐的清闲自在,终日与脂儿插科打诨。冬日,围着火炉温酒;春时,躺在椅上看花开玉树,云卷云舒;热了起来,宫中会送来些冰块供各位主子消暑,我虽位份低了些,也总归还是有的。我最常做银耳莲子羹,那是我幼时最爱的吃食,母亲的手艺极好,我的虽然欠缺些味道,但是盛夏时喝清清凉凉甚是解渴,脂儿最爱喝。脂儿终日与我为伴,我向来拿她当妹妹看,寂寞如斯,也算可以打发时光。
入宫后一年,海棠颇受盛宠,听说升迁了贵人,一时风头无两。听宫人说,皇上最爱海贵人一袭红衣,娇憨可人;听宫人说,不仅海贵人后宫得意,就连前朝也颇受眷顾,海贵人的母族收到提拔,一路官运亨通,就连她那不争气的弟弟也官拜统将;听说,宫中一有稀奇玩意儿就连夜送至海贵人所居的繁棠殿,各路赏赐更是络绎不绝。
入宫第二年开春, 海棠有了身孕,越发跋扈起来,目无中人。三月三在御花园冲撞了冷贵妃。冷贵妃的父亲在前朝官至宰相,权倾朝野,固来性子也娇蛮。听说那日海棠仗着身怀龙种,嘲讽冷贵妃命中无子。二人剑拔弩张,一时宫人上下皆惶惶不宁。
入宫第二年冬中,宫里最忙的时节,盘算一年收支,脂儿突然跑了进来,慌慌张张的:“主子,听说海贵人早产,连同腹中的小皇子一起没了!”我心下一惊,这是西南方向传来了丧钟,挂起了白幔,那是海贵人的居所。彼时,后宫前庭暗波诡谲,这场变故的所有矛头都指向冷贵妃,那个高傲的女子,纵使对小小贵人的命轻贱不屑,可是谋害龙裔的罪名却是株连九族之罪,她也是担待不起的。冷贵妃长跪殿前不起,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可还是祸连九族。原来天子之爱也不过是镜花水月,转瞬即逝,可怜冷贵妃到头了还妄想皇上念在往日情分信她一次,可是死前都没有见到皇上一面。宫人皆传皇上对海贵人情深意重,一片痴心。
入宫第三年,仲春。我偷贪恋酒香,瞒着脂儿带了两壶桃花酿,跑到池边树下喝的天昏地暗,不留神便滚进了池中。生死攸关之际,李末将我救了上来,后来听脂儿说,他将我抱回去,说了一句:“这真是一个有趣的人”。我十分欣赏这个这后宫不怎么古板的侍卫。过了几日我又跑到了池子边坐着,缘分使然,我瞧见了树下有一男子站在那里,清风朗朗,心中笃定就是他了。我跑到他面前,看着他,他的眸倒映着星河清浅,夜色深深浅浅的折叠在我们身上,没有说话,却胜过万语千言。“这小婢子身体倒是好得很,这才几日,便和没事人似得。”他笑语盈盈。我面下一热,但也豁的出去,“前几日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望不上报。”说完我歪着头,向他作了一揖。他笑得爽朗,:“若要害你,为何救你?”果不其然,这人在这深宫显得有趣极。我很久没有像那天那样开怀,和侍卫李末算是一见如故,自此我摸清了他每月哪几日会在宫墙里当差,便常常穿着身鹅黄宫装,躲在宫墙脚下与他对饮,高谈阔论,莫不妙哉。
入宫第三年深秋,皇忽闻染了天花,全身高热不退,皇后前往万安寺为天子祈福,斋戒三月,潜心礼佛。一时之间皇上身边少了照料之人,放眼后宫,挑中了我入殿贴身照抚。我一时谈不上悲喜,虽然自幼父亲便让我习读女戒,我自是明白丈夫是女子的天,照顾丈夫天经地义,可是那个人算是我的夫君吗?我不太开心,闷闷不乐的在墙根下喝酒,李末来了之后夺了我的酒,自顾自喝了起来,我心里讶异之外还有些窃喜,巴巴地愿他留在身边,就这样对饮,至死方休,也是不辱平生,可是对于这种不知名的情愫虽然从未尝过却也知道犯了忌讳,毕竟红墙之下,宫里的妃嫔只能忠于天子。我极度压抑自己快要跳出来的心脏,就这样看着他饮酒,是那样明亮可是又是那般遥远,遥远的就像幼时的梦,模糊难辨。饮罢,他扯着袖子一抹,看着我的眼睛,:‘我任期已满,今日是最后一次当值,从今往后,望你珍重,告辞。’还没等我缓过神来,他的青灰色衣角掩于朱墙中。我眼角涩的酸痛,仰起脸看着那一方碧天,温热的液体还是止不住簌簌的落。我跺着脚,生气母亲欺骗我,‘母亲,你骗我,难过的时候仰着脸哪有很开心,母亲你骗我!’我蹲着哭了很久只是因为母亲骗了我,我告诉自己。
入宫第三年初冬,我已经在养心殿衣不解带的照料皇帝很久了。虽然说是贴身照料但是我每日只负责递过医师的药罐子,然后再交给皇帝的贴身小厮。隔着重重帷幔,看不真切卧病的天子。可是让我琢磨不透的是每日晌午魏公公总是会递给我一碗银耳莲子羹,深得我心。
入宫的第四年仲夏,忽然龙凤合鸣的帝后剑拔虏张,皇帝一改之前行事软弱的作风,肃清朝纲,将皇后母家及掌握重大朝权的外戚施以重压,收回兵权,将其发配蛮荒之地。皇后一夜白了头,将自己幽闭于冷宫,不问世事。终于天下一片河清海晏。我看见庭院的合欢树又花开满枝,便酒性大发,取了去年隆冬时节掺这初雪的青梅酒,满满揕了一杯,下肚冷冽爽口。就当我又要倒一杯时,发现酒瓶已经被来人抢走,喝的正起兴。他喝完后,将酒杯扔给我,倚坐在树干上,眼里盛满了日月星河,道了一句:‘好久不见。’
入宫第四年初秋,皇帝昭告天下,册我为后,普天同庆,举国欢腾。我在满天烟火里定下终身。
入宫四十年,晚春。我年逾古稀,登上城楼,遥遥的看向那面宫墙,墙下的少年少女推杯换盏间,风月改换了颜色,少年的眼神愈来愈坚定与明亮,少女微醺的脸庞,如春风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