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

雪漠著

师，我所有的梦魇几乎都围绕这一个字：逃。我总是在梦里逃。说不清这是压抑的家庭环境带给我的，还是纠结的婚姻生活带给我的。有时想想，真的觉得挺讽刺的，我为了逃避一种压抑和纠结，把自己送进了另一种压抑和纠结。

更荒唐的是什么，您知道吗？——我忘记了有没有跟您说过，小时候，很多人都给我看过手相，都说我的婚姻不好，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我肯定会离婚。这像是一个预言，也像是一个黑咒子，或者说一粒种子，从小就种在了我心里，让我比原先更惧怕婚姻。

是的，其实我很惧怕婚姻。因为妈妈的婚姻不幸福，我们的家庭环境也很难让人感到幸福。我跟您说过，我可以体会到那种貌似冰冷的氛围之下的热度，但那是后来的事情，是我认识了您，一点点放下了很多小我的东西之后，才终于看清的事实。或者说，虽然有些瞬间我也能感觉到一种浓浓的情感的存在，但这种温馨和感动是稍纵即逝的，只要父母开始吵架，或是我们和爸爸之间发生争执，它就会立马破碎，甚至从我的记忆里消失。当我回忆起家庭的时候，想起的也大多是一些不开心的场景，也许因为这些场景对我的伤害太深了，它激起的情绪，掩盖了所有除它以外的东西，包括那种隐藏在一切表象之下的爱。所以，我从潜意识里惧怕婚姻。

但命运跟我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或者说我跟自己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我一边惧怕婚姻，一边早早地结婚了——就像我一边渴望逃跑，一边又依恋着丈夫的照顾一样，我的人生似乎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矛盾和纠结——结婚时，我把所谓的预言和咒子都抛在了脑后，头也不回地陷入了命运。那年，我刚过二十三岁。

现在，从家里逃出来的画面已经由清晰渐渐变得模糊了，也许是因为那个过程就像梦魇一样，让我恐惧到极点，为了逃避这种恐惧，我下意识地掩埋了这段回忆，但梦境却是诚实的，它清清楚楚地记得我的恐惧和当时发生过的一切。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我们每一次吵架，或是我每一次挨揍时，我都会在脑海中想象自己逃跑的过程，直到我真的逃跑之前，我已经想象过无数次了，以至于梦境中都在演练——时而在天色初亮的清晨，时而又似在夜色降临前的黄昏——它已经深深地种进了我的潜意识。所以，虽然能够自主的记忆部分已经没有了它，但不能自主的记忆里却还有它的影子，而且超乎我想象地清晰。

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每一个逃亡的梦里，我总是拔不动提不起双腿，无论我多想跑得更快一些，跑得更轻盈一些，那沉重而乏力的腿都不跟我好好配合，肩膀上的行囊也像有千斤重，于是我想，难道是因为我背的东西太多了，才迈不动脚步？我还想到，会不会跟闷闷堵堵的空气也有关系？因为我总觉得自己快呼吸不过来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梦中的我都豁出去了，我大力地喘着粗气，用尽所有的意志，强行地拔动那像是安装了吸铁石的双腿。我想，哪怕是用膝盖一下一下爬，我也要爬出去。我不知道背后有没有人在追我，因为我一直不敢往后看。潜意识告诉我，有个若有若无的影子一直跟着我，它离我越来越近了，就要到我背后了。我不敢往后看，生怕目光正好对上它那双闪着寒光的眼——我的背后没长眼睛，却知道它的双眼里肯定闪着寒光，这也是怪事一桩——这种想象让我的心“唰”地寒了，拔腿的意志也出现了崩塌的趋势。但那不甘与恐惧仍是强烈，它们让我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于是我颤抖着嘴唇，像回光返照那样聚集能量，在崩溃的边缘咬牙切齿地挤出“不能放弃”四个字……

每一次梦中的逃亡，最困难的都不是惊心动魄的角力，而是在死里逃生之后，我的心里总会冒出一句理智的反问：“这是不是在梦里？”这时，我就会有一种崩溃般的绝望——原来这来之不易的胜利出逃，竟然又是一场演习吗？但与此同时，心里的不甘、恐惧和几乎是拼命嘶喊出来的决心，又一次像决堤的江水一样汹涌而出，我的心脏又发出了战鼓一样的巨响，“轰隆隆轰隆隆”，胸前也像有两条铁轨，怪兽般的火车正朝我咆哮而来……我真怕这颤抖和轰隆把被子和床都给震翻了。我深呼吸，再深呼吸，想把吸进鼻腔和肺部的凉气都转化为面对现实的能量和动力，好让我在下一个梦境中还能提醒自己“不要放弃”。于是我又一次奔跑了起来，身上的背囊仍然像小山一样压着我的脊背，我的怀里还抱着一尊用哈达包好的舍利塔，眼前那原本熟悉的路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世界，双腿仍然像注了铅，心也仍然在脑袋后面把着风……一切的细节都那么熟悉，我已经不需要为自己鼓气了。耳边有个声音一直在喊着：“跑啊！快跑啊！别停啊！”那注了铅般的双腿便带动身体、巨大的背囊和被哈达裹好的舍利塔，一颠一颠地前行，眼前的世界也在一高一低地跳跃着。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画面。当时的天色亮黄亮黄的，也是我从未见过的颜色。我已经不再怀疑这又是另一个梦了。梦就梦吧，在梦中也不能停。而且，既然在梦中，就不用管那注了铅的双腿，不用管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把这一切都抛到脑后吧，梦中的我不会窒息，即使窒息也不过是在梦里而已……于是，我就一直这样不停地跑着，从一个梦跑进另一个梦。而终于有一天，我跑进了现实里。

说来也怪，我把梦里的逃亡记得清清楚楚，却一直没有细想过真实的那次逃亡，更没有回味过那个过程。对我来说，那本来就不是一件值得回味的事情。但是，我觉得当时鼓起的勇气，却是我应该终生牢记的。它让我明白，任何看似牢不可破、坚不可摧的困境，最大的能耐都不过是摧毁我的信心和勇气，让我畏惧，让改变命运看起来难如登天。事实上，命运的改变，只在心念一动的那个瞬间。正如您所说的，心变命变。心念转变的瞬间，旧世界便地动山摇了，那曾经把我吓得喘不过气的狰狞画面，在那个瞬间也变成了舞台剧的背景，有无数个声音在提醒我：这场演出该结束了。

所以，您说得对，没有命运，只有选择。

不过，我始终是胆小的，我的很多勇气并不是自己主动鼓起的，而是命运逼着我鼓起的——如果我没有得癌症，没有被割过舌头，没有渐渐地失去一切看似拥有的东西，我能不能放下一切，做出改变？

我至今仍记得活检结果刚出来时我的感受，当时我觉得，命运是打算把我往死里历练了——刚从一周前发现丈夫有外遇的悲伤中缓过来，被恐惧笼罩的阴影也好像褪色了一点，取活检结果的日子就到了，我好像又回到了高考放榜的那个瞬间。不同的是，等待活检结果的压力是逆行的，不会因为拿到结果而消失，相反，它就像抽真空一样，一点点把空气抽出去，直到把所有的空气都抽光。它留给我的，只有不知尽头的窒息，那种窒息感一直伴随着我，直到我真正地放下了生死。所以，我甚至有些羡慕那些高考落榜的考生了，他们的压力积攒到一个极点，再也不能承受了，就会以一泻千里的方式释放，哪怕是一种元气大伤的自杀式的释放，也是朝着解脱的方向的……

而我所恐惧的窒息，确实在拿到活检结果的时候出现了。我感觉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死寂中，但并不是在医院里打电话给您时的那种万籁俱寂，而是所有的声音、光线和影像都染上了死亡的气息的一种死寂。现实的一切，变得跟梦境中让我力不从心地挣扎的那些画面一样，散发着让人丧失生机、陷入绝望甚至恶心厌烦的味道。你无法摆脱，无法从梦魇中醒来，看不到下一刻、下一秒，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苦等，都是煎熬。

那时节，我和前夫在屋里各自做着毫无意义的事情，但这种毫无意义在此时此刻却显得非常重要，因为我们都需要一种东西来填充心头那个死寂的黑洞。我们无言无语，因为自己连同整个世界都沾染上了死亡的味道，任何言语，都会徒增这种味道。

幸好，那天的傍晚您给我发了短信，否则，我不知道我们还要在这地狱里煎熬多久。

您在短信中说：“觉悟的本质不是躲避痛苦，而是无论外人眼中多大的痛苦，都不能动摇那颗如如不动的真心。觉悟是真心面对诸妄相的那份坦然。”

您可能不知道，收到您的短信时，我热泪盈眶了，我知道，世上再没有人能比您更了解我此刻的感受了。刹那间，堵塞在胸口的委屈、无奈、悲伤、绝望和不知所措决堤一样喷涌而出。

没过多久，您又发来了第二条短信：“人的尊严和价值，正是在生死相关时才能体现出来的。无论兴衰苦乐，我永远跟你们同在。”这条短信像在无边无际的漆黑里突然长驱直入的一道光芒，它的出现是那么让人振奋和鼓舞。

我无法说清您的这两段话到底具有怎样的魔力，为何能瞬间改变我们内外的磁场，但是在看完短信的刹那之间，我们都觉得自己解脱了，屋里心里的死气也在顷刻之间一扫而空，就像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当天晚上，丈夫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我们吃了两个多小时，也笑足了两个多小时，以前，我好像从来没有那么如释重负地快乐过。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自己一直都在那时的状态之中，把生死荣辱都放下，就像您说的，保持那份“真心面对诸妄相时的坦然”，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再也不动摇。

还记得您在刚认识我的一个月后，给我发过一条短信，短信上没有别的内容，只有一首偈子：“君心即吾意，滴水入大池。如对大圆镜，妙相自历历。了然融一味，无我亦无你。”收到时，我虽然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但也觉得非常迷惑，不知道这首偈子该如何理解。不过，既然您没有解释，我也就不敢贸然去问了，只是心里默默地记住，默默地品味。我相信，就算那一刻我还不明白，也肯定会很快明白的。于是，我把它存在了手机桌面，让自己一打开手机就会看到。这样，我就会时时想着它，灵感迸发时，还可以时时参悟它的意思。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去了上海出差——我本可以辞职的，我的舌头被切掉了三分之一，说话有点不太利索，声音也不够清晰，而且化疗之后我比过去虚弱了很多，又因为疯狂掉发带来的恐惧感而剃光了头发，只是戴着帽子或头巾略为遮掩，那样子难免有点怪怪的，我的丈夫也有工作收入颇丰，我的父母更是不用我担心，他们的退休金足够养老，所以，无论从经济上看还是从什么方面考虑，我都有不再工作的理由，也应该不再工作。但坦白地说，我当时还没有放下一些东西，我不敢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也很难承受当时所认为的一些失重感。当然，跟同事们交流的时候，我能看出他们的复杂情绪，这难免给当时的我带来了一些烦恼——他们中的一些人是真心为我感到难受的，他们觉得这样的事不该发生在我身上，所以他们比过去更配合我的工作，对我的态度也更温和了，生怕什么事做得不对会刺伤我，但有些人不是，他们总是怀着好奇的心理——尽管未必是恶意的——偷偷地打量着我，我能感觉到他们的视线，也知道他们想看看我的舌头，在他们心里，我就像是一个异类，哪怕我曾经跟他们一样健全。

这个阶段，是我最困难的时期，虽然我无数次在光明照耀下得到救赎，心灵平静安详到极点，但我承受不了一丁点的刺激和压力，因为我对禅修只是一知半解， 又被这一知半解颠覆了过去所有的经历和经验，正处在一个极端膨胀的矛盾期，身心非常敏感。我时时以泪洗面，还时时产生“不如从阳台上跳下去摔死算了”的念头……所以，在这个时候出差，而且是去上海这样的繁华大都市，我是千万个不情愿的。但既然我没有辞职，就必须服从公司的需要和安排。为了避免自己刚刚萌发的一点扑腾不已的小火苗被物欲的躁风吹熄，出门前我带上了《空空之外》。对当时的我来说，能在灵魂堕落关头给予我援助的，只有《空空之外》。

在上海的那段时间里，我的生活异常地节制和规律，我拒绝了所有的约会邀请和饭局应酬，甚至拒绝在工作时间之外见任何人，而且早睡早起，整个旅程中都独来独往，工作之外的所有时间，我都用来看《空空之外》。我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重大的改变，虽然当时我还不知道这种改变意味着什么，也很难用质或量来衡量说明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我常常能感觉到您的存在。比如，我独自走过上海的街头时，总是感觉自己被一圈吉祥之光所笼罩，就像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一样。无论白天还是夜里，无论工作吃饭还是看眼前的风景，我都是宁静安详的，我的心里再也没有恐惧，没有烦恼，没有寂寞，没有空虚，只有一种清清淡淡的说不出的快乐和满足。在这段时间里，我仍会不时把您发给我的偈子拿出来看，在《空空之外》中寻找谜底。有一天，当我看到《空空之外》里对佛的三身五智的阐述时，我竟然硬生生地把您的偈子给分解成法报化三身及蕴涵大圆镜智、平等性智、妙观察智、成所作智及法界体性智的五智了。不过，虽然我当时有一种突破重围的喜悦，但心底里却十分清楚，这并非真正的答案。

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看完了整本《空空之外》，还背下了书中的“司卡史德空行母颂”，我的心身就像接受了大清洗一样，所有执著都被洗去了，就连对偈子含义的执著也被洗去了。从此，我一直让这首偈子留在我的手机桌面上，每次看到它，都像是您重新对我说了一遍一样。我不再刻意地去解读，只凭最纯粹的心去感受和享受它带给我的亲切感和加持。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忽然看懂了它，并且品到了其中的茶味。原来，真正的精髓和实质，都在着意之外——您发给我这条短信的时候，就知道我迟早有一天会明白的，对吗？当我真正明白，而不是由您逐字逐句地向我解释那字面意思时，偈子里的智慧就会融入我的生命，“无我亦无你”。

很高兴自己能想起这段往事，它让我的心又平静了一些。

我的心总是这样，忽而风平浪静，忽而山崩海啸，总也安住不下来。您的信，您的书，您的短信，已成了我的镇静剂，总能让我的痛苦瞬间消失，让我宁静安详。但我也知道，我不该依赖您的，更不该总是把一些负面的信息强行塞入您的生命，然而有的时候，我的力量实在是不能让我平息内心的风暴，我不得不向您求助……请您原谅弱小的我吧。

就像今天，我又跟您说了一些令您担忧的话……若不是您在电话里问我的情况，我是万分不想说的——我不想在说的时候将所有的疼痛和困难重新体验一遍，更不愿意在短信里留下这些信息，我不希望您清晨打开短信看到的都是揪心又让人厌烦的事情，破坏了一天的好心情，此外，我也不想，像莎尔娃蒂那样，充当那些不好信息的载体。

还有，我在短信里告诉您我现在的状态，并不是想您来看我，我没有这个意思，因为您即使看到我，也只是看着我忍受本来就要忍受的一切。我觉得，现在我与您的心反而更近了。当然，这是我的想法，因为我常常看您的微信朋友圈，常常带着好奇去回味您遇到的人，见到的风景，或者您逗留过的寺院、岩洞、夜阑人静的高原……我自知自己无法去到那遥远的所在，有您代替我，一路携着我的心，牵着我的魂去朝圣，对我来说也别有一番滋味。虽然我每天把自己关在四面墙壁之中——其实这才让我有安全感，我一点不觉得局促，也不腻烦，因为我的身体并不需要多大的空间，而四面的墙壁又阻隔不了我的心穿越时空，自由翱翔，我觉得自己想去哪就去哪，我甚至连阳台都不爱去，因为屋外并没有比屋里更好的风景——通过您的眼睛，您的耳朵，您的舌头，您的鼻子，您的皮肤，我能看到那片晴空万里的天空，以及天空下牛羊在草原上嬉戏的画面，听到充耳的天籁或者静寂，尝到圣地清泉的清甜，呼吸到冰冷但干净得似水一样的空气，感受到高原凉嗖嗖的寒风……阳台外面千篇一律的风景，又怎能相比？所以我何必走出去呢？还不如在屋里，找个合适的地方，让自己尽量坐得舒服些，摊开我的小本本，我便能马上登上海拔几千米的雪山了——而且毫不费我一点气力。

这种新的旅行方式太适合我了，让我在旅行的同时，还能保持着原来的安全感以及原来的生活节奏。您不知道，哪怕是稍稍打乱一点节奏——比如因为停水，这一天不能待在家里——对我来说，动荡都是巨大的：我得思考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和特殊情况，提前作很多的准备，这已经需要消耗我大量本来不必要浪费的精力，还要提起出去见人的精力和精神面貌，在困的时候无法休息，在休息的时候无法入睡……

所以，我是多么欢喜您的朝圣以及您得到的一切惊喜和收获，您一路朝前走，我也一路跟随您，分享着您心中的大乐。

今天又晚了，不能说太多，明天早点写信。

高原上的您，晚安！

您懂事的丫头

（2018年11月6日，星期二，多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