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

关于我童年的所有记忆是从一场大火开始的。但我也记得不真切了,只隐约知道这场火似乎是我放的。那时我三岁,之后的二十年里,认识我的人都会用这件事来洗涮我,乐此不疲。渐渐地,我生出质疑,也许当初的大伙是一场阴谋,而我只是一枚棋子,用以充当某个真正纵火者的替罪羊。我对他们满怀仇恨,正因为他们,我正在年幼的时候遭受了无比残忍的肉体摧残,成长过程中也始终甩不掉那顶“败家子”的帽子。

我知道一切怀疑都是徒劳的,他们不会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幸运的是,这也并非就是我童年的全部,有一个人很快帮我接了围。她是我的母亲,一个相当文静的女人。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她的文静是装出来的,在她的身体里,一定潜伏着某头怪物,蠢蠢欲动,伺机而发。果然,大火之后的第二年,母亲疯了。他抛弃了所有的端庄娴淑,暴露出野兽的本质。她的脾气越来越大,对所有人都破口大骂,手里拿着件家伙就到处扔,家里很快成了考文垂被轰炸后的样子。迫不得已,父亲把她关在屋子里,不让她出来,除了每天送饭送水送尿盆,谁都不许靠近那扇门。屋里早被清空了,没留下任何可以让母亲用来自残或自杀的东西。父亲洋洋得意,说这是他的主意,从头至尾的唯一执行者也是他。但我觉得很牵强,母亲依旧有很多种方法可以快速去见上帝。比如咬舌自尽,用头撞墙,或是将手指插进电板的槽眼里。

母亲没有这样做,也许她压根儿没想到这点。她只是不厌其烦地猛敲着门,用脚踹门,弄得“咚咚咚”的巨响传了很远。然后她歇斯底里地怒吼,“刘旭南,你这个畜生,你他妈的放我出来!”父亲自然是不为所动,端着饭碗坐在院里,沉重的身躯压得竹制小椅“嘎吱嘎吱”响个不停。父亲自顾自吃着饭,偶尔咬到小石粒便“呸”得将一口饭全吐出来。“成宇啊,以后做饭用点心,淘米可得仔细点儿,这太咯人了!”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父亲是很享受的,他有便便大腹,有一个疯掉的妻子,还有一个胆小如鼠,成天挂着串鼻涕的儿子。

我所在的村子很小,从村北到村南步行只需十分钟。在这样巴掌大的弹丸之地,消息早已不胫而走。村里人想必是十分感激我们家的,你想,平淡无奇的日子过得久了,谁都会心生不爽。而这件事当之无愧成为众人茶余饭后谈论的首要大事。我每天去幼儿园上学,或是放学回家,总会有一群我不认识的人围上来,拉着我,问我母亲的事情。我极度厌恶,白了他们几眼,径直跑回家,身后想起他们肆无忌惮的小声,透着淫荡与无赖。回家后我把这件事告诉父亲,父亲听了笑了几声,对我说:“儿子,以后他们再问起你,你就说你妈很好,绝不会像杏二婶那样;即使真成了杏二婶,那也只能让你老子我一个人饱眼福!”父亲说这话时,很从容的样子,像也是在说起别人家的事。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明白父亲所说的话。直到我又长大了点,活动的范围又宽了点,才知道杏二婶是何许人也。这个邻村的女人也疯了,而且疯得更直接,更激烈,更振奋人心!就像哥白尼和尼采,愿意为了心中的理想抛弃一切,追求精神上的享受。当然,我并不知道,杏二婶光着身子满村子乱跑引起轰动时是否会觉得享受。

母亲疯掉的日子里,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原本我和母亲就不亲近,大概是她想不通为什么会生出像我这样生性顽劣的儿子。她喜欢看书,特别是一些写情啊爱啊的小说,捧起书就沉浸进去,一副陶醉的样子无法自拔。这时候我若是尿了裤子,或是不小心从板凳上摔下来痛得哇哇大哭,她一般是不会理睬的。而现在,母亲被关在屋里,她的那些书堆在另一间屋里,我有理由相信他们会一同发霉,变臭,腐朽。母亲还并未意识到会发生什么,我和父亲把那些砖头般厚重的书统统搬到屋后的空地里,点起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我自告奋勇,要求由我点火,想体会一下当初的感觉,如果那场火当真是因我而起的话。这些书也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做的,遇火即燃,很快便升起一团熊熊烈焰。空气也随之沸腾起来,眼前像是多了面透明的墙,透过它这个世界都变得不真实。父亲说这片地因此变得有肥力,可以多种点土豆,那间空出来的屋子就用来装土豆,装满满一屋子。我没有告诉他,我不喜欢吃土豆。虽然有共同放火的经历,但我和父亲也不亲近。我讨厌这个浑身臭味的男人,烟味酒味狐臭汽油味和麻将馆里的味道,都让我闻之欲呕。他每天穿着件脏兮兮的工作服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起我,拿脸蹭我。这时我就会拼命挣脱,被他胡渣刺痛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母亲出事后,家里的很多事便落在父亲身上,而这明显是他极为厌恶的。这个一向奉行大男子主义的男人,自以为在外面挣钱养家,回到家后什么都不做。这一次,他失算了。比起厨师,他更适合做打击乐手,每天做饭的过程就是开演唱会,“叮叮当当哐哐啷啷”,母亲有兴致也会间歇性发作起来,敞开嗓子吼几声,两口子来个二重奏。父亲做的菜难吃得要命,就连最基本的原料和佐料应该怎样搭配都不知道,更别说是掌握火候,保证菜的色香味俱全。所以,我才有机会尝到别人家孩子没吃过的竹笋烧茄子,黄瓜拌豆腐。每逢有人倚老卖老,教训我时说他们吃的盐比我吃的饭还多,我就嗤之以鼻,因为我相信他们一定没尝试过每月两包的用盐量。

我依然很讨厌他们,讨厌这里,讨厌自己,以至于在谈及这段往事时都只想一笔带过,不作过多停留。而我的个头也像是不受限制般的向上蹿着,正如我期待的那样。我在寻找一个机会,可以永远脱离这里的一切,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虽然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十三岁那年,我在真是镇上的中学读书。学校离得很近,骑车大概十来分钟便到了。我却坚持住校,因这件事和父亲大吵了一番,他不希望我寄宿学校,说离得近就用不着花那冤枉钱,还说要是我在学校出点什么事家里也不知道。鬼才相信他的话。我知道他的心思,不过是想让我多在家里呆着照顾母亲,好让他能跟那群狐朋狗友桌上论麻将。说起父亲的牌瘾,也不是在母亲病后才养起的,他向来好这一口。记忆里他们俩也不晓得为这事闹过多少次,结果每次都以父亲胜利告终。是的,我说过,母亲是个文静的女人,如果给她足够的时间,她甚至可以写一本关于才女如何在现实中沦丧的长篇小说。但让她骂人,却是不现实的,当然这都是我六岁以前的事了。那次和父亲吵得很凶,事实上也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和他吵架。在以前我想都不敢想,似乎逆来顺受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和父亲对嘴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你个王八羔子!老子养你这么多年白费力啦!现在翅膀硬了就想飞啊,我告诉你,你爸我在一天,你就把你那些小心思收起来,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在整什么幺蛾子!”他骂我时正吃着西瓜,鲜红的瓜瓤混着黑籽粘在他嘴唇四周,和胡渣的间隙里。他顾不上用手抹一下只是拼命咀嚼着,不断把手上的西瓜往嘴里送。“哼,小小年纪就学会嫌弃父母,长大还得了,不得把我们活活饿死冷死!”他边打嗝边自言自语,音量近乎小声嘀咕,而在我看来却是明显的挑衅,我像是被针扎了一般,顿时英勇横生,“我看真正嫌弃她的是你吧!”父亲一愣,显然是被我如此冷漠的语气惊到,“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我说你很讨厌她,嫌弃她,她成了你的包袱,累赘,让你丢尽了面子,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我清楚看到父亲眼中渐渐聚集的怒意,很快燃成一团火,就要喷出来。他拿着瓜皮的右手微微颤抖,我知道下一秒他就会把它狠狠砸在我脸上。我没有畏惧,相反有了一种大义凛然的气势,“你看她不顺眼就打她啊,往死里揍啊!她发疯时不也老划花你脸吗,怎么你不敢还手!或者说你想悄悄地杀了她,干得神不知鬼不觉的,那样你就能活得更轻松了不是吗!”“够了,成宇!再说一句老子揍死你!”他举起右手,无比愤怒地瞪着我,那块瓜皮被他紧紧攥着,几滴汁液流到手腕处聚集后滴落。我也看着他,没有丝毫退让,我做好了和他火并的准备,甚至想到了自己可能会被他硕大有力的拳头揍死,而他没有。那只青筋暴凸的拳头最终无力松开,被捏成几块的瓜皮呈漂亮的自由落体线落下。

之后我开始了第一次离家出走的经历,之所以称为第一次,是因为我没想到逃离的过程会是那样艰难,正如哲学上所讲的真理永远不是一蹴而就。那时我却是非常认真地准备着,把自己常穿的衣服,几张詹姆斯的海报,和几本闲书装进包里。至于那少得可怜的几张钞票,是我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压岁钱,很大一部分都被父母拿了,他们说等我长大了再给我。这当然是骗人的,但也没关系了,我和他们没有关系了。

那几本书个头极大,装在包里可以用作枕头。我不是喜欢看书,诗人们的吟咏叹唱在我看来不过是一群不得志的傻逼故作深沉,把原本完整的一句话硬拆成几句来说。我曾做过一个假设,倘若母亲只是个目不识丁,粗手粗脚的村妇(虽然她实际上就是一个村妇),不看小说不读诗不写日记,她一定不会疯。潜意识里我已赞同了秦始皇的做法,我若是皇帝,我也烧书——我的确干过。之所以留下它们,只是充当容器,在书里挖一个洞,把一些珍贵的东西放在里面,好好保存着。比如全套的游戏王,冒牌的单车扑克,还有大卫科波菲尔的魔术CD。那时中国的魔术市场还很不景气,刘谦还在东吴大学学片假名和平假名,业余表演魔术。在我孤独的童年里,它们分享了我所有的心情,那台现在看来俨然是古董的影碟机,在它坏掉后我还难过了很久。

开学后两周,我便撑不住了,没想到住校的花销这么大。我尽量过得很节俭,早餐喝稀粥,中午只打饭不要菜,就着食堂免费提供的菜汤下肚,晚上就吃一碗米线。由于是青春期,正是身体发育的时候,饭量就变得特别大,每天吃这么点肯定不够,随时会感觉到很饿。饿了我就喝水,一杯接一杯,拼命喝,直到肚子撑得发痛,眼冒金星站不稳身子。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我一筹莫展,但我不会屈服,也不会向父亲求助。

几天后,就在我濒临虚脱的境地,父亲来了。他带了盒饭菜给我,被我扔在地上,汤汁四溢,几片西红柿和蛋饼无辜地躺在地上。班里很多同学探出头来,望着我们,眼里满是好奇和幸灾乐祸。父亲看着我,半晌没有说话,然后拿出一根烟默默抽着。“真不打算回去?”他猛吸几口,将烟屁股掷在地上,用力跺熄。“关你什么事,”我竟然还能这样淡定,让我自己都很惊讶,“再说你不是不打算管我吗,那就让我自生自灭好了!”我转身走开,把父亲一个人留在那里,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地板上的残羹冷炙是谁打扫干净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人的确是种很虚伪的动物,朝三暮四朝令夕改是很稀松平常的。所以我从班主任手中就过父亲留下的生活费时显得很坦然,心中没有一丝波动。区区两三周的挨饿经历,让我现实多了,原来我什么都可以缺,但决不能缺钱,什么热血理想,青春逆反,离了面包都只能是飘在空中的泡泡。

那个周末我回家了,带回一大堆满是汗味的衣服,那些我带走的东西一件不少地被我带了回来,放在原来的位置。唯一不同的是,我和父亲的冷战正式打响,我发誓这辈子都不再和他说一句话。他对此没做出什么反应,每周星期天返校时都会一声不吭地把钱给我,我也一声不吭地接着。

我渐渐知道金钱的魅力与重要性,尤其是在谈恋爱后。

女孩是在读初二时转到我所在的学校,在隔壁班当插班生。她叫依霖,龙依霖,人长得很漂亮,总爱穿白色运动衫和天蓝色牛仔裤,笑起来脸上会露出两个酒窝,显得很迷人。迷人是别人说的,我没这样想。当宿舍里的那群饥渴的狼谈论着龙依霖时,我还静静躺在床上苦苦冥想着该怎样赚钱。这时候我最大的理想就是要赚很多很多的钱,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拥有自由,和幸福。

具体是在哪一次听说她这个人,我记不清了。好像是从那次她阴差阳错借了我的语文课本后,便总是在我面前晃悠。别人都说我是命犯桃花,艳福不浅,也有人酸溜溜地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管他呢,我对爱情不感兴趣,觉得女人太爱矫揉造作,要是每天都跟在身后会把人烦死。这个人却越来越明显,每次见面都像个熟人,拍拍我肩膀,和我打招呼,然后很夸张地笑。我依旧不理不睬,直到有一天晚上,她把我叫出去,在我面前哭得像个泪人。我劝她,她哭得更离谱,后来我被她弄得恼了,“你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她哭得很无助,像一株柔弱的水仙,瘦小身姿不住颤抖,“你干嘛对我这么冷漠?我有那么讨人厌吗?”我哑然,要是她知道我在家和父亲是怎样过的,她一定会觉得我对她够仁慈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走不进我的心里,也不必为我迷失自己。”这是我说过的最具哲学意味的一句话,尽管我在心里已经把这个傻X骂了无数遍。“我也很喜欢《断章》,可以说是最喜欢!”“关我什么事?”我被她逻辑混乱的表达搞的更加混乱。“我看到你的课本扉页,就写着这首诗。你知道吗,在翻开书的那一刻,我有多么惊喜,原来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也能遇到和我一样的人。我知道你是个诗人,我喜欢你!”她说这话时认真极了,仿佛是一件极为神圣的事情,她眼泪汪汪,装满虔诚,和那晚并不算明亮的月光。

龙依霖成为我女朋友后,我便成了全校学生的焦点,用现在的话说,是屌丝的逆袭。为此我无论走在校园的哪个角落,总会迎来饱含各种情感的目光。被人注视,而且是被一大群人注视,让人吃不消。所以我尽量避免和她一起出现在人多的场合,即便躲不掉,我也表现出一副漠不关心的嘴脸,故意和她保持一定距离。关于我的家庭,母亲和父亲,我对她只字未提,她也识趣地没有深究到底。她自然不会知道那几句诗是我从一本残缺不全的书上抄来的,而那本书是我神志不清的母亲的。我若是把这些事告诉她,她会不会认为我是在编故事?听起来像是一个无聊至极的故事。

我拿着父亲给的钱,开始了一段不同于往日的生活。和依霖逛街,购物,吃东西,看电影,镇子上适合情侣玩的地方我们都走了个遍。我以为她早玩腻歪了,但出乎意料,每次她都神采飞扬。有时去的地方离家很近,我就立马带她换一处。我还没准备好把她介绍给父母,实际上我根本没打算这样做。

这自然是我单方面的意思,父亲从来不知道我和依霖的事情。

后来,父亲所在的机械厂倒闭了,父亲领了一笔少得不能再少的遣散金,下岗回家。父亲拿着那笔钱,在镇上开了家小杂货店,零售一些电池,纽扣,毛线团之类的东西。父亲每天得骑着那辆不停呻吟的自行车到镇上,下午又骑回来。他没有告诉我关于生活的艰难,但从他递给我的那些零碎的被汗渍浸透的钞票上,也能窥出一二。我心安理得地挥霍着,认为一切都是他应该的,他亏欠我的,又岂止这么多?那天我牵着依霖的手从父亲店门口走过,父亲抬头远远就看见我俩,脸上写满惊讶与窘迫。他撇下几个正在店里看东西的中年妇女,快步朝我们走来。“成宇,她是谁?”父亲紧盯着我俩十指相扣的手,略显紧张地问道。我不想和他纠缠,拉着依霖就要走开。“等会儿,”父亲挥手拦住我们,“成宇,这是怎么回事!你们俩······,你不觉得该向我解释一下?”这是自冷战后父亲第一次和我说话,并且距离这么近,我突然发现自己长高了不少,说话时不用再仰着头。“这是我的自由,我不用向任何人解释。”我拉着不知所措的依霖快步离开。依霖问我那是谁,我说是我爸。她就很惊讶,带点儿嗔怒,“你怎么能和你爸那样说话!”“我没拿他当我爸,他也不配!”“怎么了,亲爱的?”她的语气里满怀担忧与关爱,让我稍微觉得安心。“我是个很怪咖的人,和正常人不一样。如果哪天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随时可以离开。”我很坦然。

一个人,在他所生存的环境里呆的久了,总会受到影响。有的人选择逆来顺受,任凭琐碎与繁杂剥蚀掉自己华丽的外壳,然后渐渐风化,直到面目模糊,融进人群便再也分辨不出。我不甘心做这样的人,我想抗争。我知道母亲和我想的一样,虽然形式不同,但同样是想颠覆这个世界上太多不合理的存在。随着年龄增长,这种欲望在我心中越燃越旺,并最终诱发我人生的质变。

和依霖交往两年后,也就是我十七岁那年,我得到了她。她是第一次,心中难免有隐隐恐惧和害羞。但我软磨硬泡,连哄带骗,终于褪尽她身上所有的包装。这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依霖,原来让他们迷恋的,是隐藏在薄薄衣服下的她的身体。这凹凸有致的胴体,散发着一股少女特有的体香,青春的诱惑力表现得淋漓尽致。我觉得浑身发热,仿佛在我身体里有一条正值雨季的河流,横冲直撞。当我挟裹着巨大的欲望,奋力挺进她的身体,她近乎疯狂地叫了起来。而这一刻,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享受到了男人的优越感,征服美好事物的愉悦和满足。

我开始迷恋这种感觉,很快到了疯狂的地步,我一次又一次分开她纤细的双腿,进入到那温暖湿润的洞府,留下我行过的痕迹。而她依旧美丽,像一朵尽情绽放的海棠。依霖身体不舒服不能陪我,我就用手满足自己。时间一长,竟积累下许多经验。比如用哪一种姿势可以更爽,怎样的幅度和频率可以持久不泄,到后来我甚至可以控制时间,能在任何时刻轻易到达高潮。

这时的自己宛若神仙,轻轻地飘在云上,身体的刺激使我的脑神经极度兴奋,我也得以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暂时抛诸脑后。

令我着迷的远远不止这些,我还学会了很多其他的新鲜事。我的酒量越来越好,还没被同龄人灌倒过;我也会躲在厕所里吞云吐雾,眯着眼睛看蓝色的轻烟渐渐飘散;午休时在宿舍里开沙龙,每个人都要讲一点腥段子,或是将自己的感情经历添油加醋地吹嘘一遍。这原本不是我的强项,但我把以前偶然从母亲的小说里看来的桥段说出口,竟然反响激烈。上铺的眼镜说,“哎,成宇,你说得这么好,应该去编小说啊,肯定热销!”“滚滚滚,你懂个屁!那小说家也就是嘴上过过瘾,哪有我们亲力亲为来得痛快!”

亲力亲为是真的。每天上课我趴在桌上睡觉,睡得一塌糊涂,没人会打扰我。所有老师带着鄙夷恨了我几眼,选择自动过滤,忽视我的存在。到了晚上我便精神抖擞生龙活虎,带着几个哥们儿矫捷翻过围墙,向网吧进军。有时进行到一半,有学生看到我们,我坐在围墙上学《勇敢的心》里的华莱士,高喊一声“freedom”,纵身跃下。夜里的风打在脸上,让我更加清醒,自豪感油然而生。去网吧的途中,会经过一条偏僻的巷子,每到这个钟点会有一大群抹着浓妆艳粉的女人站在路边招客。她们的年纪普遍偏大,属于老妈子那类,却有着让年轻人难望其项背的敬业精神。这道让人们对中国社会老龄化状况及人民普世价值观一目了然的风景线,惹得我们先是心猿意马,一睹尊容后又顿觉心伤。每次走过,我看着她们招摇轻佻的姿势和过度丰满的大腿腰肢,打个呼哨戏弄她们。

这样的日子逐渐成为我中学生活的主流,那些挖金子的理想也看得淡了。我开始享受人生,并且认为它丰富多彩,意义重大。

在人们(主要是老师和那些成绩拔尖的好学生)越来越将我视为眼中钉的同时,我也越来越有名气,发展到后来还有好几个铁杆追随者。他们接近我的原因,无非是见识了我的英勇----敢于做他们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我们都放荡不羁,都很屌,对学校教育与管理的厌恶程度不亚于吃饭时看到一坨屎,最重要的是,我们都还年轻。唯一不同的是,他们都有着雄厚的家底,过硬的社会关系,而我只是屌丝一枚。他们的老爸,一个是百万富翁,一个是市教育局局长,还有一个交警大队副大队长。能带着他们这些“富二代”“官二代”游戏人生,我有一种成功的喜悦。

读高中时,我已经很少回家,父亲每月把生活费打在卡上。我一直以为他不会让我继续读书,也很奇怪他怎么拿得出如此高额的择校费。也许他也一样奇怪 ,像我这样的学生,在学校里混了这么久,怎么还没被开除。我觉得他让我在重点中学读书,而且依霖也在这里,是为了面子。他一生都只为自己的颜面而活。很显然,我不会如他所愿。

十九岁那年,我读高三,据说距离那场决定我们未来命运的考试还有两百天。所有人,包括依霖,都在为了备战拼命学着,我也很拼命。以前的一个铁哥们儿来找我,说我们学校的一个小白脸抢了他的女朋友,让我帮他出气,教训这个臭小子。哥们儿还拿出一封信,说这是小白脸勾引他女朋友的证据。我打开一看,竟然是一首情诗:

        世界太大    一生太长

        我不要很多

        北极天空的神光

        地中海的帆影与暖阳

        大漠的孤烟长风

        南国的疏雨梧桐

        那么远就那么远吧

        我只想好好活着

        安分地劳动    工作

        当夜深人静    檐下风铃响个不停

        还能余下点时间给你写信

        告诉你我的地点    我知道你不会来

        告诉你我很好    我想你

        在我已经很老很老时

        记不起以往浪漫的事

        而窗外乔木正盛    龙胆轻吐着幽香

        生命如此脆弱又充满诗意

        我选择    继续爱你

我将它撕个粉碎,冷笑一声,“哼,这家伙写的东西这么骚!我看他一点也不安分,那就让他体会体会他生命的脆弱吧!”我们选择了一个乌云密布没有星光的晚上动手,在他离开学校回家的路上袭击他。我用麻袋罩住他的头,哥们儿便大打出手,拳头如疾风劲雨般落在他身上,每一次出手都饱含恨意,想置人于死地。小白脸先是挣扎了一番,双手胡乱向四周出拳,想格挡住这突如其来的攻击。他拼命叫喊着,但声音显得沉闷,无力。我和哥们儿将他猛揍一顿,很快觉得累了,而他也渐渐放弃抵抗,只死死抱住脑袋,像瘫烂泥躺在地上。“够了吧,再打他就得死了。”我劝哥们儿住手。“你个臭不要脸的,给我听着,以后要是再和我女朋友走在一起,我就弄死你!我说到做到!”

后来发生的事情是,那个人被打成重伤,住进医院。哥们儿的女朋友情急之下报了警,哥们儿很快被拘留,然后供出了我。警察来学校找我时,我并没有很意外,我知道那个和我同学几年的家伙其实是个熊包,没那种所谓的英雄气概。在答应帮他出手的时候我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我没有责备他的意思,也不会怪他,被自己的女朋友送进局子,他一定也不好受。看到我被警察带走,班上很多人暗暗松了口气,其他班的人都出来围观。那一刻,我还以为他们是来送别一个即将为国捐躯的勇士。不管怎样,我得承认,我再一次轰动了学校,让人群因我而沸腾。也是最后一次。

依霖听到消息心急如焚,六神无主后去找我爸。她一定以为我不过是被拘留几天,交点保释金就可以出来了,她去找我爸要钱。我爸没有同意,沉思了很久,只淡淡说了句,“没有钱,他自己惹的麻烦自己解决。”这些是依霖来看我时说的,她说她还请我妈帮忙说话。我问结果怎样,她说我妈只是看着她笑,什么也没说。我不由得苦笑,说我妈就是那样,她在家里都是听我爸的。依霖在我怀里哭得像个泪人儿。

我很快换了地方,和哥们儿进了市第二监狱。监狱在小城背面,城市与乡郊的交界处,位置偏僻,环境荒芜。我将在这座灰暗老旧死气沉沉,四周缠满铁丝网的建筑里呆上两年。跨进监狱大门的那一刻,我竟有一种再也出不来的错觉,然后联想到卡夫卡笔下的城堡,那座老K费尽心思想要进入的城堡,如今就矗立在我面前。父亲带着母亲,站在门口等我。看到我走进近,他停止了同狱警的交谈,一脸谄媚的笑容因惯性作用还未完全消散。母亲依旧面带微笑,一言不发,看看父亲看看我,偶尔望望远处村庄模糊的轮廓。父亲欲言又止,像是努力克制着澎湃的情绪。我知道他希望我能像一个迷途知返的回头浪子,扑进他怀里痛哭一场,对他说我知错了,乞求他的原谅。而事实上,我从未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复杂矛盾又极不稳定的性格,早在那个屈辱的童年就塑造而成。他们的愚昧无知,竟影响了我的一生,让我曾多年活在别人的白眼里,如今又被自己铸造的囚笼困住。我无数次想要报复,宣泄我的不满,彰显对他们的仇恨。这种执念甚至让我产生了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用推理小说里的手段杀掉母亲,然后嫁祸给父亲。而后来以至现在,我都不断学坏,朝着与一个健康青年完全不同的方向发展。杀人诛心!我就是要毁掉他们的希望,一如他们曾轻易毁掉我的希望。

父亲隔三差五会来探监,有时带着母亲,有时独自一人。我还是不愿和他说话,他有话时我就听他说,没话可说了我就示意狱警把我带回房间。有一次刚回去,就听到同室的几个牢友兴致勃勃地谈论一部叫《大鱼》的电影。其中一个看起来很年轻很文弱的男孩,用一副评论员般专业的口吻向众人表达这部影片的主题。末了,他不无遗憾地说,“其实这就是一部反映父子之间心理隔阂的电影,挺有教育意义;不过我还是喜欢爱情片。”他说这话时神色安然且陶醉,俨然一个诗人。他犯的是强奸罪。

每个周末,依霖也会来看我,告诉我学校里发生的事情,然后隔着有机玻璃抚摸我的手掌,说她很想我。“以后就别来了,”我对她说,“你马上要高考,不该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些无谓的事上。”她看着我,没有再出声,只是不停地流泪。我知道我们不会长久。这件事在我们第一次约会时我就想得很清楚,现在该是结束的时候了。我怎么总能未卜先知?我不知道。但我实在无法忍受一个每天给身陷囹囫的男友写情诗的女孩,她所说的浪漫与幸福,本就是我的禁忌。

后来依霖便很少来了,直到高考结束。我看着她踌躇的样子感到很好笑,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但还是想听听她的理由。“我记得曾说过,你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离开我,因为你不是我的。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我嘴角微微上扬,没有半点忧伤。“对不起,成宇,我并不是有意要伤害你。这个时候我应该要陪在你身边的,可我······“你不必自责,一切与你无关。”我看着她美丽的眸子,如一汪清澈的泉眼,“那么现在,你终于承认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了?”“我深爱过你,可你是个住在自己梦中的人,这让我好难过。”

她告诉我,她填报了南方的一所大学,离这里足足几千公里。去大学报名前的假期里,她打算去吉隆坡旅行。吉隆坡,好遥远的国度,仿佛只存在于地图上,我只能祝她旅途愉快。她说不是一个人,还有个叫王冉的男生陪她,也就是上次被我们打得半死,会写情诗的小白脸。我付之一笑。

出狱后,我在父亲的杂货店里守店铺。父亲还是喜欢搓几轮,母亲也和以前一样,习惯与自己说话。而我,已没有了离家出走的想法。每天坐在店门前,看着小城残缺不全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偶尔几个家庭主妇带着一阵刺鼻的劣质香水味走过。我忍不住放肆地打了个喷嚏,震得脑袋嗡嗡直响唾沫星子四散,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真实。我放下柏拉图的《理想国》,置身于惬意的冬阳下。

这一年我二十二岁,一无所有也一事无成。这年冬天出人意料地落起了雪,接连一天一夜。气象台说,今年的西伯利亚强冷气团将导致盆地部分地区出现降雪天气。我在门口堆雪,心里想着这寒冷是否会侵袭到南国,或者更南边更遥远的吉隆坡。应该不会吧,听人们说那里四季如春。渐渐地我眼前模糊了起来,仿佛一切只是梦境,而现在就要分崩离析,随风飘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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