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一点儿家长里短。
我把我婆婆戏称作食物手艺人,几乎所有的吃食她都坚持要亲力亲为。从每年冬月开始,腌腊肉香肠、晒萝卜干儿、熬腊八粥,春分以后是泡酸菜、做春卷儿,接着是端午包咸蛋、皮蛋、粽子,然后跟着夏天来的是稵粑、豆瓣酱、凉粉儿,重阳还要泡酒,平日里还有点豆腐、做豆腐乳、霉豆豉……如此林林总总,总之一年到头几乎是不间断的忙忙碌碌。
说实话,有些的确味道上佳,但是像香肠腊肉、咸蛋粽子这类一年一次的应景之作,由于缺乏日日的操习,味道实在算不上精彩。《舌尖上的中国》勾起了许多人对传统家常美食的怀念,但是在实际生活中并不总是十分美好的:熏香肠的时候稍不留神,火苗一窜就烤焦了;咸鸭蛋不是过淡就是过咸,泡臭的事儿也常有发生;粽子总有几个没裹紧的漏网之鱼;豆腐乳一不小心就把酒撒多了一点儿。自己做的东西可不比得买的,尚可以挑挑拣拣,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得苦着脸解决掉这些不太成功的作品。
我婆婆是个普通的家庭妇女,每日围着家中琐事忙的像个陀螺,在我工作的时候还要帮我带着孩子。我实在不忍她如此辛苦,就常常劝她放弃掉一些不太日常的食物,如今购买这些传统吃食也十分方便,价格也并不贵出多少,加之专卖某种吃食的生意人,由于日日都在做,味道也拿捏的恰到好处。实际上我这粗糙的舌头对超市里的袋装成品食物也不太吃得出区别。
当然是白说,主妇们对外面的食物都有本能的警惕和排斥。像我外婆,每次吃饭都要抱怨,如今的什么东西都大不如前了,猪肉太面,牛肉太柴,鸡蛋炒不香,蔬菜不是那个味,什么都是农药化肥弄出来的。说的多了,我父亲发烦,忍不住为农药化肥正名:要没这些,产量能有多高?这么多人口怎么喂饱,您老人家还回三十年前仨月吃一次肉吧。
这大概算是传统手艺和现代工业化的冲突吧。产业化产品能够满足人们更丰富更快捷的物质需求,传统手艺能跟得上么?
说来我父亲也算是位手艺人,他曾经是个小墨师傅(行话,即木匠),我们家族被记得的先人里就出过三个小墨师傅。我父亲的手艺在我们那小地方算是翘楚,年轻时他的最大理想就是做到掌墨师傅。在我印象中,我家总是没有凳子坐,刚打好没坐多久就被人买走了,买主们总觉得木匠自己家的凳子必是最好的。
还记得小时候,常看着父亲十分专注的比量木材,尔后拿过墨盒,“啪”的弹出一条墨线,接着是锯子吱啦吱啦的声音。我母亲在一旁给已完工的家具上漆,悬着手腕,沉住呼吸,稳稳的拉过去,决不能有一点点的拖泥带水,不厌其烦的刷了一遍又一遍,家具才渐渐的光亮柔润了起来。我躺在刨花堆里,一条一条的撕着刨花玩。里屋是我爷爷放着咿咿呀呀的川剧。我们一家在木堆里各自沉默无言的度过一个又一个宁静的下午,这是我永难忘的场景。
我常常看见父亲对着木料沉默的坐很久,不同的树种、不同的树龄、不同的枝干部位、不同的分叉走向,要恰到好处的用在家具的不同部位,即要最大限度的避免浪费和切割,又要巧妙的隐藏好树节。雨天和晴天又有不同,不同木材受气候影响的膨胀度不同,这都是需要考虑的。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父亲面对的不是无生命的原材料,而是活生生的有着不同特色与个性的生命。如果运气好,得到楠木这些好木材,他会珍惜的放置很久,天天打量摩挲,轻易不舍得动。我奶奶说起过,曾经有两年时间,那是我出生前,我父亲初出师不久,父亲除了采买原料几乎没有出过门,天天关在家里自己改制工具,琢磨图样,不停的练手,直到两年后才开始正式接活儿。这大约可称做“匠人精神”——专注的精神。
我父亲的木工活儿很传统,几乎很少用到钉子之类的铁器,全靠木与木之间的起承转合来相互扣紧,既达到了成品的整体性与美感,又避免了铁器生锈引起松动。随着使用时间越长,木头之间会越扣越紧,结实耐用,是以我父亲做的活儿很得邻里周边赞赏。
我刚出世的时候,父亲还熬夜为我打制了一张婴儿床,考虑到娇娇嫩嫩的小婴儿,父亲没有上漆,而是用砂纸打磨了一次又一次,又用他那双手反反复复的把角落缝隙抚摸了许多遍。床的周边挂满了父亲用竹圈儿做的许多小玩具,轻轻拨弄就叮当作响。我自然是想不起来了,但可以想见幼小的我一定曾躺在小床上欢喜的手舞足蹈,就如同现今我拿着塑料摇铃逗弄我的儿子。童年的我还拥有很多父亲亲手做的木质玩具,这让我在小伙伴儿面前很是嘚瑟。延续到现在的影响是:当我初次涉及地质灾害工作的时候,我一眼就能看出,那些农户的房子到底哪些是自然滑坡引起的变形,哪些根本就自家的地基圈梁没打引起的沉降。关于全木结构和砖木结构的传统民居,我还隐约记得一些父亲教给我的东西,至于一张普通的凳子到底结实不结实也是难不倒我的。
随着改革开放的到来,更多贴着漂亮成板的时髦家具越来越多,来我们这种小作坊定做家具的人越来越少,生意的缩减和生计的艰难迫使他改换了新行业。留到现在唯一的印记是当下我坐着的这根凳子,用了近三十年,历经数次搬家与摔打,仍然结实如初。换行业以后,父亲在工作上出色的专注力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使得他在诸多同行中脱颖而出,我想这也可算是早年的匠人经历留下的深深烙印。现在他看见如今的一些家具,还是会忍不住告诉我那是用何种木材做成的,偶尔会忍不住哂笑其背后的“歪木匠”。都说文人相轻,原来手艺人也相轻,尤其是一个骄傲的手艺人。
网上常常有哀叹传统手艺濒临失传的帖子,我看了看:弹棉花匠、箍桶匠、篾匠这些在小乡镇还有狭窄的生存空间,面塑、刺绣、剪纸之类的改头换面坚持着,更多的如铁匠、蓑衣匠之类只能作为被保护的标本存在着。物质的丰富和价廉,使我们习惯了抛弃,传统的修鞋、修伞、补锅慢慢也会被甩出这个快速奔跑的时代。
有很多民俗爱好者到各处乡镇去探访一些濒临灭绝的传统手艺,各地政府也出台了很多保护举措和产业化的办法,但我不知道这算是对传统手艺的保护还是破坏。传统手艺是典型的慢工出细活,从前打制一整套姑娘出嫁的陪嫁家具,需要提前两三年与小墨师傅预定。在实用价值上它们并不比工业产品更有优势,只是人力与时间的倾注使它们承载着人文意义上的美感。并且传统手艺是依托着传统的熟人社会而存在的,人情是手艺的一个额外属性,手艺人的技艺水平全靠口口相传,市场虽然带来更多陌生的购买者,但也会使这些手艺制品沦为变相工业制品,彻底磨灭其分明的个人或家族特色。
比如我老家以豆腐出名的西坝,大众媒体的宣传使得许多外乡人慕名而来。店铺的牌匾上倒是大喇喇的写着“传统石磨豆花”,可是我明明瞧见他们在后厨用机器打磨,然而前厅门庭若市,全要等着真正的石磨豆花上桌,食客们就不要吃了。
在庙会上也可以见到一些传统手艺的身影,但是在热闹的表像下面,我感觉到的是落寞。手艺制品本是生活的自然而然,如今脱离了日常生活所需,只能作为表演和展示而存在,就好像被制成了标本的蝴蝶,美则美矣,没有灵魂。在一时的猎奇之心驱动下的购买者,转身还是会到超级市场购买日常所需。从前午睡醒来家门口的声声吆喝,如今成了舞台上的表演;从前起居坐卧都离不开的器物,日日摩挲的油光水亮、面目喜人,如今只能充当少数好古者现代居室里的风格化装饰。就像毛笔、宣纸这类传统书写工具,在脱离了从前那连普通账房先生也要日日握着记账的旧时代,现今只能依附着曲高和寡的书画艺术而存在。
许多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技艺,就像大熊猫一样,早该被生存竞争和自然选择淘汰的物种,却被人类固执的挽留着。我们开始想要挽留的时候,已经说明了传统手艺必将不可逆转的走向灭绝,湮灭在旧时代的深处。如同我们80后开始集体怀念童年时,我们已经无可挽回的走向了衰老。这“遗产”二字想来就令人难过,原当活生生的“曳尾于涂中”, 如今只能“死为留骨而贵”,而这苦苦拉着过往时代的姿态,显得格外执拗、无望和伤感,明知不可留而留。
虽然如此,我想我还是不能做一个只会往冰箱里塞速冻饺子和成品番茄酱的妈妈,也许,今年我该跟着母亲学学做豆瓣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