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浦东机场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五点,夕阳西沉,汽车开上外环,驶向徐浦大桥,城市的轮廓一点点从暮色中展开,被阳光镀上一层闪烁的光芒。
这是我第一次,被城市所震撼。
那是人类文明在眼前铺陈开的画卷——
从地球诞生,到人类能够直立行走,能够使用工具,到建立文明,而眼前的城市,则是这上亿年人类智慧最伟大的结晶。
我惊叹于城市道路的平滑,震撼于川流不息的车队,还有林立的高楼大厦……
这些不过是日常最熟悉的景色,但竟然产生了穿越感,就像是从遥远的过去突然来到未来。
那时半个月的非洲之旅刚刚结束,与世隔绝的两周,没有网,几乎没有电,每天除了同行的向导之外,鲜少再见到他人。
离开乞力马扎罗后的九天里,我们远离城市和村庄,几乎都在广袤的东非大草原上驰骋。
迎着朝阳出发,踩着日落回营地,天为被地为盖,置身于草原的生生不息之中,在几乎没有现代生活的元素里,那是最没有杂质的生命的纯粹。
半个月之后,当我站在熙熙攘攘的上海街头,看着那些比迁徙的角马群还要密集的人流,看到黑色夜幕里闪烁的霓虹,甚至有些动容,那是因物质文明的极大丰富而带来的深深的感动。
这太难忘了,对于生于物质生活极大丰富年代的我们这一辈人来说,竟然能体会到这种极端远离现代科技和物质的生活,这带给我的震动很难用三言两语讲清楚的。
而正是这种远离人群,让非洲的回忆更澄澈。
它就像是一张干净的画卷,徐徐打开。又恰恰是这份人类文明的不可及,让这个大自然的恢弘画卷显得神秘,伟大又让人感慨万千。
在这九天里,我们所有的时间几乎都是在那辆超长的陆巡越野车上度过的。
透过车窗望向窗外,远处是浅浅淡淡的山峦突兀地立在非洲稀树大草原怎么也望不见的边缘上,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孤独和荒芜。
干燥的空气和扬起的尘土则为这荒凉打上一层滤镜,那远山的淡影像是这幅宏伟画卷里苍茫的背景,又像是另一个星球。
行程从坦桑尼亚的第四大城市从阿鲁沙开始,驱车六个小时前往肯尼亚和坦桑尼亚的边境纳特龙湖,去寻找火烈鸟的繁殖群。
然后再行车五小时返回到位于坦桑尼亚北部号称“上帝的伊甸园”的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去探索东非大裂谷里独特的世外桃源。
穿越火山口地区,到达最大的国家公园“塞伦盖蒂”,停留四天,前往马赛马拉。虽说塞伦盖蒂和马赛马拉是同一片草原,但必须要先离开塞伦盖蒂,开五个小时的车到达肯尼亚和坦桑尼亚的边境Isabanis border,再开七个小时到达肯尼亚的最有名的国家公园“马赛马拉”,最后从肯尼亚首都内罗毕回家。
对于行程的安排其实在一开始我和瓜老师颇有争议,他认为在草原上的七天太长了会审美疲劳,而我却认为慢慢的体会才是草原的真谛。
后来我们发现,我们在草原上的每一天似乎都是一样的,早早地出发,坐在高大的越野车上颠簸,试图从旱季枯黄的稻草中找到一些疑似的动物痕迹。
但每一天又都是不一样的,我们轻松就看到了非洲五大(大象、狮子、野牛、犀牛、花豹),也看过猎豹睡觉,狮子围猎,花豹吃大餐…… 当然也有颗粒无收的一天。
说起来似乎有些乏善可陈,但身处其中却又是滋味满满。
事实上,如果你热爱公路旅行,我实在想不出世界上有哪里比非洲大草原更让人热血沸腾。
每天有12个小时在路上,中午也是带着lunch box在路上解决,或在一片草原上搜索野生动物,也可能从一个保护区前往另一个。
而几乎每一个都完全不同。
赤道地区的季节变化是由雨水带来的。
雨季的变动让这里的每一处呈现出不同的模样,即便是地处同一片草原,塞伦盖蒂因为旱季的关系一片枯黄,而偏北的马赛马拉则因充足的雨水而显示出勃勃生机。
草食动物逐水草而居,肉食动物逐草食动物而居——
食物——是这片土地生生不息的根源,是迁徙的根源。
生活在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则又是不一样的景象。
常年的地壳运动让这里的火山口,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生态体系,常年丰沛的降水则让这里始终保持森森的绿意,不用迁徙也不用跋山涉水,这里的永远都是悠然自得的景象,被称为“上帝的伊甸园”恰如其分。
与其他草原地区不同,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是允许马赛人居住的。在这片面积不大的区域里,马赛人的牛羊家畜和野生动物们和谐相处,正如它名字的来源——“戈罗戈罗”的牛铃声——与伊甸园的悠远颇为相似。
所以,非洲的旅途应当是丰俭由人的。
住宿上是这样,从露营到顶级豪奢酒店任君选择。
在时间上也是这样——即便是在同一个营地投宿的人们中,有的人只走马观花地看个一两天,也有人每年都来住上一个月。
时间长有时间长的收获,当你全身心地将自己和时间投入大自然,自然也会回报给你那些珍惜的场景或是鲜为人知的秘密。
而若是你奉献给大自然的是热烈与好奇,自然也展现给你惊喜和壮阔。
在非洲,开着车在草原上晃悠的旅途都叫Safari,这个词在斯瓦西里语里的原意是远行,而如今又被翻译成游猎。
既然是游猎,那就意味着看到的景观都是自己找来的,所以这里的一切都充满着不确定。
多样的旅行目的地让非洲变得丰富起来,仅仅是坦桑尼亚就有16个国家公园,而肯尼亚的保护区更是数不胜数。
你可以规划自己的行程,但没办法决定自己能看到些什么。
动物们有常出没的区域,但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会在这一天出现。
而游猎最大的吸引其实是整个行程的不确定,以至于每一天能够看到的东西都是意外之喜。
这里的动物们并非刻意让你观赏,有的人一个小时就能看齐非洲五霸,而有的人则一路都很难见到犀牛。
比如我们,第一天进入草原,就在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口里看到了一只犀牛,但是太远了,以至于只能看到一个小黑点,但我们在坦桑尼亚的向导都说,能看到这样的犀牛已经运气很好了。
我们原以为就这样了。
但谁知,当我们最后一天在肯尼亚马赛马拉的草原上,向导竟然听说在肯坦边境上有黑犀牛出没。于是我们在草原上开车狂奔了半个多小时,骨头都快被颠散架了,终于在见到了清晰可见的犀牛——距离不超过50米!
连向导都感叹我们运气真是好极了,因为一般想在这样近的距离看到犀牛只能在亚赛拉公园,而且也需要寻找。
我们的运气很好。
是的,运气,或者说缘分,是决定这趟旅途所见的收获多少的最大决定因素。
这样一来,每一天都是新的充满期待的,即便是满目都是茫茫草原,但希望始终在转角。
享受每一个仔细端详判断的时刻,享受与同伴分享发现的惊喜,即便是观看了一场失败的围猎也让人惊叹。
很多人会问,在电视上看一部BBC的记录片就足够了,为什么要花重金自己去一趟呢?
出发前我们也曾有过这样的疑问,但一切都在踏上这片人类最古老的土地时迎刃而解。
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都没有剧本,他们是大自然环环相扣又生生不息的有机链条。
动物们不再是一个个关在笼子里,或是圈在某个区域里的景观。
他们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他们不再仅仅是一个个体,而是东非大草原这个有机体里不可或缺的一员。
这里的狮子们不会跳火圈,他们是会向母亲撒娇的孩子,是会因为孩子不会狩猎而焦虑挠树的母亲,是在午餐饱腹之后哈欠连连的一家人。
这里的大象们不会画画,但他们是草原上最聪明的物种,最耀眼的族群。
威风凛凛地成群结队,如果停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仔细端详他们的双眼,你会发现那是像人一样的充满了情感与思想。
即便是这里的,连光影都是这生态链条中的一员。
在这里光影似乎是一个变幻无穷的舞台,又是这舞台上必不可少的演员。
一定是有最奇异的魔法,才让他拥有如此不同的样子。
晨曦的阳光带来生命新生的动力,暮色四合是序曲的终章,而下午四点的丁达尔像是打开天国之门,像是上帝在你耳畔窃窃私语——
你是多么幸运,有幸拜访伊甸园。
卡伦布里克森在《走出非洲》中说一点儿都不夸张,在这样的景色以及这里的生活中,最使人难忘的便是天空。
“当你回首在非洲高原度过的日日夜夜,一种感觉倏然而过:自己恍若曾一度生活在空中。天空不是浅蓝色,便是紫罗兰色。
大片大片的云彩,轻柔而瞬息万变,在空中升腾、飘荡。苍穹充满着蓝色的活力,将近处的山脉与林莽涂上了鲜亮、深沉的蓝色。
正午的天空十分活跃,像喷薄而出的滚滚岩浆,又像一池碧水潺潺流动,闪耀着、起伏着、放射着。
它返照出的一切景物都放大了,变幻出奇妙的海市蜃楼。在这样高渺的天空,你尽可自由自在地呼吸。你的心境无比轻松,充满自信。
在非洲高原,你早晨一睁眼就会感到:呵,我在这里,在我最应该在的地方。”
所以草原上从来都不会无聊,即便是光与影的魔法都能让最不知餍足的旅人满意而归。
更遑论那全神贯注的每一刻寻找的意外之喜,和那跋涉千里的旅途终于得偿所愿呢?
任何人在原始的土路上颠簸了五六个小时终于“见到一万只颜色亮丽的火烈鸟齐聚一堂的景象,都会在多年之后回想时变得不可思议。”
直到我在纳特龙湖看到一起飞翔的火烈鸟时,我才明白博瑞尔马克姆在《夜航西飞》里的表述。
在征得向导的同意后,我们让无人机升高,俯瞰下去,高碱度的湖水让整个湖水形成了瑰丽的色彩,是上帝打翻了调色盘,当然也是上帝画了一幅巧夺天工的油画。
星星点点的洪烈鸟群张开翅膀,红白相间像是恰到好处的墨点,是灵动的点缀,又是吸引眼球最完美的主角。
而不远处,马赛人的“上帝之山”伦盖伊火山静默无语,像是电影里那些未知文明里令人印象深刻。
当你全身心投入进这场发现之旅,你会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所知甚少。
原以为草原上那些线条完美没有一丝多余肌肉的捕食者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趴在石头上或是躲在树杈上打盹。
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他们生活也并不容易,必须为每一次箭在弦上的捕猎储备充足的能量,当他们老去,牙齿变得迟钝不够锋利,那么他们的生命就已经走到尽头。
原以为万马齐喑的大迁徙是在难得的八九月才能看到,却未曾想整个草原一年四季都在迁徙。
我们想象热血沸腾的大迁徙应当是成百上千的角马和斑马们在草原上狂奔。
但事实上对于他们来说仅仅就是一段周而复始的日常——饿了就吃,吃完了就走,有时跑两步,有时慢慢踱,就像是饭后简单的运动。
只有在穿过马拉河的时候,举世闻名的“天河之渡”才是真正的死生一瞬,八月是观赏天河之渡的最佳时机,几乎每天都会上演,而我们到达的九月则要凭运气,时不时会有角马渡河。
我们的运气不算好,在我们到达马拉河的三天前,刚刚有一次渡河,所以我们只能看到空荡荡的河岸。
但这并不失望,遗憾也应当是safari的一部分,况且马拉河的景观并不止天河之渡。
在没有角马们过河的时候,这条马赛马拉和塞伦盖蒂草原上仅有的最大的河流,呈现的是热带地区宁静而欢乐的氛围。
作为马拉河的长期居民,河马和鳄鱼守住各自的领地——泥潭和礁石——互不侵犯。
如果游客想要步行探索马拉河的景色,就必须要由一个带枪的士兵陪伴一起,因为河马和鳄鱼都是草原上最危险的动物之一,尤其是河马特别喜欢攻击游人,巨大前颚的咬合力惊人,足以致死。
恰好在我们到达的一个月前,有台湾游客因没有与河马保持适当的距离,而被攻击,医治无效死亡。
听起来有些惊悚,但事实上东非的旅行还是相对安全的,前提是要遵守规则。
虽然草原广阔,但能够供给人们驱车的路线相对固定,只能动物靠近人类,但人类绝不可以进入没有公路的地方,我在这里遇到的向导们都尊重这样的规则,即便是争分夺秒地要去寻找少见的动物们的踪迹,也都避免穿越没有路的地方。
这样的距离让你身处在东非大草原这套完整的生态系统中,但又与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既有参与感,又时刻提醒自己观察者的身份。
当夜幕降临躺在帐篷里听旁边草丛里鬣狗的长啸,透过帐篷的窗户看到明亮的月亮,融进这片黑暗,我们似乎也成了草原上的一部分;
当长颈鹿从灌木丛中伸头看你,下颌的弧度像是微笑,又像是好奇的宝宝看到新鲜的来客;
当远远地在行车的路上眺望树上大肆吞咽的花豹,它就那么大剌剌地展示给你看,告诉你——你从哪里来并不重要,而我属于这里。
当你走进这里,你已经是这套神秘而伟大的生态中的一员,但你却始终站在这套体系之外。
而等你重新回到生活,你会发现非洲再也不会离你而去,那些脱离人类生活和文明的辽远广阔和不同,将让你不断被提醒人在这个地球上的渺小与狭隘。
“身处非洲,我希望懂得更多,季节在变化,旅途中将不再有雨,我凝视着草木鸟兽,我渴望懂得它们的语言。”
——海明威如是说。
宇宙太浩渺,仅仅是地球就这样丰富,这个世界令人着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