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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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西门坡位于边水镇最西端,是镇子里人口最少的村子,再往西就是连绵起伏的山脉,像一道屏障,隔在了两个省中间。所以王富贵跟别人介绍自己家乡的时候总会加上“边水守卫”这几个字,当然,他不会说所谓的守卫其实都是些留守老人。

说起来王富贵的日子与富贵二字沾不上一点边,他穷得显而易见,三间老式红砖房,一个破败的院子,院子前面用旧木板搭出一个小卖店,卖点米、面、酱油、醋等生活必需品,不为赚钱,只是为了方便西门坡的乡亲。打眼一扫,他家里拿得出手的也就算是那台半新不旧的液晶电视机和一台二手手扶拖拉机了。电视机是他在省城当保安时在垃圾桶旁边捡到的,手扶拖拉机是他托发小卢鹏花一千块钱从镇子上买回来的,现在成了西门坡村民的主要代步工具。

即便是这样,只要一回到西门坡,王富贵就是村里顶梁柱级别的人物。

西门坡总共二十一户人家,平均年龄在五十五岁以上,这其中还有好大一部分是仰仗王富贵这个三十九岁的老小伙拉下来的。

吃过早饭,王富贵像往常一样,扛着锄头去村东的大柳树下集合,一群老头老太已经早早地聚在一起聊了起来,话题基本就是围绕张大爷的血压,李大妈的腰,王奶奶的风湿病,稍微延展一下就是省城务工的孙子,嫁到外地的孙女和杳无音讯的儿子等等等等,都是些令人不太愉悦的话题。但聊天的人脸上都保持着波澜不惊的表情,一副见惯了风霜的样子,只有在远远见到王富贵才各自露出一点笑。

今天又是个暴晒的天,一丝风也没有,昨天晚上的一场大雨让翠芬家的院墙倒了一半,碎石挡住了院外的路,一只沾满黄泥看不出颜色的小猪在院子里追撵两只母鸡,两只鸡惊慌地叫着冲出碎石堆,奔着王富贵扑了过来,王富贵闪身后躲,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坐在地上,锄头甩出去老远。

翠芬从房里跑出来手里拎着勺子,头发乱草一样堆在头顶,沾满污渍的衣服空荡荡挂在身上,见到王富贵的囧样,她立即拍着大腿笑起来,柳树下的那群老头老太也跟着笑。王富贵有点不好意思,皱着眉揉揉酸疼的屁股站起身,翠芬止住笑适时地过来扶了一把,小声说,“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去,一会儿工夫就干了。”

“不用了,我自己洗,”王富贵客气着,“等再晒一晒,地硬实了,我就帮你把院墙砌起来!”说着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在翠芬干瘦的屁股上摸了一把。翠芬佯怒,举起勺子作势打他,他举手告饶,翠芬才笑着瞪了一眼,甩着勺子回了屋。

王富贵转身回家换衣服,临走前不忘对着柳树下的人群问一句,“都没什么大事不?”

“没大事,没大事。”

听到那群人七嘴八舌回答之后王富贵才往家走。

他也老大不小了,和翠芬的事半遮半掩,半推半就,村里人都知道。

翠芬今年四十四岁,是个苦命的女人,三年前,他丈夫起大早去县城卖苞谷,拖拉机滑进路边的深坑摔死了,同时摔进深坑的还有翠芬二十岁的儿子大壮,被人发现的时候,大壮还有气,送到县里的医院,在ICU病房住了一周,钱花了不少,人却没救回来。翠芬很受打击,哭天抢地差点跟着去了,还是王富贵组织村里的老头老太三班倒,一刻不离身地照看,才让她缓过这口气。

村里人背地里说翠芬克夫克子,也因了这层关系,王富贵宁愿偷偷爬翠芬的墙头,也没有明媒正娶跟她住在一起,他惜命着呢,怕被克死。

翠芬倒也懂事,从没在王富贵面前提过一次要他娶她的事,这反倒让他每次单独面对翠芬都有点心虚。

2.

回到家,王富贵把沾了泥水的裤子扔进洗衣盆,又打了一桶水倒进去,抓了把洗衣粉放里面,扛起锄头又往外走。

他在山坡上种了一些黄豆,眼看着豆子一天比一天大,长势很是喜人,可最近几天豆苗却越来越少,仔细一看才知道,除了他之外还有几只野兔虎视眈眈地盯上了他的黄豆,一夜的工夫就被咬断一大片,前天,他在野兔出没的地方下了扑鼠夹,今天无论如何得去看看。

通往山坡地的路铺满了碎石,走起来清清爽爽脚上不沾泥,不一会儿就到了地头。

王富贵远远就瞧见那一片山上有个水蓝色的影子在活动,走近了才发现是个陌生女人。

女人一脸紧张,见到王富贵马上过来求救。她起身之际王富贵才看清,地上还坐着个八九岁的男孩,脸色苍白,满脸是泪,旁边扔着个大号黑色手提包。

王富贵心说不好,三步两步跑过去,果然,男孩的脚夹在了扑鼠夹里,半个鞋子陷了进去。王富贵忙上前双手用力掰开捕鼠夹,女人趁机拉出了男孩的脚,鞋子上隐隐渗出血来,男孩哭声更大了。

王富贵着急,背起孩子就往山下跑,女人踢踢踏踏拎着包和锄头跟在后面。

跑到山下,王富贵不敢耽误,又用拖拉机把男孩拉到了镇上的诊所,诊所里的老大夫用手摸了摸,上了药简单包扎了,对王富贵说,“建议你带孩子去大医院检查一下,看看骨头有没有问题,我摸着倒是不碍事,最好去拍个片。”王富贵转头看向女人,女人面露难色地摇摇头,王富贵说,“好的,我知道了,谢谢您大夫。”

诊所对面是拉面馆,王富贵跑了一上午,又热又累,早就汗流浃背肚子咕咕叫了,他说,“我们去吃碗面吧!”

女人点头,已经过了晌午,店里人不多,三人要了三碗面,王富贵咬咬牙又加了两块大骨头,吃饭过程中女人说要去洗手间,主动结了帐。

王富贵喝完最后一口面汤,才有了力气,他抬头看对面的女人。女人正用筷子夹起两根面条往嘴里送,两腮轻轻蠕动,竟没发出一点声响。王富贵有点后悔自己稀里呼噜吃得太快,在女人面前露出了粗俗的一面。

他抽出一张纸巾细致地擦了擦嘴,刚刚光顾着忙那男孩,都没仔细打量,这会儿才发现女人身材高挑,长得白白净净,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好像随时都要落下泪来,那身水蓝色的收腰连衣裙虽说粘上了泥巴,但一点都不影响她的美丽,王富贵吞了吞口水,心说女人一看就是城里的有钱人,不知怎么就到了他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女人意识到王富贵在打量他,放下筷子对他笑说,“大哥,能给我们找个住的地方吗?您看,我儿子受伤了,走路也不太方便。”

“你要住在我们村?”王富贵很意外。

“是啊,我们,我们,过几天,小楷的伤养好了我们就离开。”女人满怀期待地看着王富贵,又伸手摸摸男孩的头,男孩抬起专注吃面的脸看了王富贵一眼。

王富贵忙不迭声说,“没,没,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吃完饭,王富贵又去镇子上的超市买了一套床上用品和一块香皂,一瓶洗发水,一共花了233块,他有点心疼,但他又实在不知道怎么招待这两位看起来很高贵的客人。尤其是女人,说话温声细语的,每一次叫大哥都好像有只小手在他心上挠,一下又一下,让王富贵的脸瞬间烧起来,答应得迫不及待。

王富贵想了一路,还是决定把自己住的屋子收拾出来,招呼那母子俩住进去。

3.

女人正在院子里用一根树枝抠男孩鞋子上的黄泥,低着头,仔仔细细,一缕头发散落在腮边,温温柔柔的。男孩一声不响地抬头看着远处的山,脸上没什么表情。

王富贵站在门口咳嗽一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女人似乎懂了他的心思,笑着站起身说,“富贵哥,我叫程小鹤,我,我刚刚听村口的奶奶打招呼时叫您富贵。”

“啊,啊,对,小鹤妹子,我叫王富贵。屋子我收拾出来了,你尽管放心住,想住多久住多久。”王富贵指了指身后的房间。

王富贵把自己的被褥都送到小卖铺里了,他想反正自己皮糙肉厚的,在里面搭个板子就成了床,天也不冷,晚上点一盘蚊香在哪里都可以睡个安生觉,不像那母子俩细皮嫩肉的。

“您是让我们住您的房间?”程小鹤被眼前憨厚汉子出乎意料的憨厚打动了,眼睛更加水汪汪。

“没事,没事的,就是有点寒酸,快别客气。”王富贵生怕她不答应,撂下这句话逃跑似的进了小卖铺。

王富贵收留了个漂亮女人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瞬间就传遍了西门坡,来家里借东西,买东西,还物什的人应接不暇,每个人走到门口都会抻长了脖子往正屋里瞧两眼,然后再不死心地给王富贵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但正房里静悄悄的,从进门开始就没再传出一点声响,这让这群闲着没事的人更按捺不住了,他们把聊天地点转移到王富贵家小卖铺,大声在院里、院外说话,想要引起陌生女人的注意,结果都失败了。

王富贵对此保持沉默,这让整个事件看起来更加神秘。谣言说来说去就变成那个女人是王富贵在城里打工期间娶的媳妇,特意带着他们的儿子投奔亲爹来了,王富贵听得喜上门稍,心里很是得意,就好像那一对母子真跟他有了关系似的。

有见过那男孩的人说,“那娃看起来和富贵一点都不像,人家白白嫩嫩的,哪像富贵,黑不溜秋。”

这句话王富贵很不爱听,他摇着蒲扇从小卖铺里走出去,不耐烦地说,“散了散了,都回家去吧,该吃药吃药,该休息休息,李奶奶,你孙子今天给你打电话了吗?王叔,你的老花镜我给你修好了,拿回去吧!”一群人踢踢踏踏走开了,王富贵家暂时恢复了平静。

就像是丈夫有了外遇妻子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那样,王富贵的艳遇村子里唯一不知情的是翠芬。

翠芬只是奇怪这两天王富贵都没来柳树下聊天,也没到她的屋子转一转,更别提砌墙了。

她弯腰捡起最后几块石子,把盖住的土路让出来,心说富贵不是病了吧?待会儿烙两张大饼过去看看。一抬头瞧见老李头和老王头嘁嘁喳喳边走边说着从村西走过来,瞧见她忽然换上一副笑脸,不吭声了。

翠芬心里狐疑,忙完手里的活,解下围裙往碎石堆上一扔就去了王富贵家。

4.

王富贵正坐在院子里的阴凉地编一只蝈蝈笼子,脚下扔着一把刚拔下来的青草茎,一边编一边哼着歌,“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怎么爱你都不嫌多……”

正房里传出电视的声音,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漂亮女人在堂屋洗碗。

翠芬一下子就明白了,敢情王富贵是背着自己找了个女人。她大吼一声,“王富贵,你个天杀的,不要脸!”抄起廊下的一把扫帚就打了过去,王富贵一愣爬起来就跑,终是躲闪不急,肩上着了一下。

翠芬追着王富贵满院子跑,动静太大惊动了左右邻居和正在洗碗的程小鹤,还有房间里看电视的小楷。

几个身体硬朗的老太冲过来拉住翠芬,另两个老头隔开王富贵,场面算是暂时控制住了。

程小鹤站在门口一头雾水,翠芬见打不到王富贵转头奔着站在门口的程小鹤去了,王富贵一见不好,三步并做两步总算挡在翠芬之前把程小鹤推进房里,关上了门。

翠芬很委屈,边哭边大声嚷嚷,“那女人到底是谁?哪儿弄来的?你这个天杀的,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你不能上了俺的床又在背地里勾三搭四……”

翠芬说得越来越难听,王富贵伸手去捂她的嘴,翠芬捉住他的胳膊又抓又咬,像一头疯兽。没多少时候王富贵就忙出一头汗,转身看看,虚张声势拉架的芳邻都在饶有兴趣地等着看热闹,并没有真阻止的意思。

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门打开了,程小鹤从里面走出来,脸上带着几分委屈,腰肢摇曳,碎花连衣裙摆来摆去,翠芬一下子就收了声,挺直脊背。

“嫂子,”程小鹤说,“嫂子您误会了。”

迄今为止在西门坡还没有人因为王富贵的缘故喊翠芬为嫂子,这让翠芬感到很舒坦,她伸长胳膊擦掉脸上的泪,抚了抚弄乱的头发。

“嫂子,我和儿子有难处,多亏大哥相救,您误会了,我有男人的,可不是富贵大哥的什么相好。”女人说着望了正房一眼,趴在窗口看热闹的男孩把脸转回到屋里去了,女人忽然哭出了声,边哭边往上面撸袖子。

大家这才注意到,这么热的天女人一直穿着长袖的裙子,袖子被撸起来,露出女人手臂上密密麻麻缠着的纱布,厚厚的,有的地方还能看到干成黑色的血。

“他砍的,”女人说着又往下扯领口,露出一片青紫的痕迹,“他打的,不光打我还打儿子,儿子现在都有病了,不说话。”

众人很吃惊,又转而恍然大悟,好像真的没有听过那男孩说话。

“我儿子不是哑巴的,只是心理出了问题。”女人的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滚出来,“我很害怕,怕他找到我们,怕儿子再也治不好……”

几个心软的老太已经开始抹眼泪了,现场一片唏嘘声,没人想到这么光鲜亮丽的女人竟然有这种遭遇,果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若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份上,谁也不会自爆家丑,这女人真可怜啊。

翠芬腾地一下站起身说,“妹子,别怕,嫂子保护你!嫂子刚才误会你了,对不住,但只要你们娘俩还在西门坡,就肯定是安全的。”她称呼自己为嫂子的时候都没有看王富贵一眼,俨然,她真的把自己当成了程小鹤的亲嫂子。

大伙纷纷响应说,“翠芬说得对,我们都会保护你们的,他找到了也不敢来西门坡。”

气氛空前高涨,一场轰轰烈烈的战斗在欢声笑语中结束了,所有人都把矛头对准了那个虚空中的残暴恶男人,最后翠芬帮女人整理衣服,放下袖口。女人自己擦干净眼泪笑着向大家致谢。

第二天开始,王富贵更不用去大柳树下听各位老头老太汇报现状了,大家都跑到他家里来了,有人带来一块腊肉,有人送来半根火腿,有人送来两只蝈蝈,甚至还有人拿来了两个牛皮影人,举着在小楷面前扭来扭去。这个叫程小鹤的女人和她的儿子就像是会魔法一样,很快就成了整个西门坡的团宠。

王富贵承认,程小鹤除了貌美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优点,就是特别爱干净,把王富贵寒酸的家里里外外收拾得一尘不染,还在桌子上的空罐头瓶里插了几支野花,房间瞬间上了一个档次。

几个老太太跟她学会了做什么料理,具体是什么料理王富贵也没记住,反正吃起来酸酸甜甜味道不错。很多时候王富贵觉得他做了件好事,让西门坡人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似乎一下子就从封闭开始接受外面的新鲜事物,甚至有几个老太太还跟着学习起了化妆,让王富贵下次再去进货的时候也进一些眉笔,口红过来卖。

王富贵沾沾自喜。要说对程小鹤母子最好的人,非翠芬莫属了,她很同情她们的遭遇,当天就把自己这么多年也没舍得盖的一床新被送了过来,让她们铺在床上,说不然木板床睡着硬,怕她们母子睡惯了席梦思不适应。

既然她们能够相处这么和谐,眼看着小楷的脚也能活动,王富贵也就安心了,他计算着时间数着口袋里的钱,王大爷的降压药要吃光了,李奶奶的胰岛素也需要采购了,主要是他要出去工作两个月,赚点钱,手头太紧张实在是看管不了西门坡。

5.

王富贵是骑了四个小时自行车到的县里。提前打的电话,卢鹏倒是接了,只说在办案子,让他等一会儿。王富贵就在公安局门前蹲守,眼看着太阳西斜了,还是连卢鹏的影子也没瞧见,门口的保安大爷看他眼熟,给他递过来一把塑料椅子,王富贵坐在上面靠墙打瞌睡,下午三点多,卢鹏终于风风火火从公安局大楼里跑出来,嘴里连说对不住。

王富贵忙说不要紧,但实在是肚子饿得咕咕叫,饭还是要吃的,卢鹏请王富贵去对面的百姓菜馆点了两个套餐,边吃边聊。

王富贵一低头又一抬眼的工夫发现卢鹏两腮都塞满了,正在大口吃着,好像饿了好几顿的样子,他笑了,“兄弟,你好歹也是公家人,至于吃不上饭吗?”

卢鹏说,“富贵啊,你是不知道啊,接连半个月了,一家企业的老总被杀了,据说跟家暴有关,到现在也没抓到人,我和兄弟们三班倒,在各个路口排查走访,正赶上那天大雾,晚上又下了雨,连嫌疑人的影子都没找到,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你说神奇不?局长都快疯了,气得拍桌子,我也因此立了军令状。一周之内抓不到嫌疑人我就脱了这身衣服。”

王富贵往嘴里扒拉着饭说,“女的把男的杀了?”

卢鹏说,“是啊,那女的看起来温温柔柔的,估计也是被逼的,她儿子也一起跑了,连个影子也没有。”

“温温柔柔的,”王富贵重复着,心里却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他又确认了一遍,“因为家暴?女的多大年纪,儿子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

“我给你看看照片,你也帮我留意一下。”卢鹏说着掏出手机,找到一张照片拿给王富贵。

富贵盯着手机半晌没动。

“你见过?”卢鹏问,

王富贵忙摇头,“不不不,这女人长得挺,挺好看!”

“好看?好看又狠毒的女人多了!这时候你还犯花痴。”卢鹏又抓紧吃进去两口饭。

吃过饭,卢鹏把王富贵送到三条街以外的一个幼儿园门口,打电话把园长叫了出来说,“你要的保安,我给你找来了,保准可靠,心地又善良,一个村子的老人都是他一个人在照看着呢!”

园长对王富贵很满意,主要是对卢鹏足够信任,于是,王富贵就在幼儿园做起了保安。

第一晚睡在幼儿园的保安室里,王富贵脑子里全是那张照片里的程小鹤,她实在不像个杀人犯,但他又实在担心那一村子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这要是出点啥事,他怎么和人家家人交代呢?说到底这一村人也就他一个算是青壮劳力。他要是不说,又不知道会不会被算作知情不报,要是他被抓起来,那一村子留守老人,要谁来管呢……

王富贵想得越多越觉得那张床不舒服,辗转反侧烙大饼,到最后索性坐了起来,看看时间,零点二十,他锁好门,骑上自行车就往西门坡跑,夜里风很凉,天又黑,从大路拐进山路的那段他险些栽进土坑里。

等到王富贵大汗淋漓地进了村,看看手机,时间定格在四点四十二,东方刚刚亮起鱼肚白,他打开小卖铺的门,在货架上摸起一盒烟点上,深吸一口气,辛辣的气味顺着嗓子眼进到肺里,呛得他咳嗽两声。王富贵平时并不吸烟,这种时候竟觉得烟还是很有用的,三支下去,他终于想通了,劝程小鹤去自首。

在公安局大厅的白墙上都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坚持到底死路一条,他确信程小鹤只是一时冲动,绝不是个坏人,也不至于就到死路一条的程度。

打定主意,王富贵就拍拍屁股起身开始做早饭。西门坡最有特色的食物就是面鱼鱼了,那是做成很小的两头尖尖的面团,煮过之后配上肉末茄子做成的卤,劲道香浓,汤汁鲜咸,王富贵早就想做给程小鹤母子两个吃了,只是前些天一直没机会,耽搁了。

王富贵边忙活,边支棱起耳朵听着正屋的动静,大概六点刚过,就听到木门发出“咯吱”一声响,程小鹤长发垂在肩上,边用皮筋绑成马尾边走出来,“富贵哥,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嫂子说您要出去几个月呢。”

王富贵应了一声,招呼她快来盛饭。

这餐饭吃得很温馨,王富贵似乎体会到了一家三口的天伦之乐,程小鹤也配合得很好,一直在夸面鱼鱼好吃,时不时地笑一下,小楷虽然依旧不说话,但表情放松很多。唯一紧张的只有王富贵,他在心里反复揣摩应该怎么和程小鹤开口。

远远传来一阵警笛声,越来越近,给温馨的早餐画上了句号,吓得王富贵一哆嗦,碗差点掉在地上。相比之下,程小鹤却特别淡定,看了王富贵一眼,喝掉最后一口汤,把碗轻轻放在桌子上。

6.

卢鹏是从接到园长的投诉电话才感觉到王富贵的反常的,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不可能放下刚刚找到的工作溜走,搞的大清早厨师去做饭进不了门。

卢鹏也是从西门坡走出去的,那时候那里年轻人还很多,等他考上刑警学院参加工作之后一批批的人都从西门坡搬了出来,到各个城市里打拼,只剩下一些年老体衰,故土难离的老人守在西门坡。

王富贵也曾经一度离开过西门坡,后来又回到了那里。卢鹏听说的版本是,有个八十岁的独居老人死在房间里,都臭了才被发现。恰好那时候王富贵结束一段工作,回到西门坡,亲自参与埋葬了老人。

这让王富贵感到无限凄凉。在他们小时候,这些老人都是西门坡的壮劳力,抱过他,看着他长大。而他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当年的壮劳力已经老成那个样子了,像个孩子用不再清亮的眼睛面对纷繁世界的变化,懵懂又无助,王富贵决定留下来。

在外面打工的年轻人有什么事情,在家留守的老人有什么情况都会找他处理,渐渐的,王富贵就成了西门坡的名誉村长。所以卢鹏心里清楚,这么不负责任逃跑的人,不是他所认识的王富贵。联想到白天王富贵见到那张照片的表情,卢鹏就知道了原因。

程小鹤听到警笛声,脸上曾经在一瞬间浮现出一丝慌乱,转瞬即逝,然后用手拍了拍忽然间站起来的小楷说,“富贵哥,我想把小楷托付给您可以吗?您心好,一定不会虐待他,我也不希望他有多大成就,快快乐乐平平安安长大就好了。”

小楷听到这里忽然“哇”的一下哭出来,抱住程小鹤不肯松开。

程小鹤转头从黑色手提包里拿出两个小手包分别塞进小楷和王富贵手里说,“这些钱你们拿着,我走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跟着卢鹏走上了门外的警车。

和卢鹏一起来的警察紧紧跟在后面,卢鹏想对小楷说你也得去配合调查,却见小楷哭着追出去,不顾王富贵的叫喊也钻进了警车。

警车开出去很远,王富贵才反应过来,对院子里或蹲或站沉默着的一群人摆摆手,“都散了吧,让我想想。”

这种结果是王富贵想过的,他知道她们迟早会走,但不知道为什么,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个人离开了,生活不过是回到原来的样子却让他那样难过,像是挖去了一块很重要的脏器,心里空落落的,他坐在床边又开始抽烟,连翠芬走进来都没发现。

翠芬靠着他旁边的墙站定,自言自语说,“她也不像是坏人,咋就能杀了人呢?”

“杀了人总归是不对的。”王富贵猛吸一口烟,呛得自己又一阵咳嗽。

“是那个男人的错,他打她们!”翠芬接着说。

“无论什么理由,杀人总归是不对的。”王富贵说。

翠芬夺过他的烟扔到地上狠狠踩了两脚,“王富贵,你别抽了!”

王富贵还想说杀人总归是不对的,张了张嘴还是忍住了,出门骑上自行车对翠芬说,“我,我回去打工了。”

王富贵是在一个月后又见到卢鹏的,还是那家百姓餐馆,这次王富贵请客,他刚刚发了三千块的工资。卢鹏的状态看起来比之前好多了,刚刚理了发,耳朵两侧露出青白的头皮,很精神。相比之下王富贵倒有几分萎靡。

“大概能判多久?”王富贵突然问。

卢鹏放下碗说,“人是那男孩杀的,当时他父亲正在对他母亲施暴!他从厨房拿出的菜刀,毫不犹豫地砍了下去,她母亲见状抢过菜刀把男孩拉到一边,对着他父亲一顿砍,之后又在自己胳膊上留了两刀。也算是一场悲剧吧,好好一个家,拆散了!”

王富贵还想说点啥,见卢鹏递过来一个手包,是当初程小鹤硬要塞给王富贵那个,“喏,这个她说是给你的,在你家住了有两周吧?不是住宿和饭钱,是她想尽一点心意帮助西门坡那些留守老人的。你收着!”

王富贵低着头任由卢鹏把手包塞进他口袋里。

“那小楷呢?说话了吗?”

“我们会派专业人士对他进行心理疏导的,你放心吧!”卢鹏说完低头吃饭不再吭声。

王富贵只觉得空落落的心又长出一片小草,没来由地燥热起来。

三个月后,西门坡的秋天来了,野橡树的叶子在秋风的吹拂下纷纷扬扬地落满山坡,王富贵按照当地习俗托王奶奶去翠芬家提亲,准备把她娶进门,翠芬高兴得哭了。日子像往常一样,人们又不约而同地聚在村头的柳树下,聊聊各家的事,没人再提起那一对母子,就像他们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只有王富贵偶尔会望着桌子上的空罐头瓶发一会儿呆,稍稍停顿一瞬,只是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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