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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晚上,我在阳台晾衣服,妈妈在水槽刚刚洗好小宝的衣物,我俩面对面在两根晾衣绳上挂衣架。
她从升降绳上收起我之前给她买的大浴巾,平静的对我说:这个大浴巾,我回老家后,你就拿来自己用吧。
我也很随意答她:我不要你的,我自己有。你的等你回家了,我帮你收好,留着给你以后再来的时候用。
结果我没想到,妈妈这样回答我:这次回去,以后不会再来了。我心里一惊,反问她,为什么呀,你在我这里不开心吗。
她没有刻意,但确是真实的跟我解释她不便再来的理由:妈妈年龄越来越大,以后怕是越来越不适合远距离的来回折腾了,万一路上有个头痛脑热的,想回老家也回不去可就麻烦了……
我晾衣服的手收回来,心往深处沉,没再答她的话。晚上躺下来睡觉的时候,想着妈妈不无道理的话,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往下流。
我不得不承认,我一边对外嚷嚷自己即将奔四,一边内心又仍然贪恋的想要停留在年年“十八岁”的青春幻想里时,长我整三十岁的母亲也亦快要踏入“古稀之年”。
上周末,一家人去市里逛街,娃爸带俩娃去游乐场,我和母亲逛步行街,我发现母亲总是跟不上我的脚步,走一会我又要停下来等她。
我仔细的看着那个在背后竭力想要赶上我,却迈不开大步的母亲,满头白发迎风飘起来。她早已不是我印象中那个,任何时候做事麻利,走路带风,总是嫌我慢的妈妈。
那个身上总是穿着整齐的碎花衣服,裤子干净整齐,腰背总是挺得笔直的妈妈,早已经随岁月流逝定格在我记忆深处。
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妈妈,她真的老了。
岁月它从不曾绕过谁,也从不会饶过谁。
. 2 .
某个周日,难得休息的老公在家,我在房间里哄娃睡觉,听见他和母亲在客厅闲聊。聊及13年前,我第一次带他回家他们见面的情形。
彼时,我们家还没有搬到县城,在我土生土长的大山深处。从工作之城,转了两次火车回到市里。下了火车后,从市里坐大巴到县城,再坐面包车到镇上,若不想走路(7公里左右),再打辆摩的到隔壁村,(隔壁村到我家路不好走),还得下来走2公里山路才能到家。
为了绕近道,我带他“走水路”——坐摩的到村低的水库出口,妈妈划家里的小船来接我们。这个水库就在我家屋脚不远,下了船很快即可到家。
我记得十八岁那年,我成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离家远方求学的那个早上,母亲做了一大桌好菜,离家之前,父亲在家门口放了一串长长的鞭炮,然后母亲划船送我离开。沉甸甸的行囊箱里还有母亲在老屋后面抓的一把故土,那些年如温暖的母爱般陪我在那个陌生的城市度过。
.3.
母亲一生命运多舛。
生下来就不得自己父亲疼爱,外公说她是破日出生,克他,所以他从不曾看她一眼,彼时,他已经被迫进了匪窝,一年难得回家一次。
母亲一岁那年,国家解放了,外公被抓去枪毙,九岁的小舅背着母亲在人群中观望,外公从远远被带过来直到走到小舅身边,也没看一眼舅舅背上的母亲。
多年以后每次提及小舅告诉她的这一幕,母亲都不无余痛的说,你外公当时心里肯定恨死我,觉得最终我果然克死了他。
虽然是被迫,土匪的后代从来不受待见,加上家里四张嘴巴等着吃饭,在那些极度贫困难耐的年月,家里捉襟见肘,无奈的外婆多次忍痛要把母亲送给“瑶山瑶人”(老家话,意思是深山里没有后代的人家)。
十五岁的大舅不同意,央求外婆不要送走唯一的妹妹。他说咱就这一个妹妹,我们过一天,她就过一天。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她一口吃的。大姨早早去别人家做了童养媳,大舅小舅天天下河里抓鱼,去山里抓野货卖了换米回来养家。
大小舅的双肩双手挑起母亲的成长和童年所有记忆,或许因为这特殊的生活经历,母亲尤其热爱生活,做什么事都一把好手,能干又有力气。
母亲23岁嫁到父亲那个小山村。我父亲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没有力气没有技能,爷爷在他两岁就离世,母亲嫁过来的时候,家里就一个近六十岁的老母亲,一个大姑姐已出嫁,此外还有一座摇摇欲坠的老房子。
母亲生了我们三姐妹和弟弟。在那个靠劳动力吃饭的年代,在村里,我们家无非是最不受待见的一家,需要互换劳动力的农活从来没有人家愿意和我爸妈换工。
在我的记忆里,家里大部分重活都压给了母亲,在劳动场里,她永远跟个男人一样,做最苦最累的活。村里的田都在七公里的镇上附近,每年两季稻,很少人跟我们家换工,而我们姐妹几个都没有力气。大姐还经常跟他们一起,我们几个小的大忙帮不了,只能力所能及的辅助做一些事。
我们家大部分稻谷,收割完租车拉到附近的村子后,都是母亲和父亲两人沿着婉转的山路一担又一担的挑回家里,从黎明到天黑,打着手电出门打着手电回家。
天气好了再挑出生产队的公用谷坪晒,南方雨水多,经常刚刚在谷坪摊开下起雨来又赶紧收了挑回家,等都晒干再挑回楼上存起来,保证我们一家七口一年的粮食供给。
虽然我出生在80后,但是三中全会之后国家轰轰烈烈的改革开放之浪潮,似乎始终无法涌进我所在的山村。村里依旧闭塞落后,农民清贫如希,重男轻女的观念在村里正盛行,绝大部分女孩未读满六年级就都辍学回家帮忙干活。
不管多穷多难,在周围女孩都回家帮忙的时候,父亲坚持送我们四姐弟去县城的中学读书,任凭生活的负担压得他们喘不过气,伸不直腰,丝毫都没有动摇过让我们放弃学业的念头。而我能干又坚强的母亲,无疑是他背后最坚实的支撑和动力。
. 4 .
大学毕业后,我努力挣钱给父母,帮忙一起送弟弟上大学,给他们减轻家里的负担。
后来结婚生子后,六十岁后的母亲为了让我安心上班,远离自己熟悉的家,千里迢迢来帮我带孩子,一路随我从南到东再走到北。从一开始操着满口乡音,到现在也能在不同的城市里,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跟周围的人熟练交流。
有人说,年龄大了,尤其语言这一关,不好改了也学不会,所以不想出远门了。我想唯有深爱儿女的母亲,为了儿女,就会不惜一切去改变去适应,她们六十年来不曾想到过的环境和生活。
大儿七岁半岁,小儿两岁半,爱我的母亲断断续续的随我生活了好几年了。感恩生活,让早年日夜辛劳不能陪我的母亲,晚年以后有机会在异乡日夜守护在我身边。
我力所能及的给她提供好的物质生活条件,闲时带她去附近各地旅游,我们去上海,杭州,苏州,南京,井冈山,广州,海南和山东,去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风土人情,体味不一样百态人生。
现在母亲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没有见识的农村老太太,自己完全可以独自乘坐飞机火车到我这里。
母亲坚强,独立又开朗,不怕犯错,不懂就问。也很懂感恩,她心里记着所有当年帮过我们家的人,每次回家她都会嘱咐我们去看望他们。
母亲好脾气,从来不跟我生气,我脾气急,只要我跟她急,她就说,好了,好了,你说的有道理,就按你的来。
不善于表达的母亲一生都不曾对我们说过“爱”这个字,但是她却倾注一生的力量和心血表达了对我们深入骨髓的疼爱。
太多的时候,我们在尘世的忙乱中自身难保,把最好的脾气给外人,最不堪与人一面的留给她。可不管你对她怎样,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好像总是在原地等待,心心念念牵盼着,让我们尽失繁华之后还会有一个简陋温暖的怀抱随时等候着。
由于年轻时过于劳累,年老后的母亲一身骨头的毛病,还有胃病等等,去年国庆节前几天母亲又查出来甲状腺钙化包块,需要尽快手术。过节的时候,我们带她回了曾经一起生活过三年的宁波。
我带她和朋友们一起去普陀山祈福烧香。每到一个庙,母亲如孩子般认真听导游祈福指引,很虔诚的为全家祈福。
而我也在普陀山的烟香缭绕里,在小岛蜿蜒的路上,心心念念的祈祷,愿家人平安喜乐。
母亲这大半生太不容易,如果这世间真有所谓神明的话。我愿意用我数年的光阴荏苒,换她余生的平安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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