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左边院子搬来一位书生,不知从哪得知我曾在王家为仆,非缠着我给他讲王太宰的事情。我速来疑心病重,几番试探才知他痴迷太宰书法,遂生出了为其作传的念头。
开始我是断然拒绝的,一来不想他人知道我的过去,二来也怕那小子乱写给太宰摸黑。谁知他锲而不舍,日复一日的到我门前,有时分享一些搜集来的轶事,有时就在那坐着不知道想什么。
我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风烛残年的总是容易心软,在他再三保证写完先给我过目后我答应试着帮他想想。
他见我答应了便把之前收集过的事迹拿过来给我看。有郗夫人教子,也有大人拒绝与习凿齿对坐等等,在我所知的范围内大部分是真实的,不由得让我放心了几分。
他问我还知不知什么大人交往的轶事时触发了我尘封的记忆。那时我刚进府不久,友人新得一园子邀他去小聚,我有幸随行。刚至,友人便打趣,让他嘴下留情,不然要将他赶出去。
后来听人说他早年间游历时仰慕游家的园子前去拜访,游家人准他参观,他却对园子评头论足,最终惹怒了主人被请离开。友人说完他哈哈大笑道:原就是其建筑不精,徒有其名,却不许人批评,想来是听惯了夸赞听不得实话。
与书生说完我又懊悔,觉得这不是什么值得夸赞的。是没想那书生无不钦佩的道:也只有这样耿直的人书法才能一笔呵成,犹清泉龙跃,丹穴凰舞。
见他如此,我有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多是一些生活当中的小事,他听的很满足。想了一会儿却长叹一声道:先生这一生都桀骜清高,唯有与郗家的婚事做的不地道。
我听后有些生气,怒斥他没有弄清缘由便妄下定论。
世人都说他负心贪图富贵,却不知他一生的深情都给了夫人。
我进府时夫人已经离开,我的屋子就是夫人原来的住所。
当星野四合,先生就喜欢在窗前对着红烛静坐,偶尔挥毫泼墨这一封不会寄出去的信,然后用烛火燃尽。
郗家长辈去世时,先生随兄长们前去吊唁。灵堂上他瞥见了瘦弱的郗夫人,于是仪式还未结束就匆匆的退了回来。
在窗前坐了很久很久。我再醒来时只见桌子上留下几个字:思恋,无往不置。省告,对之悲塞。
他素有脚疾,不肯医治,每逢冬至,彻夜难眠,却甘之如饴。他虽不说,但我知道他是在思念夫人。
我们是平民,体会不到他们世家大族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面。他想保住家族也想保全夫人,他在能力范围内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他是可以宋弘可惜没遇到光武帝。
可能是我语气激动,言辞也透露了些许细节,书生开始询问我的身份。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告诉了他,我是桃叶,传说中得他宠爱的那个小妾。
少年愣了没有说话,我不想世人一直这样误会,就自顾自的有说了起来。
大人于我是大恩人。而我于大人是过客。都说桃叶渡是我回家的地方,可都忘了那也是夫人回家的地方。
曲子写出不久。夫人就去世了,大人也开始迷恋五石散。
过一年神爱大一些,他时常将其抱到膝上玩耍,握其手教其临帖,字体似大人的又不是大人的,后来无意间听说,夫人写着一首漂亮的行书,幼时还曾与大人一起习字。
又过了数年一旨昭令,宣神爱娘子入宫。大人痛心疾首,多次找了族里的长辈,无果。若是良人入深宫又何妨,可是偏偏是个傻子。
你能想想他当时的样子吗?长年食五石散他本就瘦弱,到神爱大婚时他就剩下一副骨架了,那宽大的衣袖晃呀晃,好像随时能飞走。
可他真的很温和,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记得去宽慰公主。他对公主一直是敬重的,没有埋怨,没有冷漠,
他能开解了别人却开解不了自己。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支撑他活下去,父母不在了,青梅竹马的表姐死了,如珠如宝的女儿进了深宫,只剩他一人形单影只,茕茕相吊。他的才华,名望,前半生的安逸都来自于家族,但他也为家族贡献了自己的所有,他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他问心无愧,除了对表姐。
他想死,可牵挂女儿,害怕给家族摸黑。所以他只能五石散的剂量,每每吸食,全身发热。
他说就像回到了少年时,那时桃叶渡边遍是桃树,表姐乘船来找自己,一片花雨里她的笑是洗也洗不尽的春色。
讲完我已经泣不成声,少年却是呆呆的不说话。暮色已四合,我拄拐杖到内室休息。不知能否遇见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