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数千年前,昆仑山脚下有个部落,叫酴。
正如其名,部落里的人自称酴民,都嗜酒如命,尤喜以酴米为酒曲。昆仑山是什么地方?天神陆吾主管,乃是天帝在下届的都邑,自然是个种庄稼的好地方。水稻也有的种,酒也便有的喝,酴民安居乐业,个个长命百岁,每日好不快活。
正所谓乐极生悲,悲剧很快就发生了。
打三月起,部落中半夜常传出叫喊声——酴民一个接一个的夜夜做噩梦,常常为怪诞不经事物所惊醒。尖叫持续着,族人们开始精神萎靡不振,心中愈发苦闷,便日日借酒消愁。酒倒是真良药,醉着便不做噩梦,但持续了两个多月,部落便再撑不住了——无人理农务,井水干涸,酒窖被搬空,人们为了酒而斗争,却又无力斗争,整个部落陷入昏暗。
谁能救部落?酋长醉生梦死,此时此刻自己濒临死亡,就差那一口——但是别急,肯定有人能救。
部落中有个人姓酴名茶,是个医师。一个部落几百号人,医师也是寥寥无几,更别说这位医师还不怎么馋酒,喝也只是小酌两杯素酒。
医者仁心、医者仁心,酴茶看着酴民生不如死的样子,心中焦虑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在又一个人瞪着双眼死在他面前时,他决定上昆仑山。
上山求神明救救酴民。
走了五天五夜,他才满身泥垢地到了山顶。山巅处,有一九首人面虎身兽,好似正等着他。
“想必那便是陆吾。”酴茶暗想,以本族礼仪叩拜。陆吾未让他起身,只道:“我知你是为了酴民而来。你部落人民不珍天赐福泽,整日寻欢作乐,奢靡无度,无可救药。此劫乃是你族必历之劫难。”
“贱民只求解。”
“鵸鵌之血肉。”
“何以寻鵸鵌?”
“泑山以西百里,翼望之山,三头六尾之鸟。”
2.
酴茶事无巨细地安排了子民们,只带了张地图便上路了。
一路上风餐露宿,过轩辕丘,翻长留山,沿河水走,途中拜西母,遇毕方,叩耆童,不食荤肉,不杀生灵,但求能活到带回鵸鵌,足矣。
整整六个月,他直到腊月底才走到翼望山一带。
实在是天寒地冻,还没到正月天,就下起了雪,酴茶不过穿着件出门时的薄衫。纵是个妙手回春的现世神农,也不得顾着身体?他便不顾,终于不负众望地晕在了翼望山脚下。
待到再睁眼,他已经躺在一个洞穴中,身旁有篝火舞蹈,外面小雪已停,难得的晴天。
“你醒了?”穴口,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拎着柴火,关切道。
酴茶想站起来,却手脚发软。少年急忙放下柴火,过来扶他倚着墙坐。“你身体太虚了,别急着动。”
“贱名酴茶,昆仑山下酴部落人士,不知阁下?”他就着坐姿言。
少年一双亮狭长的明目看着他,恍惚了一下才说:“我……我无父无母,从小便独自生活在翼望山,你就唤我阿涂吧。”
“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小事。我看着你面熟,总感觉哪里见过你,可能是缘分吧哈哈。”
酴茶没说话。他也觉得面熟。但他不可能见过他。
“不知公子来这里作甚?”
“救子民。”酴茶沉声,“我族子民遭受天谴,天帝之神说唯鵸鵌可救。”
少年愣住,接着笑道:“我便是鵸鵌。”
3.
热心鸟士阿涂便跟着酴茶走上了去昆仑山的路。
酴茶没跟阿涂说,陆吾说的是鵸鵌之血肉。
当真是医者仁心。
自此,二人朝夕相伴,同住同行。一月的杨桃、二月的雪、三月的新叶,二人走得急,再急也是吃得、淋得、看得的。
起初,两人间还有点别扭——主要是酴茶,他向来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与人少有亲近,但过了一个月他也没脾气了:一月的天气爱吹风,夜间尤甚,他素来身体单薄,病根子又已经落下,常身体不敌,不得已歇下;河水附近还好,总有二三部落栖息,倒能借宿,深山老林里头,哪有那么大的地方供人住?往往能找个好地方睡一觉便是最好不过的了,地方再小,两人也得睡在一起。
何况阿涂是个活泼性子,人又热情。酴茶倒下总是他忙前忙后地照顾;行路中酴茶不怎么说话,他就说个不停:说翼望山、说邻居獾、说风景与美食、说以前的趣事……酴茶总是听着,偶尔“嗯”两声,笑一笑,后来也开始说些事——也会提到酒,因为阿涂对酒好似很感兴趣,即使他不好酒,也是了解酒的,多说几句算是给阿涂解解闷。
阿涂真是一只很好的鸟啊。
酴茶如是想。
越这样想,他就越不愿意想将来的事。说不定不是非要血肉呢?我这么多日子从未做过噩梦,尽是些美梦,也不是没碰过阿涂的血肉吗?
即使这样,他还是愈发愧疚,从而对阿涂越发放任,勾肩搭背不算什么,梦里抱上他也不算什么——少年睡觉总是不老实的,挤在方寸天地里不自觉地就将身边人拥入怀中,酴茶的身子像块冰,少年总想用滚烫的躯体温暖这块冰——毕竟他带回的人是能救他们整个部落的。
或许是拿着这愧疚做什么的掩饰呢?反正他不说,任谁也猜不到他藏着的万般心思。
就这么想着,酴茶被阿涂抱了三个月,两人的感情比起当初好了不知多少倍。
当然不是抱出来的。也不是睡出来的。
非要说是也行,毕竟现在酴茶被抱上时,惯性地也会抱上对方了。
酴茶是无意发现的这件事,也就默许了;阿涂则总在酴茶抱上他后露出一抹笑,酴茶嘛,自然是不知道的。
怎么着也算是个日久生情。
4.
四月中旬,两人入了玉山山界。
刚爬到半山腰,两人便迎面碰上带着三青鸟溜达的西王母。
西王母记性倒好,还记得酴茶,而且好像认识阿涂,眼神来回地在他俩间望着。
阿涂不知为何,浑身抖了下。
几声啸叫般的笑声以后,西王母裂开了笑嘴,露出同老虎的牙齿。“老身上次小酌也是百年前的事了,素闻昆仑酴部落酿酒甚好,将来有朝一日,还望阁下能再捎老身一壶。”
“贱民自不会忘。”
“呵……但愿还有机会吧。”西王母低低一笑,将眼珠子转向阿涂:“鵸鵌?如今该七百岁了吧。”
“正是。”
“七百年了。天意可真是有趣。”
阿涂心里鼓囊一肚子疑问,不禁出声:“何为天意?为何天意?”
她笑得更起劲了,随手一点,阿涂便又是一哆嗦,“谁知道呢?你们二人走吧。”
阿涂还想再问,酴茶却拉了拉他,对他摇摇头,二人就这么走了。
身后的西王母还在喃喃自语:“酒醉人心,罪人身哟。”
酴茶背对着她,回了一句:“酒自是罪人身心。”
刚走出西母的视线范围,阿涂就闷闷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娘娘就浑身难受,我记得我是没见过她的。”
酴茶只是摇摇头,心下还在思索。
出了玉山山界,二人寻了个洞穴歇息。
天黑着,万物寂静着,他忽然发觉阿涂安静下来,转头才看见阿涂站在他左后面,左半脸写着个“我不高兴”,右边写着“快来哄我”,当下差点笑出声,暂不管那些扰人事儿,摸了摸阿涂的头。
阿涂还是不说话,酴茶犹豫了下,把他抱住,这人好像得了便宜还卖乖,把头往酴茶耳边一靠,发旋边就是酴茶的墨发,拖着音说:“酴哥哥,你会不会有天不要我了?”
酴茶气息紊乱了一瞬,随即僵硬地攥住他的衣角,“说了多少次了,你比我大,这么叫不和规矩。”
“酴哥哥……我感觉西母对我下了什么……”说话的气息萦绕在脖颈与耳畔之间,酴茶有点脸烫,没等他出声就听见声“我难受……”忽然酴茶脖肩接连处一疼,接着便是温湿感——少年咬住了,接着舌尖的湿润一路滑到酴茶的嘴唇。
绕是酴茶再克制,也情动了。他明知千不该万不该,却看着阿涂一张脸,对着那一双不正常的眼,心想着这是西母下的术,我这是为了帮阿涂。
骗谁呢。
相濡以沫,耳鬓厮磨,缠绵悱恻。
一夜里,巫山的云雨翻来覆去也不嫌烦,雨里的人撑着竹篙行船百里。
那一晚,少年的背多了数道血红的划痕。
5.
那日后,阿涂愧疚着一张脸道歉,酴茶知他非有意,也不好怪罪,两人便如故前行——阿涂一如既往地粘人,酴茶也依旧只是附和。
怪罪什么?虽说自己吃了亏,腰疼得厉害,却也是占了几分罪的。
不过夜里睡觉时酴茶总是想离阿涂远点,但惯性就是惯性,哪能好说呢。
至此行程过半。剩下的路不算长,只是不好走。
到了五月底,两人离昆仑已经不远了。
6.
一年了。
酴茶带着阿涂先去了酴部落。
有些急地走进部落,酴茶却见部落里热热闹闹,与瘟疫以前并无不同。
“……不对。”部落中的人们虽然举止正常,却都闭着眼。
就像在做梦。
退后两步,阿涂扶住他,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说:“上山。”
昆仑山上,陆吾见两人风尘仆仆,笑着问:“二位怎赶得这般急?”
“为我族人。”
“个个不都生龙活虎地生活在山下?”
“上神莫开玩笑。”
“哪来的玩笑。酴民不都做着一场美梦吗?”
“为何?”
“因你。”
酴茶愣在原地。
“七百年前,你作为天下第一酿酒人,爱酒如狂,寻遍附近二十二座山,最终在翼望山酿一罐“涂”,四海八荒为之疯狂,一滴融进一江,那江水从此便让人如痴如醉,醉生梦死。你却隐匿山中不世出。”
“后来酒不知为何流入凡间,天下生灵分不清人间仙境,再无秩序,罚的却是鵸鵌。”
“直到那时,刑罚他的西王母才见着你并着那罐涂,有幸得了半壶,应你一愿。此后你回昆仑,将剩余的涂交给我,求我以酒救人,而非祸害天下苍生。自此再无踪影。”
“最后,你酿干了自己的血倒进大河,两酒酒性想克,本该抵消,而你硬生生以量压过涂,天下人惊醒。”
“酴部落被酒疯子踏平,我无奈将剩下的酒倒进你们部落的井水,将一场好梦延续百年,却为天意不容,到这最后的日子遭灾,梦将醒,人也将死。”
“涂最重要原料,是鵸鵌血吧?”
他最后抛出一个问句,用的却是陈述句的语调。
是了。
回忆翻涌,酴茶和阿涂都沉默在原地。
—我当年与他相爱,他知我好酒不惜冒险为我剖数碗心头血,只为完成我一朝执念。
—我当初剖血后身体日渐虚弱,他将酒命名为涂后始终陪在我身边,一时不察,酒被盗了大半,此后人间打乱,他愧疚不已。
—因我酿酒之过,他落得罪名,被西母处刑,我与了西母半壶,只为阿涂不被打成肉体凡胎,反复受折磨。
—他愧疚不已,还未寻得解酒药我便受刑。九重天雷最是狠,却因他求情只将我打回幼体,我却已经丧失回忆。
—我因酒被破格升仙,却害人万千,自诩罪人。终其一生寻解药,最终以自己心头血酿酒,以解天下醉。自己身死。
—重逢后他日日难安眠,我只因觉得他熟悉,便夜夜趁他不料喂他几滴血,为他织就千般美梦。
真相终于浮现于水面。
陆吾看着他们眼神由迷离到清醒再到复杂,脸上似有惋惜,说:“如今流落人间的、最后的涂又显现于世,已有千万人醉,唯有布雨浇醒这群荒唐人。”
“选择权在于你们。”
天下苍生与心上人。
哪里有选择,分明是逼着人一步步往前走。
他若不救,天下人一醉百年,浑浑噩噩,最终再没有涂续命,只能身死,而阿涂则反复受刑罚,更别想着一直酿酒的路子,阿涂身体不敌,他……也不忍心。
他若救,天下人清醒,阿涂更不必遭罪,他一介罪人白身,死不足惜。
“为何非要叫来阿涂。”他敛眉轻轻地问。
“事已至此,即使这次救得,下次未必。叫他,是为了让他飞遍四海八荒,带去美梦,让天下人以为,七百年前与七百年后的慌乱,不过是……大梦一场。”
“好。”两个声音最终融在了一起。
这便是大义。
7.
酴茶一代酒仙,功过相抵,罪人身终于不再入六道轮回赎罪,彻底魂飞魄散。
那时下了场大雨,雨后初霁,人们以为不过做了一场梦。
无人知昆仑山脚少了个酴部落。
无人知天下陨落了个心怀苍生的天才。
只是此后两百年,世人做的尽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梦。
昆仑山巅,鵸鵌与陆吾对立站着。
“我心意已决。”阿涂脸上分明是赴死的决然,却笑得温柔。“美梦无我也可成,不说四方神兽,单是人间的奇门八卦也消得。”
“我们倒也不用提心吊胆于你的心头血了。”
“那就给我个痛快吧。”
8.
那日罪人阖眼前,少年伏在他耳边,声音很轻。
——“愿你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