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啊……”一声惨叫,划破寂静夜空,一个女孩捂住被烫伤的手臂,凄厉地哭着。从一扇光线微弱的窗户,屋里一个中年妇女拿着烟头,女孩娇嫩的皮肤烙下一个红肿阴森的伤口,灼烧令女孩痛哭起来,睁着红肿的双眼望着狰狞的妇女,“再哭,再哭一声”妇女面露凶光,锤子的声音落下,令女孩全身颤抖,惊恐瑟缩地立在床前。瘦弱的一只手臂,触目惊心的瘢瘢伤痕,旧的伤疤刚结痂,新的伤疤又落下。她不知在这样的夜里哭了多少回,无助的眼神望着漆黑的夜,嘤嘤的哭声回荡夜里……
妇女是女孩的娘,从女孩懂事起,她就怕这个娘,只要娘不高兴,变着法儿折磨她,挨打是家常便饭的事。
女孩儿时仅有的记忆,家里有六个姐妹,在很多山林树木的地方,家里有天来了个衣着光鲜的女人,笑眯眯地牵着她的小手,拿糖给她吃,她死命地挣扎哭喊要娘,不肯走,扭头看到家里紧闭的门,女人说以后我就是你娘,女人带着她到了一个陌生地方,这里没有山林树木多的乡村,而后家里残存的片断逐渐模糊。
女孩被女人带到新家,跟她家里一样,就是没有孩子,只有四个大人,女人跟她介绍,最老的叫姥姥,比叔叔年纪大叫大伯,叔叔是女人的男人。女孩见到生人胆小,躲在女人腿后,偷瞄一张张陌生的脸。女人用力一扯女孩的小手臂,也许女人相中的就是她的乖巧。女人的脸沉下去,抓着她的小手有点力,女孩怯生生叫了姥姥大伯叔叔,才让她吃饭。
女孩刚到新家,个头不及厨房灶台高,农村的厨房垒得高。那时的娘很温柔,盛好一小碗米饭放在桌子上,给她夹好菜。一桌子人不怎么说话,难得姥姥和大伯说几句,叔叔更不说话,闷声吃饭,只有娘不时的说话声,让她慢点吃。那时女孩唯一让家中有点气氛。
这一家人很奇怪,各个各的事,房子不是连在一起,厨房一间,卧室错开,姥姥和大伯叔叔睡在厨房上排间隔几间屋子,女孩和娘住在厨房隔壁屋,只有吃饭的时候聚在厨房里。叔叔很少来娘这里,偶尔白天来,晚上从来不过来。
姥姥去世那年,女孩个儿比灶台高点,不知为什么大伯很少来厨房吃饭,叔叔有时回家晚了,正在厨房做饭的娘和叔叔争吵起来,娘拿起一个碗摔在地上,呯地一声,娘的三角眼倒立,像张开嘴的蛇,叔叔也被惊得一跳忤在哪里,看着破碎的碗片,好像也怕娘,娘的脾气变得暴燥。
晚饭是女孩和叔叔做的,女孩拿干柴进灶膛,被刺扎了手。从未觉得叔叔有这么细心,拿起她的手在明亮的灯下照,“我看看扎哪了?”这个只有几口人的家里,女孩摸不透叔叔,总是沉默一个人,紧锁眉心,心事重重一样。“好,挑出来了,不痛了,”叔叔放开她的手,划不开的愁容,看看女孩。从叔叔身上传来的温和,这时的叔叔很亲切,女孩很意愿和叔叔多呆一会儿。
当天晚上,娘一晚没理女孩,娘身上有股火药味,三角眼一直倒立着,女孩躺在床上一动不敢动。
2
隔壁厨房传来瓢碗乒乓声,女孩可能昨晚被娘惊吓过度,一丁点响动就醒,娘仍在睡觉,女孩下了床溜进厨房,叔叔在灶前煮早饭。
自从昨晚有过交流后,女孩和叔叔说话多了,叔叔教她怎么煮饭,炒菜,比娘都耐心,女孩一边打下手都能感觉叔叔久违的目光,眼底掩盖不住的忧郁。
七八岁的孩子心思单纯,村里祠堂总有小伙伴打石子,跳橡皮筋,方格子这些游戏。玩是小孩的天性,就是不玩站在那看着其他人,偶或渗与其中,感受那份快乐时光,就会发现女孩苹果似的脸上露出天真的笑。
女孩正津津乐道,因为没有做晌午饭,娘回来看到冷锅冷灶。不顾颜面,拿了一根小棍子,劈头盖脸打下来,突如其来的痛,女孩转身看到咬牙切齿的娘,她知道自己闯下祸,娘发火了,又一鞭子落在头顶,抽刮鼻子上。当着那么多小伙伴,委屈的女孩忍住快要流出的泪水,丢开伙伴往家跑。
棍子打断了,又抽出门后扫把的竹枝条。那是夏天,女孩打着赤脚,穿的薄衫,竹鞭抽得呼呼响,女孩抱着手臂蜷缩屋角,左躲右闪,她又躲避鞭子落下又密,娘打得越狠。
她的脚上和手上遍体鳞伤,痛得在地上打滚,哭求娘:“下次不敢了,不敢不听话。”听着女孩哀求,女人不是心疼,而是泄愤私欲的满足。她不感觉鞭子抽在女孩单薄肉体上的痛,对不满意的东西,常用这种少则骂重则打的手段,那个懦弱的男人挑起她心中怒火。
那次挨打过后,女孩长记性了,以为做好一日三餐,就顺遂娘意,可以不挨打了。那鞭子换了竹鞭子,又软又韧,挂在门后角落,抽在身上,剥离肉身,钻心的痛。她害怕看到那条鞭子,每次去厨房推开门,她都要让门板挡住那条鞭子,她想扔了那条鞭子,就是犯了娘的逆鳞,新的鞭子又会出现,抽打更狠。女孩装得楚楚可怜,娘就打得越狠,直看到一道道血印子,方才解狠。
山寨妹每次挨打,叔叔都不在家,也好像逃避什么,叔叔看见她身上的伤,也不敢多看一眼,不敢多说一句。
左右邻居听到山寨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充耳不闻,村里太多这种现象麻木了。
村里那些碎嘴婆子,一看到蹦蹦跳跳出来的女孩,话题转移到了她身上,“山寨妹,昨晚挨打了。”无疑往她伤口撒盐。村里没人知道女孩的真实姓名,小时娘和叔叔都叫妹,听起来热乎,不高兴时叫山寨妹,山寨妹的名字在村里叫开了,上了岁数的都清楚她娘的心肠有多黑,背地里都骂“母夜叉”。
每次去祠堂大门口听得一些风,自已不是娘亲生的,真是亲生敢开这句玩笑话,几岁孩子懂什么。就不是亲生的,才打得这么狠。
那之后,女孩山寨妹被娘安排去捡猪屎,作肥料施田种地,村里有茅坑,娘不用。
3
山寨妹一手拿粪箕,一手拿勾铲,跟在猪后面,走在村口,等猪屙完屎,她就勾进粪箕里。她娘叉着腰,看她在村人面前当小丑,恼怒她人用各种方式发泄怒火。
猪吃饱喝足,满村撒野,村口一块坪地,碎石瓦砾,断枝残叶磨着她的脚底,她跟游村示众的罪人一样。一群不懂事的孩子跟在后面唱着:山寨妹,一头猪,捡狗屎,满村跑。她停下来扭头怒视,那群孩子哄一下四散逃走,低着头逃避那些指指点点。
人们的目光和她娘一样冰冷,伙伴们嫌她脏。从小在棍棒底下长大,失去了亲人的关爱,没有了欢声笑语,远离了快乐童年,她的天空一片灰暗。
她娘还不放过她,不时到柴房去看肥料堆积多高。肥料少了,少不了挨打,多则饿一顿,这种事经常发生。
带着饥肠辘辘的身体,走在村里,一天天走遍了附近几个村,都知道有个拾粪屎的女孩。山寨妹转悠到小学后门,那里传来朗朗读书声,她被朝气蓬勃,神圣庄严的学校吸引了。她羡慕那些同龄人挎着书包上学,在操场里嬉戏玩耍的学生,欢快地在校园里奔跑,上课铃一响,鱼贯跑往教室里,霎时安静的操场。
她把粪箕勾铲放在最靠边角落里,弯腰蹑手蹑脚走到窗户底下,耳朵贴在墙上,依稀听到老师讲课的声音,好奇那块黑板上的白字,悄悄探出半颗脑袋,老师正念着: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听得聚精会神,她露出的半张脸被坐在窗户边的同学看到了,这一幕恰好被讲台上的老师发现,走到窗户边说:“谁在外面,快走开,不要影响别的同学上课。”她多想和她们坐在教室里一起学习,这小小心思仅只是想想而已,她娘当不知道提都不提这事。她常乘这个机会,偷偷躲在课室墙外听课,而忘记了自己的任务。
大大小小的孩子峰涌似的从校门口走出来,到了放学时间,山寨妹看看粪萁,犯难起来匆匆往家赶,她要回去做午饭。
中午简单炒了两个菜,米饭早上煮够一天的量,农村都有这样的习惯,把一日三餐的米饭煮好,中午和晚上炒几个菜,为了图快,剩下时间去地里。
山寨妹刚把煮好的菜端上桌,她娘叉着腰,横在门口,三角眼怒目圆睁:“一上午死哪去?”山寨妹打个激灵,一哆嗦差点没把菜弄掉地下。明明自己什么都没错,心里却慌得很,垂下两手不知所措。
山寨妹的沉默,无形点燃事态的导火索,在她娘看来就是反抗忤逆。
她娘转身取下门后鞭子,二话不说照打过来,“让你偷懒,”她娘真下得狠手,不顾山寨妹的哭诉,见着露皮肤的地方打。她叔叔刚好回来吃午饭,正看到他女人一鞭子抽在山寨妹脸上,顿时一条红印子,“你个疯婆子,有你这么打孩子吗?”以前他一直忍让这个女人,事事依着她胡闹,在她眼里懦弱无能。
叔叔一把揽过哭得稀哩哗啦的山寨妹,忘了去抓女人的鞭子,他不记得有多久没有碰过她,甚至于忘了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女人一鞭子落在男人身上。叔叔愕然呆住了,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如此狠心。平常在家里对母亲和哥哥颐指气使,高高在上,慈禧太后的一张嘴脸,他都能忍。想不到也这么对待一个孩子,他早该想到这条鞭子,用来教训不听话的孩子,决想不到平时女人对他的粗暴方式用在一个孩子身上。
女人吃惊转而歇撕底里:“你就是一个脓包,我瞎了眼,嫁给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叔叔听到这两个字,倏然颓废下去,女人抓住了他的软肋。父亲过世早,哥哥已过而之年没有姑娘相中,母亲把希望寄托他身上,凑齐彩礼,娶了媳妇,却没有生育能力,不能延续香火,为此叔叔觉得在村里很没脸面,在女人面前抬不起头。
4
她娘是叔叔母亲娘家密下水村人,偏远山区,娘叫李素花,家里有七兄妹,娘是家里长女,小时吃了不少苦,没有受过学堂教育,谁家小孩欺负弟弟妹妹,她要打回去,决不服输,抢那家孩子拣的野菜;长到十七八岁,她爹欺负娘,她敢骂她爹,和她爹对着干,她爹都怕她几分,她就有这么泼辣,她爹一心要把她嫁出去。
因为长得两腮颧骨高脸上无肉,薄嘴三角眼,生得一副凶相,素花长到二十岁,正是女子大好年华,当时有人做媒,那年代封建迷信,男女结姻缘合生辰八字,算命先生掐指一算素花八字硬,命里克夫相,媒家摇得拨浪鼓。这一拖好几年,素花已是二十六七岁的老姑娘。
姥姥也就在那年,为叔叔和素花结了这门亲事。姥姥中年守寡,没有改嫁,吃过大饥荒的苦,经历生产队,含辛茹苦拉扯大大伯和叔叔,眼看大伯到了瓜熟蒂落之年,家里穷得叮当响,哪有彩礼为大伯成亲,附近上下几个村庄嫌孤儿寡母三个家徒四壁。
姥姥没辙,只能托娘家人那边,物色对象。山里本就生活艰苦,环境恶劣,都想往山外嫁,姥姥当年年轻时就是这想法,条件要求不高。大伯已经二十九了,姥姥本想让大伯先完婚,叔叔那年二十六迟个一二年再谋划。拿了姑娘生辰八字,大伯的不合适,勉强合上叔叔的生辰八字,阴差阳错命里注定的一段姻缘。
姥姥东拼西凑够二百元彩礼,做了两床布匹,二套新衣二双新棉鞋,农村讲究喜事成双,没行堂拜礼,简单嫁给了叔叔。
大伯却说叔叔抢了他的新娘,叔叔圆房当晚,大伯借酒撒泼,闯进叔叔新房大闹,——就是厨房隔壁屋叔叔的结婚新房。娘一手操办的婚事,两兄弟争风吃醋,叔叔不能违背,兄弟手足情深,又觉亏欠大伯,叔叔让新娘子选择说:“素花,你看上谁就嫁给谁,我没意见。”
大伯长得黝黑老貌有点弓背,叔叔虽不算魁梧,自古就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素花当然相中玉树临风,眉清目秀的叔叔。
婚后叔叔和素花商量,如果大伯没有子嗣,生了第一个孩子过寄大伯,让他老有所依,姥姥也宽心。
然而一年过去,娘的肚子不见动静;第二年,娘的肚子依然平平,看过赤脚医生,找过卫生站,最后去县城中医院求医,开了中药调理始终没有效果。大伯仍记恨叔叔,煽风点火:“没屁眼,遭天报应。”晚上叔叔和娘在新房里吵架,娘素来不甘示弱,叔叔没那么凶悍,被娘抓伤脸。娘更变本加厉,一言不合就打架,厨房里斗得噼里啪啦响,闹得左右邻里皆知。
几年过去,姥姥盼着叔叔传宗接代的希望落空,怨家门不幸,叹息一声: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自那后叔叔躲着娘,娘的性情暴戾,见到弱小的狗进家偷食,倒盆开水泼在狗身上,听着狗的嗷叫声,露出阴冷的笑。
叔叔回想过去,都因他的冷漠怯懦,一点点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叔叔在娘的威逼下,放开了山寨妹,他虽心疼这个孩子,没有亲历当父亲的经验,不知怎么调和婆娘和孩子关系,自己的婆娘很了解,他要去庇护,更加深对孩子的伤害。
当晚,山寨妹被她娘关在门外,小孩子本就怕黑,一条屋廊冷清漆黑,家家户户关门闭户。她想去找叔叔,但叔叔最后放开她的手,无力退缩回去,让她失去最后希望。山寨妹站在屋外,睁大眼睛大哭起来,黑夜如一张网,缠绕着,包裹着,似张牙舞爪的怪兽,吞噬她的灵魂。远处声声狗吠,让她颤䍘。
她娘躺在床上,听着外面撕裂哭喊,倒头也能睡安稳。
5
尽管秋天的清夜,不是很冷,打着赤脚,冰冷的寒意依然钻入脚底,她身上穿得单薄,蛇一样的冰凉漫延全身。山寨妹浑身瑟瑟发抖,声音哭得嘶哑,有一搭没一搭耸动的两肩,黑夜同样那么令人恐惧。那道门仍然紧闭着,就是一整晚叫破嗓子,她娘铁了心肠不会开门,让她走进那间温暖的屋子里。
山寨妹深一脚浅一脚摸黑走着,就像蜉蝣的虫豸,不知要去向哪里。第二天,她睁开惺忪的眼睛,嗅到一股腥臭腐朽味,那个恐怖的黑夜,她以为自己死了,醒来原来在柴房里。
她娘阴沉脸,紧抿两片薄唇,能穿透她心里去,“哼,不听话的孩子就这样,”她娘不关心她的死活,而破天荒没有挨打。她娘知道她睡在了柴房里,自从那之后,她娘高兴让她睡屋里,不高兴让她睡柴房。姥姥过世后,大伯分了出去,和她家没有沾染,大伯拥有姥姥一间房。她娘和叔叔各占一间和厨房,半间柴房,她常睡在用稻禾铺就的柴房里。
山寨妹就在那些无数个黑夜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在黑夜里干了许多事,觉得黑夜也不那么可怕了。
后来,山寨妹没有进学堂,读书的愿望破灭了,叔叔有想让她去,耕着二三亩土地,只能自给自足,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她娘一句不提读书的事,叔叔也没上过几年学堂,不明白读书有何意义。
她娘没让她去捡猪屎,而是派她去地里学种菜。她已长大十二岁,个儿窜高了,身体抽条似的往上长,和叔叔站在厨房里,已到了叔叔的下巴上。那时个小的时候,负责家里的一日三餐,得空去菜地里干活,她熟悉那片菜地。
菜地离村里远,出了村,走上一片荒芜的坡地,辽阔苍茫的天底下,分割块状形的黑泥地,走过一条小河,闯入碧绿的菜畦地,绿油油的蔬菜肥沃地成片生长,村里几十户人家的菜地集中在这里。
山寨妹挑着一担粪水去菜地浇肥,绳索系短在扁担两头,桶底不时碰触地面,她娘一声不吭,只扛一把链铲,让她柔弱的肩膀承受扁担压弯的重力。她只挑了半桶粪水,她娘在茅坑掏满大桶粪水,山寨妹以为她娘挑去菜地,当把扁担交给她时才知道,上肩的时候太沉,她又倒出一些粪水,被她娘破口大骂。磕磕碰碰走在堤岸上,跟在她娘身后。
叔叔从不到菜地里来,俩人分工好了似的,菜地是她娘的事,种地是叔叔的事。
到了菜地,这块菜地比别家菜地贫瘠,蔫头耷脑的白菜,枯萎的辣椒叶,倒塌的豆角架子,都是她娘疏于打理。山寨妹先拔去白菜地的杂草,给白菜浇完粪水,又到附近水渠挑水淋一遍辣椒,把豆角架扶正。她娘这时会教她先干什么后做什么,身上少了那股戾气,她很愿意听,愿意学。
她娘准备把菜地交给她去料理,又不教授她什么季节种什么菜,她种菜的本领都是偷学邻家的。
菜园有块空土,当她接过她娘手中链铲锄地时,因为没有达到她娘的标准,篷松的土没有捣碎,干活慢吞吞,一坨泥巴从身后飞过来,“晦气,一头猪脑,教不会,”她娘随手抓了一把泥巴,站在岸上,牙齿咬得咯嘣响。山寨妹没有防备,被打在后脑勺上,她留的运动头,泥浆顺着短发溜下脖颈,山寨妹触电般抖了一下,她娘随时都有脾气,她处处小心翼翼,还是不能令她娘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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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寨妹鼻子一抽,强忍泪花模糊视线里渐走远的背影:她渴望父母的温暖,在她成长路上,铺上鲜花和阳光,一点奢望,单被她父母扼杀在摇篮里,蹂躏她脆弱的心灵。
山寨妹走上河堤岸,本想赶早回去做饭,晚了她娘不高兴,又怕碰见熟人,看她笑话,就近小河清理沾染泥巴的头发。清澈的河水倒映满张泪痕伤感的脸,潺潺流水,掠过心坎,聆听她的倾诉,山寨妹再也忍不住,对着小河放声哇哇哭起来:苦涩,委屈,酸甜苦辣,五味杂陈,涌起千头万绪。
山寨妹在河边呆了一会,延迟了回家做饭,她娘已等不及,“才回来,干什么去了?”
“我在河边洗头发,”山寨妹低个头。
“还敢犟嘴,”她娘走了出去,山寨妹松一口气,准备摘菜做晚饭。又见她娘返回来,“我拿你没办法,是吧?”一来就掐她手臂,扭曲一张脸,魔鬼一样扑向她。
掐起落下,被蜜蜂蛰了一般,手臂传来辛辣剧痛,山寨妹咬牙忍着痛往后退,才发现她娘手里攥了一根针,补线脑的细针。山寨妹脸色煞白,扑嗵一声,跪在她娘面前,“娘,不要,我错了……”
“看你下次敢不敢,”又扎向另一只手臂,山寨妹哭出哀嚎的叫声,扭着身体。
叔叔回到家的时候,山寨妹正在厨房炒菜,看见她抓锅铲抖成筛糠的手,
“锅铲不好使吗?”叔叔来抢过锅铲碰到她的手臂,山寨妹痛得咝一声皱起眉头。
“手怎么啦?我看看!”叔叔去抓她的手,山寨妹往后缩,还是被叔叔抓住了藏在背后的手。
撸起袖子,不忍直视的伤疤令叔叔震惊,手臂上爬满蚯蚓似的瘢痕,肉眼冒出几颗豆子的血点,叔叔的手微微抖了起来,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再容忍不了,地雷般爆发出来,冲出厨房。叔叔那架式,山寨妹从没见过,预感不妙,叔叔离开后,慌得炒菜的锅铲几次拿不稳,盛进盘里的菜被撒出一些灶台上。
此时,叔叔撞开紧闭的房门,她娘正把针藏在抽屉里,猜出几分暴跳如雷的叔叔,无视叔叔的存在,不紧不慢推上屉门。叔叔上前一把抓住婆娘一只手,“你个疯狗乱咬,她还是孩子,你有气冲我来,”抡起巴掌要打下去,在她娘森森寒光逼视下,颓然垂下了手,这几巴掌下去受伤害的是孩子,松开了手,“你不该,你不喜欢,当初……”叔叔想说不要领养,孩子就在隔壁,她是无辜的什么都不懂。
“怪我恶毒了,”盯住叔叔,狠戾的语气,“我也不想这样,我受的白眼,吃的苦拜你所赐。”凌然欺身上前。
“是我没用,这世我做牛做马,”叔叔让婆娘失去当母亲的资格,在农村断了香火,祖宗八代被人瞧不起,口水横沫,她娘本就蛮横的女人,哪受得了这番刺激,人变心态也变了,“你不想过下去,也可以走。”
她娘立马疯狂起来,吃人的三角眼暴张,抓住叔叔前襟,拳打脚踢向叔叔,“你个杀千刀,野子狼心,糟蹋了我,”拼命抓叔叔的脸,那手就像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叔叔的脸立刻显现几条血痕,叔叔一边躲,挣脱她娘的扭打跑了出来。
山寨妹只听得她娘尖厉的骂声,脚步踩踏错落声,之后砰砰扑打声,就看到头发凌乱脸上条条血痕的叔叔逃进厨房,山寨妹的眼泪扑簌籁掉下来,比被她娘挨打更心痛,她娘打的是肉体上的痛。
7
那次叔叔和她娘吵架后,山寨妹的日子越加不好过,她娘把所有的怨气撒泼在她身上,用干活来惩罚她,一整天安排她做这做那,洗衣服,督促她去砍柴,不是厨房转,就是菜地里,一天天忙碌。她一个15岁的孩子没叫一声苦,没喊一声累。
那年冬天,最冷的冬天,天空灰蒙蒙一片,雪花漫天纷纷扬扬,树上结满晶莹的冰凌,压弯了枝条;村里没一个人出门,静得雪点落在瓦顶上哔哔叭叭响,大多数人躲在被窝里,在家里烤火取暖,就这样寒冬腊月的天气都没有闲过,她娘不时吩咐她去菜地。
山寨妹挑着一担粪水,身上穿一件灯蕊绒打底,一件单衣,吊着裤角,露出红红的一截皮肤,穿了她娘不要的一双破布鞋,两只脚趾头撑破鞋头张望。
她的个儿停留在12岁那年,跟她同龄人长得都比她要高,身体却横着长,看上去矮矮墩墩,扁鼻扁嘴,脸色暗黄;因为长期打赤脚干活长了一双厚脚板,她的手指关节粗大手指暴裂,一圈黑指甲;一手扶着扁担一手放进衣袋里,走一段路换另一只手,不时放嘴里哈气取暖。在寒风料峭中,踽踽独行路上,大人们不禁为这个苦命的孩子落泪,叹息。
浇完粪水,摘了菜一身寒气回到家里,她娘正在厨房里对着破盆子烤火,没给她一个好脸色。山寨妹全身哆嗦,鼻尖耳根红肿,嘴唇紫黑,伸出蚂蚁咬般麻木的双手去捂耳朵,却不敢靠前烤火取暖。
叔叔从上房下来,又看到山寨妹穿一双破鞋,他没能力为山寨妹买双好棉鞋,这么大个孩子,去哪里都打赤脚,家里多余替换的鞋都没有,她娘也不说给她买身好点的衣服鞋子过冬。“你不冷么?穿这么点。”叔叔心疼她找了双自己的袜子给她穿,山寨妹接过袜子,眼泪不争气起来,瞥见她娘比冰天雪地还冷的三角眼。不敢哼一声,她确实冷倒宽慰起叔叔,她娘不给她穿这么多,说小孩屁股长了三怕火。
天气稍一转暖,她娘就让她去砍柴,家里烤火烧了一冬天,柴房堆的柴禾用得差不多,刚一忙完农活,都不让喘气,她娘让她柴禾砍回来堆在墙角晒干,要把半间柴房堆满。那天砍柴回来,她累得虚脱实在动不了。
她娘寻到柴房,山寨妹正躺在柴房里,被一把揪起来,“翅膀长硬了,倒装泥菩萨,养一个祸害。”她娘认为山寨妹的到来,让他们夫妻俩斗得鸡犬不宁,还不解恨。
当天夜里,在那间屋里,山寨妹受到最残忍的折磨,她娘的心肠那么恶毒,点燃一根纸烟,火红的烟头吐出蛇信子,在本就伤痕累累的手碗上,烙下一个伤口,她想死的心都有。
山寨妹被折磨了半个小时,躺在柴房里,疼痛,迷茫,看着漆黑的夜,无声地哭泣,每次挨打,好了伤口,疤痕却留在身上,躲在黑暗角落独自舔舐伤口,黑夜无尽漫长。
8
那个夜晚过后,山寨妹喜欢黑夜又害怕黑夜,脱离她娘的掌管,她娘的淫威,夜能涤荡所有的伤痛。
一大清早,起床的邻居,听到闹哄哄,起初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村里有什么新鲜事,大人们收工回来,喜欢到祠堂大门口,端了饭碗出来坐在石条板凳子上,一边纳凉一边谈天说地,谁家地里庄稼收成怎么样,都在那里广为传播。
头一遭出现这种情况,人们还是好奇,纷纷涌向那边。茂福娘站在柴房一块坪地,破口大骂,指爹骂娘,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骂了遍。人群有人问,出了什么回事?茂福娘指着靠墙的柴禾,“我昨天搬出来,想着这两天有天气,晒干挪进柴房去,搬进搬出麻烦,往常都发生过这事,今天早上来看少了几捆柴,这种缺德事都做得出。”人们才知道茂福娘丢了柴禾。大家议论纷纷,闹得人心惶惶。
往常山寨妹从不凑这样的热闹,今天却突然出现在这里,别人丢了东西,她就想看看究竟什么情况,人家不吵不闹,那才奇怪。跟那些围观的人不同,远远地站着,扁嘴翘起,小眼睛瞀视着发生的一切。
山寨妹又去了祠堂大门口,自从被人耻笑捡猪粪,她已许久没去了,大家都在谈论这个事,她不敢穿短袖,再炎热的夏天,也穿的长袖,别人看到她手上的伤疤,必然成为人家口中的谈资。
看见她娘,如同老鼠见了猫,她也学会了察言观色,睃见她娘那双三角眼没变化,山寨妹做的一些事,她娘看在眼里,“外面有什么好看的,赶紧干你的活。”她娘收敛了少许锋芒,换作以前早拿了鞭子,现在她敢跑,敢抢她的鞭子。
山寨妹出了家门口,碰上迎面走来的茂福娘就想躲。住在两隔壁,叔叔家一个宗祠,平日嘴巴不把门,好事丑事到处扬,那日在祠堂大门口,说她挨打添油加醋说些风凉话,让村里人看她笑话。她就暗暗记在了心里,平日低头不见抬头看,能不见尽量避着,今日见着特别慌张,就怕窥探出她的心思。
隔了一段时间,茂福娘家丢柴禾的事不了了之,村里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山寨妹变得更加沉默,一年四季穿着长衫,独来独往,她娘拿她没办法了。要是谁惹招惹了他家,隔天不是少只鸡,就是菜地被偷,她带着有色眼镜看待一切。叔叔也发现她的变化,山寨妹是完全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