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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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亲爱的:

于:

2018年12月22日下午三点二十三分,

小罕的葬礼。

前来出殡的人只有陆楠木一个。

陆楠木得知小罕的死讯至今已近过了七天,并且打算积极地为他举办一场葬礼,以祭奠他的生命和他们的友情。虽然她不愿承认小罕走了,也不想故作坚强地和妈妈说“小罕是短命的猫,早就预料到这种结局,过一阵子就好了”这样的话,但是她强迫自己挺直腰板、抹干眼泪,甚至心狠地斩断某样东西,也要把缠绕着小罕长大的根系拔出。为此,这场葬礼是她为小罕流泪的最后一个场合,继而不会再为他哭。

墓碑是陆楠木亲手做的,没有光滑发亮的大理石,也没有刻字,也许只称得上是块加固防水的硬纸板,比起普通的纸板能多熬个把天数。裹了数层透明胶布的纸板留有用油性水笔写下的何罕世三字。何罕世是小罕的全名,曾经被妈妈责怪过送白猫以人名的奇怪称呼。对此,陆楠木保留个人意见,她认为对宠物最深的爱意是平等地像对待自己那样对待他。哪怕不合乎语法和常识,她也执着地唤他何罕世或者小罕,刻板地用“他”而非“它”。可是小罕死了,他的尸体在一小时前亲手由她埋葬。这样鲜活的、令人无比贴近死亡的恐惧的记忆像虚拟世界实心的铅球一样,在陆楠木的大脑中膨胀,压迫她的主控神经。于是她感到疼痛、疼得开裂,牙齿要被咬碎,喉咙嘶哑到失声。千千万万处神经元传递疼痛的信号去到她的大脑,等待着指挥官发出“缓解压力与疼痛”的指令,她的大脑却说:“不许哭。”

“不许哭。”对于小罕的死亡,陆楠木没有办法应对悲伤或是其他消极情绪。她变成了那种用愤怒压抑悲伤,从而缓解悲伤的粗暴之人。然而这是追求灵魂纤细之人的禁忌。她渴望着某天压榨自我写出惊世骇俗的文章,用泪失禁换取独到之章,接着臭名昭著或者流芳百世。用愤怒碾压悲伤,会使感受悲伤的神经愈发脆弱。作家缺不得喜怒哀乐甚至更加丰富的任何一根感知神经,渴望成为作家的陆楠木在不经意间亲手送走自己儿时的幼稚梦想,好像话剧尚未开演就宣告落幕。未来的陆楠木会无缘无故在夜里一个人哭,自我反省说:后悔用愤怒斩杀悲伤,后悔用逃避世俗上的懦弱掐死文学的火苗,后悔用情感上冷酷如霜消解包括后悔的一切不安情绪,等哭完闹完没力气思考。像埋葬小罕那样处理掉情绪的痕迹,最后还是对自己说:“不许哭。”

简单的葬礼结束,陆楠木拖着一身疲惫回到了家。她看着空荡荡的三室一厅,厚实的窗帘缝隙里拼命挤进房里的一束日光,这独属于夏日炎炎的灼热刺痛了暗处的渴望。她回想起和小罕一起在家练琴的日子,风微微吹起轻薄的纱帘,自然的蓬勃朝气一贯而入,充盈她的胸怀和大脑。她贴好笛膜,吹起这一周新学的曲段,小罕则在一旁附和。悠长的旋律,笛子时清脆时委婉,小罕时同奏时交流。常有吹错音或者打错节拍的时候,但是陆楠木却不觉得走向完美的过程有多么无聊枯燥,因为小罕在陪伴着她一起往前走,不用再害怕孤单,不用再相信一个人的力量。

可是陆楠木感受到的悲伤并非纯粹出于对小罕的怀念,纵然她心里把小罕放在第一位,但总是隐约地厌恶他侵占楠木妈妈对她的关注和他因生来被爱而不明痛苦的笑容。陆楠木清楚她的一切情感、也明白情感的根源,可是大多数情况下她拙劣地学习他人掩藏那些情感和渴望。虽然她不理解为什么自己下意识就选择这样做,但是她依然只是把它归结于群体性的臣服而不做改变。一周前,也就是在小罕死去的前一天,她在和小罕冷战。陆楠木和小罕约定放假以后就一起出去玩,可是到了约定的日子,小罕却因为和妈妈闹别扭爽约了。陆楠木就是因此和小罕说理,却被对方冷处理,于是陷入了长久的被动冷战。然而时至今日,小罕死了,到底没能给出一个说法来。陆楠木也不敢说在葬礼上哭得痛彻心扉是为了小罕的离开还是为了被小罕伤害的自己。连哭都变得好复杂,撒手人寰变成解脱。

物是人非,陆楠木不知道过去是否被美化,也不知道理想是不是不可能实现的。无数个概念、定义、逻辑在她脑海里飞来飞去,最后变成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那个让她日夜哭泣、和她谈风月听日出的小罕死了,她曾唯一相信着的已然死去,她还能相信什么?陆楠木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够包容小罕的失约,是不是太看重小罕的价值而忽略了他的意愿,甚至怀疑自己活到今天以来所做的一切的一切是不是合理而正确的。陆楠木对自己感到陌生。

小罕,如果你能听见陆楠木的声音的话,能不能满足她自私的欲望而不去自杀呢?

小罕,你从九楼一跃而下,是陆楠木推的你吗?

陆楠木

2022年12月15日

第1章 长夜、长梦/2022年12月14日

在塔斯洛芬的小岛上,静静地眺望。

湛蓝的大海、清澈的天空、略过的海鸟,还有从遥远的地平线走来的阵阵凉风,在少女的心灵里驻足。这里没有落日,永远都是晴朗的午后。

“回家了!”她的妈妈从远处喊道。

少女终于将目光从海上移开,才发现原来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生长着一片黄色花海。

刚才只注意眺望远处,却没有在意身边的美丽花海。

风如海浪喘息般,卷起了黄色的花瓣。花瓣像金裳凤蝶一般在空中飞舞。

“这是旱金莲,它的花语很美好哦。”我曾从书本上看见过的,自然而然地从嘴里流淌出了花的名字。

在野外,这样的花最多只有一年的生命周期。在许少的花期之内遇见绽放的蕊心,似乎是上帝想要告诉少女,她心中的那个人就是她的命定之人。

如若是有过这般美好的记忆,以契合的姿态永远存在着,那么她与在此一同见证的那个人,一定有着永生永世的缘分吧。

我离开时悄悄采下两朵黄花,藏在了衣裙的口袋里。芬芳的花香如涓涓细流,将永远的幸福留在心底。

来年,再一起来眺望这片海。

“12月14日,有消息称,临海市江湾一带发生人员失踪事件,当地警方接到家属报警,2名人员失踪多日。搜查工作已经开展......”

入冬了。

地球慢慢向近日点靠近,北半球的黑夜逐渐延伸。

被闹钟叫起,换上校服,叼一块面包就匆忙出门。天黑时离开,天黑后回家,永无止息。

小罕离世后,陆楠木的生活并没有多少改变,唯有夜里无数次梦见自己流连于塔斯洛芬岛上,岛上的一切都那么真实。除了少女模糊的脸,无法清晰可见。

自从升入高中以来,已经过去了四个月。

这样的日子过得十分疲惫,但如果能借此考上好大学的话,或许就能离开家自己生活。抱着这样的想法,陆楠木并未厌倦学校,日复一日地埋头苦读。

十二月,社团招新基本结束。每天午休的时候,便是社团活动的时间。每个社团都有一个专门的活动教室,而对于没有参加任何社团的同学则待在教室里。

同学嬉笑着结伴离开了教室,最后只剩下陆楠木一个人。四个月来,没有人问她想报什么社团,她就哪里也没去。但相比起说这样会很寂寞的话,陆楠木更相信这是命运帮她筛走了不适合她的同伴,理应感到幸运才是。

“啊——要倒了!”门口传来一堆书本落地的声音,一个梳着高马尾的女生埋没在书堆里。正午的阳光洒进教室,她扑哧扇动着的长睫毛被裹上金黄的光,像一只飞舞的金裳凤蝶。

陆楠木看到这一幕,走向教室前方,蹲下拾起地上的本子。

“谢谢!”女孩如是说,礼貌地笑了笑,似乎是觉得陆楠木不太好相处,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没事。”陆楠木也学着微笑示好,“需要的话,下次叫我一起搬吧?”

风吹过来,飘来女孩身上洗衣粉的清香。乌黑的发丝略过陆楠木的脸颊,痒痒的,酸酸的。

女孩点点头,一同捡起书本。

陆楠木瞥见她细嫩白皙的皮肤,精致得像橱窗里的洋娃娃,无意触碰到的指尖掀起冰山下的阵阵波涛。

安静的午日,紧张的触碰,拙劣的笑容,这是陆楠木回想起李木末的第一印象。

两人默默地整理好书堆,安放在讲台上,一言不发。

陆楠木忽然想起,在被遗忘的记忆里,也曾有个人安静地陪伴她度过一个个午后。

李木末有些尴尬,试探性地打破这种沉默:“那......我先去社团啦,再见。”她挥挥手跑出教室,看起来很紧张。

“嗯,再见。”对方根本没有听见她的尾声。也许只是些敷衍社交的话语罢了,想着,陆楠木悻悻地回到原位,却无心继续写作业。

冷风灌入袖口,陆楠木打了个冷颤。

明天的话......就是小罕的忌日了。细细数来,从那件事发生开始,已经过去四年了。

如果那个时候没有自顾自地沉溺在自己的悲伤中的话,如今会不会不一样呢?

可是没有如果,想再多也无法改变现状。

“那个,陆楠木?”

是李木末!陆楠木心头一紧。

李木末这才走出去一会儿,又折返回来。

“楠木,要不要和我加入一个社团?”她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颤抖,“是文学社哦。因为需要人数达到四个人才可以设立新社团,如果你来的话,文学社就能成立了。嗯……加入以后你什么都不用干,就当换个地方做自己的事好啦。”

第一次被邀请,虽说对方并不是看中她身上哪个闪光点而非她不可,但是陆楠木依然觉得很高兴。

接受的话,就能从小罕的棺木里爬出来,重新拾回从前的那个自己吧。

“好啊。”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李木末用好似撒娇的口吻,拉着楠木的胳膊说:“事不迟疑,我们去交申请书吧。”

陆楠木看着倚靠身侧的李木末松下一口气,似乎是下了一番功夫才来主动和她讲话的。相较初见,此刻的她笑颜明媚,毫不掩饰内心对陆楠木的看法。

“陆楠木,你的名字很好听诶。我以后可以叫你楠木吗?”

这是踏出深渊的一步。陆楠木时常回想起这一刻,她将目光从埋葬小罕的地下移向李木末眼里闪烁的光彩。

无需相信自己一个人的力量,仅仅只要握住对方伸出的手。

就像最初遇见小罕那样。

“好啊,木末。”陆楠木开心地笑了,“你看,我们的名字里都有木,这是巧合吗?”

“那一定是特殊的缘分。不管怎么说,至少我们的父母会很投缘吧?”

“也许……是吧。”

陆楠木八岁的时候,她的父母离婚了。她跟了妈妈,哥哥则跟了爸爸。听到李木末自然地说出“父母”二字,想必是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中吧。至于自己是单亲家庭出身这件事,暂时还是不要跟她提起好了。

纵使此刻她挽着楠木的手,也不过是她拉近距离的惯用手段。如果接触到陆楠木内心的阴暗面,像她这样在温室里长大的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疏离她。

否则和煦温柔的她会被渴求阳光的她蚕食殆尽,就像金裳凤蝶被猪笼草为捕食而散发的香味吸引,飞入了猪笼草的肚里,翅膀被消化液粘住,再也飞不回靛蓝之空。

或许,不应该踏出那一步的。烂人就该待在无人之境腐烂发臭,怀揣着仅剩下的一点良心,不再去阳光下伤害其他人。

社团申请书提交的当天就顺利被通过了,正式活动就从明天开始。

“终于成功了!”李木末接到通知后雀跃地蹦起来,“我筹备了好久呢,多亏了你加入,不然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成立。”

“不用客气啦。说起来,你每天中午都会出去,难道是专门去准备社团活动的素材吗?”

“嗯,这个嘛……”李木末挠了挠脸颊,眼神飘忽不定,“社团的东西不需要那么多时间准备啦。我经常被老师拉去干活,虽说老师也会顺便给我讲题,但现在终于有正当理由做喜欢的事情了,有一种跳槽的快感……抱歉,这样说果然还是很奇怪吧。”

“没有的事,如果被迫做不想做的事,我也会这样说的。”

“唉,我好羡慕你,从来没有被老师叫去过。你是怎么做到的,能不能教教我?”

“做到什么?”陆楠木被女孩突如其来的问句拉回神来。

“你是怎么拒绝别人的?记得开学的时候,你斩钉截铁地回绝了老师给你的安排,这是怎么做到的?”

开学的时候?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李木末都记得吗?

那时,满脑子都是小罕和读书的事,怎么会在乎别人怎样看待自己,理所当然就会拒绝。

“因为……我不擅长做那些事情,如果接受了却搞砸,反而会更糟糕吧。”

就这样搪塞过去。

如果告诉她真实的理由——有关小罕的事情,进而缔结更亲近的关系,陆楠木担心自己会再次受伤,也可能伤害到李木末。

“诶……他也和你说过一样的话呢。”李木末的神色暗淡下去,又强撑出一个笑容,“明天你就知道我说的是谁了,先卖个关子好啦。”

一样的话吗?

只要有足够的条件,浇灌出相同的花朵并非难事。况且,这个理由是陆楠木为李木末选择的可接受的理由,那个人估计不会考虑这种无聊的事。

还有那一刹那,李木末脸上闪过的表情,难道是不希望别人和那个人拥有相同的想法吗?如果是这样的话……

“像刚才那样说,你一定会相信我的话吧?”

“诶?”

“其实我只是单纯地觉得那些任务很麻烦而已,刚才是骗你的。而且如果真的这样说,老师也不会同意吧?所以你要替我好好保密哦。”

李木末噗嗤一声,笑着说:“嗯,保证不泄密,来,把手给我。”

李木末用小指勾住陆楠木的,继续说道:“李木末保证不把陆楠木的秘密告诉其他人,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说,要是陆楠木先说了就作废。”

“等等,你保守秘密为什么要扯到我?还有为什么连我自己都不能和人分享了啊?”

“嗯?楠木平时都是一个人吧?不可能有人比我先知道这个秘密。而且,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吧?”

陆楠木一时间竟找不出话来反驳。眼前的少女时而偏执,时而可爱,不论是鼓起勇气的话语还是漫不经心的闲谈都引得陆楠木战栗。

也许从一开始,陆楠木的直觉就阐明了有关于李木末的一切解答。

她喜欢这个灵动漂亮的姑娘。

“你觉得是的话,那就是了。”

李木末微微眯着眼,双手交叠趴在陆楠木的课桌上:“嗯,这样就好……你听说过吗?进入校园后右转进入花坛走十三步有一座人脸石像,传说是爱神维纳斯降临人间之处,却带来灾祸。入社的第一篇文章,我打算以它为主题。”

“那个校园传闻?”

“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

“一起去看看吧,放学以后。你要拒绝我吗?”

李木末似是一时兴起,又似是深谋已久。既然觉得会打扰对方,那就不要提及好了。陆楠木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女孩在想些什么。

但如果只是去验证传闻的话,就不会加深这段关系,更不会伤害到任何人,那么......

“好啊,一起去吧。”

蓝色晴空下,女孩绽放的笑颜如花。胸腔中似乎被成千上百只金裳凤蝶填满,蝴蝶扑闪着翅膀,惹得心中躁痒难耐。

没有白色长裙,没有黄色花海,没有虚幻的梦,李木末是存在于梦境于理想之外的美好,出乎意料地闯入了陆楠木的一隅之地,打破了她曾经在梦中构建出的理想的美好。校服上残余的清新皂香、温柔软糯的嗓音和清新明媚的笑容,它们独属于这个人,在陆楠木的记忆中时时刻刻被镌刻。

放学后,陆楠木踏上了探寻秘闻的冒险,前方少女的马尾左右摇晃,好像金裳凤蝶飞舞的翅膀。她静静地看着,极尽全力想要把她的样子牢牢地刻入脑海。

她们穿过教室外的走廊,走过教学楼旁的操场,来到了花坛的入口。

“楠木,到了哦。”

陆楠木低头,看着脚下钻出石缝的青草。一步、两步、……第十三步,走到人面石像前。

眼前的天空剧烈晃动起来,脚下的石板松动,陆楠木跌入了黝黑之境,四处无声。

傍晚,寂静的山岭里,遥远的梦。

少女住在塔斯洛芬的小岛上,和她的父母一起。风沙沙地拂过树林,撩动了她的白裙子。

她坐在木屋的角落里。这里摆着一张平整的桌子,她将信纸放置其上,用笔尖蘸了点墨水,提笔写着,字迹还算娟秀。

“你还好吗?我很想你。

“你上次寄来的小说我读完了,和你提到的一样,我也认为亚斯娜为了爱人牺牲自我的那一幕最动人,她消陨于爱她的罗克怀里,在那一刻她终于放下了切斯特。而被亚斯娜深爱着的切斯特为了所谓的理想爱情伤害了亚斯娜,在我看来,他从来没有‘看见’亚斯娜。明明喜欢着两人的两小无猜和命定默契,却因为看到在梧桐树下读书的曼莎而去伤害亚斯娜。他说他爱上了曼莎,可是最初也是他说对同样热爱着诗歌的亚斯娜一见钟情。只要他再勇敢一点,向亚斯娜坦白他犯下的罪行,一定能得到亚斯娜的救赎,说到底,是他自己并不像嘴上说的那样爱亚斯娜,否则怎么会看不清亚斯娜对他诚恳的心?

“去砍柴的时候,我不小心扭伤了胳膊,现在抬手都变得十分困难,但是幸好对写字没什么影响。悄悄地和你说,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我借给G那本我最喜欢的漫画书吗?她说会在今天把书还给我的,但是今天我问她什么时候还书,她却说她忘记了,于是我就跟她回家拿书,你猜结果怎么样?她居然把我的书翻坏了!其中好几页都掉了,她却不肯赔我,说是拿到的时候就这样了,还说读个书而已,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和我妈说了这件事,她也说不就是一本漫画书而已吗,叫我和G和好,简直不可理喻!你说是不是?他们根本就不懂我,只有你能理解我。

“等我们长大以后就搬到一起住吧,这样就可以天天聊天了,或者,我们一起考一个大学吧,比如说塔斯洛芬大学怎样?我好想见到你。”

每逢周末,她都会写下一封信,再骑车将它送到岛上仅有的一个邮局寄出。

也是每个周末,她会受到来自大海那头的来信。

“今天下了好大的雨,浑身都被淋湿了,但是我很高兴,因为收到了你的来信。我也很想你。

“虽然可能没什么用,但还是去药房配了一点药来,随信寄给你。你在岛上,这些医疗资源是否足够?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去岛上接你来内陆。最近学校放假了,你随便什么时候来都可以。至于G,要跟她相处真是辛苦你了,那根本不是你的错,却要你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惜那本漫画书绝版了,但我会在这边的二手市场帮你留意的。

“这周我又重新读了一遍那本书,我很在意你说的:切斯特没有‘看见’亚斯娜。他会安慰亚斯娜,送亚斯娜她喜欢的东西,在她楼下为她拉小提琴,向她诉说无尽的爱意,但是他从不回应亚斯娜的期许,记不得亚斯娜对他说过的话。他们曾互通书信,在笔下诉说无尽的爱意与理想。文字创造出完美恋人,于是幻想和德行束缚了亚斯娜,让她无法摆脱对切斯特的爱。相对的,切斯特也是,只不过他选择接受本心,忠实于理想的爱情,哪怕那种爱情只存在于他的想象里。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

“不管怎样,那只是小说而已。希望你一切安好,还有很多想写的,但是蜡烛已经不够用了,而我只有在晚上有空可以给你写信。那么,祝安,好梦。”

陆楠木从梦中醒来。恍惚间,她看到一只白猫从眼前飞快地跑过,以至于她看见的只是猫的虚影。

放眼周围,她置身于一片黄色花海之中。

陆楠木蹲下来抚摸摇曳的花儿,指尖传来柔软的触感。

这花,是旱金莲吗?

如果仔细端详这朵花,能够看出花瓣上细微的褶皱,与梦不同,梦里的一切都是朦胧粗略的。仿佛黄色花海所在的小岛才是她的现实,而那段高中生活只是一场幻梦。

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想呢?是因为前阵子看的那本书吗?嗯......那本书是叫南柯一......,对了,叫南柯梦断......

“楠木,你来啦。”穿着白裙的少女拍了拍陆楠木的肩膀。

陆楠木循声探去。眼前的少女嘴角咧起,低下了头。从海上吹来的风将她的黑发撩起,遮住了她的脸庞。

是她吗?

陆楠木想要撇去少女脸前的黑发,但这时候,少女背过身去,看向碧蓝的大海,躲过了她伸在半空的手。

“我是你的神使,可以赋予你超能力,是不是很厉害?”少女轻笑一声,好像她刚才说的话真有那么好笑似的,“给你能力后,你就能帮助人们传递无可言说的感情。如果你能运用这个能力完成别人的三个愿望,我就帮你实现你的愿望。不管是什么愿望都可以哦。”

不管什么都可以吗?那是不是就可以把小罕带回来了?

“好,我答应你。”陆楠木不假思索地回答。尽管平时的她总是谨言慎行,唯独小罕,是她无需深思熟虑的选择。

“那我们约定好咯,在你完成以后,我们就在这片花海再遇。”少女回头,将头发勾到耳后,直视陆楠木的眼睛,眼角笑意不止。

陆楠木刚想看趁机清少女的脸庞,脚下又剧烈震动起来,黄色花海在她眼前迅速消失,那只白猫再次掠过她的视野,校园的花坛重新出现。

少女的话还回荡在耳畔。

约定......在这片花海......再遇?

陆楠木感到脖子上悬挂着一个重物,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条白猫样式的项链,上面镶着的钻石闪烁着,像星星一样美丽。

这条项链印证了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硬要用什么科学解释的话,大概是进入了类似异空间的地方?如果能把这个世界本不存在的项链带给我,那么把我带回那个世界,应该也是同样的原理吧。

她盯着项链,试图从中窥出更多的秘密。

“楠木,你还好吗?”李木末询问道。

听到李木末的声音,陆楠木的神思一下子从那个虚幻的花海回到现实中来。

“我没事,你呢?”她应声说道。

“我也没事。刚才发生的,是真的吗?”

“这枚项链应该能够证明那边发生的是真实存在的吧。”

接着,陆楠木向李木末解释了刚才发生的事。

梦境、神使、那个少女......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如她所假设的那样,只是一个梦的话,那么她会是另一个人梦中的意识体吗?

如果这个世界只是陆楠木做的一场梦,那眼前的李木末,会不会是由陆楠木亲手创造出来的完美挚友?

就像分开前的小罕一样。

第一次尝试使用能力是在晴空之下,陆楠木将自己的心事全然托出,以证明能力的真实性。

或者说,在李木末提出要了解她之后,陆楠木服从了内心真实的欲望。

“既然你要来,那我也不拦你,这是你的自由意志。”

像这样自欺欺人,哪怕每句话表达的意思都是真实的,也不过是玩弄文字而已。

在李木末的手里出现了一页信纸,上面密密匝匝地写满了的文字。不是汉字、不是字母、不是数字,而是承载了陆楠木心语的独属于她的文字。在魔法的效应下,李木末能读懂她的文字。

不同于说话给表达者带来的压力,心语的传达如线绳般联系起两人的心灵。哪怕没有使用能力,陆楠木仿佛也能听见李木末的心声。

眼前的少女没有厌恶她,没有疏远她,更重要的是,她看见了她。

如婴儿般柔软又脆弱的生命,如恶魔般贪婪而罪恶的灵魂。

陆楠木找回了遇见小罕时如风走过的心情,但是她害怕去触摸相似却不同的现在:“......总之,小罕再也无法回来。我想要复活小罕只是为了满足我自己,让我不再自责。所以,对于这样糟糕的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帮我了。”她撒了一个谎。

教学楼的天台上,寒风阵阵吹过,少女们的发丝交缠在一起,似是哭诉、似是亲吻。晚霞的手穿过铁丝网,在夕阳消逝之前抚摸着她们的后背。

如灌下一壶酒,做梦一般。少女的脸颊红红的,似笑非笑,摇了摇头。她贴近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拥抱住她。

“楠木,以后我陪你好不好?”试探性的、惴惴不安的语气,”作为交换,你也陪着我吧。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或许是李木末温柔的安慰感染了她,或许是李木末提出的一个个诺言吸引着她,陆楠木没有再犹豫,也没有选择摸棱两可的回答:“好,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第2章 My life breaks down when you cannot see me./2022年12月15日

掉落的瞬间李木末拉住了陆楠木的袖口,但是在一阵晃动过后,手中空无一物。

“楠木?陆楠木?你听得见我说话吗?”她喊道,无人回应。意识到自己落入独自一人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密室中,恐惧立马攀上她的背脊。

如果神话是真实的,这里就是地狱吗?贪心的人类欲一睹爱神真容,不但不克己,却放纵地人间窥探天堂捷径。

普罗米修斯盗火求明,终究遭黑鹰啄眼、野兽啃食。这也将是自己的下场吗?

放荡、淫秽、贪婪、懒惰,在这黝黑之境、死亡的节点永恒释放着,来自天堂的魔鬼纵情欣赏人类末路的荒谬欲望。

在无限延长的黑暗中,李木末只能靠和自己闲言碎语维持清醒。

忽地,从远处出现了一只泛着光的白猫。李木末刚想要像它呼喊,它就消失不见了。

“是错觉吗?”李木末喃喃自语,合上眼等待着神的审判。

再次睁开眼,一切又回归了现实,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但是,她随即注意到陆楠木的脖子上多了一条镶嵌着钻石的挂坠,图案和刚才见到的白猫一模一样。

“楠木,你还好吗?”

“我没事,你呢?”

“我也没事。刚才发生的,是真的吗?”

“这枚项链应该能够证明那边发生的是真实存在的吧。”

“我想也是。所以你也见到那只白猫了吗?”

“……嗯,见到了。”陆楠木拍拍脸,一鼓作气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你想知道吗?”

“嗯,都告诉我,可以吗?”李木末惊讶于楠木如此主动向她坦诚交代,但她也只是点点头,没有询问楠木转变的原因。

“如你所见,这条项链是神使交给我的媒介物,通过它,我可以帮助人们传递无法言说的情感。如果我能够帮助完成人们的三个心愿,神使就会实现我的一个愿望。”

难道那只猫就是神使吗?那么它选择楠木是因为她曾经养过它吗?神使是借此试探人类、捕捉欲望的底线吗?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拴着铁链在火海之上的绳索跳舞,只为求得一个可信的真理,接着再下地狱也不迟。

“那就让我来帮你吧。是我带你来到这里,害你遇到危险,我就会负责到底。”

说什么正义凛然的大话。

“那……”陆楠木的眉头紧皱,嘴角向下。这幅表情,李木末在他身上见过无数次,代表着对方陷入难题,又或者不知如何开口。

因为太相像了,才在白天禁不住脱口而出心里掩藏的秘密。不过,这么显眼的秘密也只有陆楠木这种人才会看不出来吧。

毕竟,自从回到现世以来,她的目光一刻也未从她的猫上离开。

“告诉我你的故事吧。”

不管是什么秘密,都由我来揭开。

第一次社团活动,李木末带陆楠木到教学楼顶层的艺术教室里,等待社团另外两人的到来。

学校的电台传来广播声:“近日,临海市发生多起失踪事件,请学生们放学后及时回家,勿要在校外逗留。12月已经过半,临近考试......”教导主任又开始了长篇大论。

李木末昨晚在天台上说过,她会找来想要实现心愿的人们。她也问过楠木神使判断完成心愿的标准和对心愿的要求,但听到楠木给出的答案后,她认为这是一场由神策划的剧场,神想看如果给出“传达心灵”如此无害的能力,人类会如何加以利用。

只要用这份能力完成三个人的心愿,就能复活她的猫,神怎么会那么好心那么无趣。

还有他,这一切最终都逃不开他。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已将他视为最重要的朋友,甚至是超越普通朋友,更接近于家人的存在。

可如今他慢慢地在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他做得并不刻意,但她察觉到了。

他看向她的眼神,带有几分刻意的回避,流露着她无法读懂的哀伤。

视线的隔阂递变为情感的错位。他的视线与她的交汇,只在须臾之间,他的真相于交递的视线中藏匿,最终石沉大海。

他就好像,在透过她的眼睛看另一个她。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对自己袒露心扉呢?

“楠木,要不就先在社团内部试试水?”

“什么?”

教室前的们被推开,走进来的是邱红萼和陆之苹,依据校服的样式来看,是高三年级的学长。

“楠木,这是邱红萼,戴眼镜的那位是陆之苹。红萼,之苹,这是陆楠木。简单认识一下,我们社团人不多,以后会有交流的机会,所以就不做自我介绍了。”

邱红萼向陆楠木微笑示好,而陆之苹则是望向窗外,没看她一眼。

“社团活动的内容是每周一次的读书会。这学期结束前,文学社还需要制作一张招生海报,而下学期,我们要编一本读物,题材不限。当然,也不强求大家参加活动。这样的安排可以吗?”

“没问题,就按你说的做吧。”邱红萼点点头。

李木末看了看另外二人,都没有做出否定的动作。

“那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李木末合掌,视线在三人之间徘徊,“今天就这样吧,想撤的我不拦着哦。”

“我申请退社。”陆之苹说出了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你退出后,人数不齐,申请随时会被驳回。”邱红萼的语气愈加烦躁。

“那又如何?”陆之苹不甘示弱,眼神狠戾,“书面退社申请明天送到。我有事,先走了。”

接着,他夺门而去。

“这……不要紧吗?”陆楠木嘟囔了一句。

“红萼你不走吗?”李木末在邱红萼身旁坐下,微微眯眼,托着腮帮子。

“不走,我再去劝劝他,不过希望不大。”邱红萼皱眉,不一会儿神情又放松下来,“陆楠木,你去福利院、养老院之类的地方试试看吧。”

陆楠木先是一惊,随后意识到对方在说能力的事:“你说得对,要找具有交流障碍的,并且有表达欲望的人,去这些地方最合适了。仔细想想,我要做的只是悄无声息地把一个人的内心展现给另一个人,对吗?”

邱红萼笑了笑,说:“爱神维纳斯降临人间,却带来灾祸。你相信这个传闻吗?”

“信与不信,也要看人间的客体是谁。”

“这是个很狡猾的答案。”

陆楠木不做声。

“如果愿望是想要传达情感,就像你说的那样,你要做的其实很简单。可如果愿望是通过传达情感从而达成什么目的,仅仅是做个传声筒可能是无用的。”

“能力没有限制。那么多人里总会有三个愿望单纯的人,保守点,我可以事先引导。”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邱红萼转头看向李木末,“任务完成了,走了。”

“等等!”陆楠木叫住他,“你有没有在遇见神使的前后看到过一只白猫?”

“看到过两次,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它和我的小罕长得很像。”

“先完成你现在要做的事,其他的不要多想,知道吗?”

陆楠木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李木末盯着邱红萼的眼睛,想要从中了解更多,“邱红萼,你说你许的愿望是在每次考试中都取得好成绩,但你应该有比这个更想实现的愿望吧?”

邱红萼躲开对方的视线,眉头紧皱,嘴角下撇,转头对陆楠木说:“给你一个忠告,你要是不想陪别人玩侦探游戏,你就最好别太依赖李木末。”

他说罢就起身离开,轻轻地合上了教室的门。

“我和邱红萼说了你的事,抱歉没有事先和你打招呼。从结果上来看,应该还有点用吧?”

“嗯......你之前说和我很像的那个人,就是他吧?”

李木末看向陆楠木的眼睛。

真的很像他。

如果解开了陆楠木身上的谜团,是不是就能解开他的?

“对,你还记得这个啊。”李木末此刻无心讨论这个问题,可她还是顺口回答陆楠木的话。

“可我觉得我跟他一点也不像。就比如在不会让木末伤心这一点上,我就和他不一样。”

“怎么突然这样说?你跟他......在我眼里很像,也许全世界只有我这么觉得,但即使如此,唯独这件事我无法否认。”

“看你的表情,分明是把我当成了他。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想听听你的故事。”

李木末发现窗户上倒影着自己的样子,眼里满是锐利的刀剑,试图从陆楠木的身上刺探出事实的真相。

然而,陆楠木不是她理应讨伐的对象。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做的。”

“不用道歉,我没有在责怪你,相似性的误导潜移默化,谁也无法避开。”

“楠木,我果然没有看错过……”李木末微微一笑,理应是松口气的瞬间,但当她聚焦于陆楠木的眼睛,又着实感到寒气入骨。

那双眼里的光,和他很像,每当看向她的时候,没有一次闪动,似乎它们的主人对界线外世界无欲无求。

凝视久了,这双眼的空洞会将她吞噬殆尽。恐惧、背叛、压抑、不信任、自我牺牲、无世俗道德与追求,组成了极具主观臆断的客观理性。

可她就是被这样的他们吸引。

“你很好,记住这一点就好了。”

她没有将个人的洞见诉之于口,从事实来看,陆楠木不喜欢被比作其他人。而如果直接地问她,她又会来一句: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两片叶子,之后转而诉斥无条理的表达。

李木末不知道要用怎样的环境和基因才能塑造出这样的陆楠木来。的确,也许在别人眼里,陆楠木和他人别无本质的不同,她只是更加阴郁一些。然而李木末曾见过这双眼里亮光的闪动。

走出了流离于黝黑之境的傍晚,陆楠木紧紧捏着猫项链,她没有看过李木末一眼,神思飘到了沙沙的风中,好像站在这里的只有她的躯壳。

透过项链,她看向十分遥远的过去。那里有风,有海,有花,有广阔无边,有越过她灵魂的视线。

李木末捕捉到的瞬间的光亮是陆楠木无意间流露的真相。

这份真相,曾被陆楠木悉心藏了好久。但是真相是不用藏,也藏不住的。它静静地等待着被人看见,有时是细水长流的交谈,有时一个眼神足以。

午时的阳光掩盖了星辰,随着夜晚的降临,宇宙的真实暴露在人类的观测下。

陆楠木就是这样的人。

李木末读过陆楠木的心语之后,原本掩盖真实的幕布被揭开,调用心理学读物中的词汇,可以用回避型依恋类型来简单概括陆楠木。

但是,仍有一点,李木末无法解释。

为什么陆楠木那么轻易地向她坦白一切?神使到底带给她了什么?她转变的原因在于什么?那份心语中一定有部分的真相被她选择性地藏了起来。

就像他一样。

“你吓我一跳,原来你还在啊。”离开教室后,邱红萼撞见了伏在后门上偷听的陆之苹,那样子逗得他笑出声来,“看来是有情况啊,给我八卦八卦。”

陆之苹打掉邱红萼要过来钩住他脖子的手,说:”走了。”

“好吧,待会儿英语笔记借我看下,课上没记全。”

“知道了。”他顿了顿,“你不劝我吗?”

“劝与不劝,最后都一样,你肯定有你不容拒绝的理由。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也多亏了你这种性格,我不用想着说客套话。”

从结果上来看是无用功的话,就不必做吗?......算了。“你失去能力的时间点,是在这个学期开学前?”

“没错,怎么了?”

“相对应的,她回来了,对吗?”

“假亦真时真亦假。她到底有没有回来,谁知道呢?现在的这个她就是个承载着我记忆中的她的生物体,我看她就好像在看一个她的复制人,但是越是靠近她,越是感到恐惧。你知道恐怖谷效应吗?大概就是那种恐惧。这个她所做的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她完全符合我对她的理解和期待,我和她的相处就像过去那样令我感到安心舒适,但是一旦我仔细地看向她的眼睛,我便感到毛骨悚然。她回来了的这个事实就变成了虚幻的泡沫。这具我塑造出来的空壳则无处遁形,成了我无法忽略的事实。”

“那你应该和陆楠木说明这件事。”

“你如此肯定陆楠木的愿望和我的类似,不如你自己告诉她,比我一个才见过一面的人可信度要高多了。”邱红萼打趣地说。

“不,你跟她更聊得来一些。”

“算了吧,我还期待着她的愿望实现以后,能多个和我同病相怜的人呢。”邱红萼倚着栏杆,看向花坛里的人面石像,“只不过,你不觉得奇怪吗?“

他抬头看着李木末和陆楠木离开了活动教室,继续说:

“在神使给我看的梦境里没有她的身影,也就是说,高一五班的陆楠木并不存在。

“是你把她创作出来的吧。”

第3章 另一个我/2022年12月16日

你有没有某个瞬间,觉得现实中的东西和记忆中的产生了微妙的不同?

比如你清楚地记得你会在下班后把笔记本放进抽屉里锁起来,但是实际上笔记本出现在了你上下班带的背包里。又比如你记忆中耳熟能详的歌词,在某天发现你记错了其中的一个词,但这个词又是你曾反复确认过的,不可能记错。

出现这种情况,一般我们可能就在疑惑过后抛掷脑后,但是,真相就蕴藏在这些微妙的不同之中,就像是盗梦空间里的图腾,它们提醒着我们: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是虚假的,至少要比现实的那个世界要来得虚假。

......

陆之苹合上他新买的《南柯梦断》。他并没有读进去多少,大脑中不时想起和邱红萼的对话。

是你把她创作出来的吧。

那一天,邱红萼对他说了这句意义不明的话。

是因为他在怀疑我也许下过那种愿望,把死去的陆楠木带回来吗?

还是说,陆楠木的存在,就像是图腾,告诉邱红萼这个世界其实是一场梦吗?不......不对,那只是小说里的设定而已,直接套用在现实里也太胡来了。

门口响起重重的摔门声,陆之苹立马把小说书扔进抽屉里,随即,他卧室的门被打开,进来了一个肥硕的男人。

“说了几遍了?在家就把门开着,关着防贼呢?”男人吼道,“看来是我平时对你太客气了。来,站起来,靠墙站好......快!站好!”

陆之苹身体僵直,听从男人的指令面壁。烟草和红酒随风灌入鼻腔,只有他一个人闻得到这股刺鼻又奢靡的气味,不过马上,他就能习惯这些气味,以及臃肿的红疹。

男人从橱柜里拿来一根竹,捋起袖子,用它捶打着眼前的少年,嘴里铮铮有词。

“下次还敢不敢了?嗯?说话!”

竹子发出的声音清脆响亮,一声比一声尖锐。

八年前,也是在临近元旦的冬夜,他在法庭上看着坐在高台上的法官落槌。那一声敲击也清脆响亮,余音在空空的四壁之间徘徊,他记了好久。

那一锤,改变了他的人生。

法院外下着雨,爸爸搭着他的肩膀,紧紧地将他护在雨伞之下。不远处,妈妈搂着妹妹,妹妹的眼神恍惚,昨天晚上一定在被窝里偷偷哭了好久。他看着她们上了车,橙红的车灯在雨中晃得他眼疼。

他不知自己怎么了,也许是天生对揭露真相的偏执,也许是因为再也见不到妹妹了,总之,他鬼使神差地告诉爸爸那一天发生的全部真相。

“老爸,其实那天,我还偷偷看到了妹妹的脱氧核糖核酸检测报告单......”

不,不对,准确来说,这些不是全部,只能算是大概接近全部,剩下的那部分,他绝对不能说。

例如,他没有看到过他口中的报告单。他是通过那天晚上偷听到的对话中推测出的这个真相。

这样做,先引出听者怀疑的种子,之后的证明交由他者负责。

万幸的是,爸爸没有发现他手心的汗,更没有提出质疑。他本以为爸爸听到以后会暴跳如雷,但那一天,爸爸平静地接受了他所说的话,又低头叮嘱道。

“之苹啊,这件事,你跟谁都不要说,爷爷奶奶也不准说,知道了吗?”

说不定爸爸早就知道了真相的全部,才没有大发雷霆。

如果再让他选一次,他会确认有关妹妹的真相吗?

如果再让他选一次,他会至少去求求爸妈不要分开吗?

如果能让她不再哭泣的话,他绝不会再做出和过去相同的选择。

因为那一锤,是他促成的。

那天,也就是早在离婚申请提交之前的某天,妈妈带着他和妹妹去朋友家玩,迎接他们的是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

“之苹啊,你去了之后,不管看到你妈妈和她朋友在做什么,都用手机录下来,不要被发现,知道了吗?”

出发前,爸爸曾这样嘱咐他。

那天晚上,他确认过妹妹熟睡,蹑手蹑脚地推开了移门。

真相总是那么刺眼。

这八年间,他努力将这些过往从脑海中消除干净,但是越是想要忘记,就越是忘不掉。

在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想着自己要尽到做哥哥的责任,不能让年幼的妹妹牵扯进大人之间的纠纷,从而过早地陷入名为“成熟”的泥潭。于是,他求着妈妈去玩的时候,也要一起带上他。这样,他就能代替妹妹完成爸爸的吩咐。

她什么都不需要知道......他那时候是这样想的。

官司结束以后,说巧不巧,晚他两年,妹妹总会升学进入他所就读的小学、初中和高中。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去找她。他只是,习惯性地从窗口向外看去,看向她所在的楼栋和教室。

她什么都不知道。无知好像是一种罪过。明明血脉里的罪恶流淌在他们两个人身上,可最终承担这份罪恶的,只有他一人。

他多么希望把秘密告诉她,拖她来到这片泥潭。

可是,不行。

早她两年,分别八年。他一个人背负着一个秘密,错过了最佳的分享窗口期。他想要忘记,可是每当他看到她从走廊里跑过,或是悄悄地陪她在图书馆选书的时候,那个秘密又在眼前浮现。

或许,他心里是希望父母分开的。所以,他做了助纣为虐的帮凶。

然后,无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他将自己于八年前的冬夜杀死。

在人间徘徊的八年,他不断地重复做着一个梦。那是一个昏黄温暖的梦。

窗帘外的世界,下着倾盆大雨,闪电穿过云层直击屋顶,惊人的雷声刺痛了男孩和女孩的鼓膜。关了灯,屋里一片漆黑,还有不时发生的闪光。他们蜷缩在被子里,用小夜灯点亮被子之下的一隅。橙黄的灯微微地亮着,家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哥,金平糖,尝尝吧。”女孩递来一个粉色包装的糖果。

“这是爸妈留给你的,不用管我。”男孩推开了女孩的手,也隔绝了女孩对他传递的微笑。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空气中的沉默却没有打搅到女孩的心情。

温暖的被窝将他们从漆黑的世界中隔绝出来,暖黄的灯光温柔地捂暖冰冷的双手。于无声处,女孩撕开糖果外的包装纸。

“你看,它像不像星星。听说金平糖最初是从葡萄牙传入日本。还有人说金平糖代表了纯洁的爱情。”女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百科大全?”陆之苹的书架上至今还留着这本书。而男孩似乎是有了兴趣,看向女孩。

女孩反倒是躲开了男孩的视线,眼里的光却暴露了她的那点小骄傲:“正好随便翻到过。啊,对了,上次那个......”

“五子棋?”

“玩吗?”

女孩的眼神炙热,大概是因为年纪还小,没有学会掩藏住自己的真心。

“好吧,不过就来一局,不能熬夜。”

在暗处,恶之花悄然生长。

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他们默契地没有谈及即将分开的未来。

粉色的金平糖最后还是被她留了下来,如今躺在他的床头柜里。

之后他所能做的,无非是默默注视着她,或是回忆和她一起长大的时光。

十二月的夜总是那么漫长。

如果再让他选一次,他会向她分享那个秘密吗?

“不了。”他轻哼一声,忍着疼痛,故作坚强。男人却没有因为他的话而放缓手里的节奏。

背上的淤青,脸上的血红,只要吃一颗金平糖,就不痛了。

可惜没有如果。

他所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

在我国最北端漠河附近,接近夏至日的夜晚,天空不会照常暗淡下去,而会呈现出和白昼一样的色彩。这一现象,被称之为白夜。

陆楠木翻阅着从图书馆借来的百科全书,针对白夜相关内容,尽管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她还是反复阅读了好几遍。

塔斯洛芬的小岛,从来没有日落的午后,也许就是处在存在白夜的地方。而现在离夏至还很远,她有足够的时间来确定小岛的地理位置。不过,这种思考路径存在着许多漏洞。

既然神使都出现了,那么她应该再大胆一些,不把目光局限于地球的板块。

说不定发生的时间都不是公元二十一世纪,大陆板块漂移、火山爆发之前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范围太大了,检索的时间不够。

她做过一个遥远而漫长的梦,是她企图寻找塔斯洛芬的动因。

眼下,她究竟该专注于追寻梦境,还是尽快完成神使的交易呢?

“我不知道。”陆楠木说漏了心声。

我不想知道。这一切,怎样都好,都与我无关,不是吗?

拔开笔帽,溅了一身黑墨水,那又如何,墨水总能洗掉。

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滴到了书本上,那又如何,泪水总会干掉。

可是悲伤洗不掉。

时间无情地往前走,将故事埋进了尘埃里。

如果还是会感到悲伤的话,那就把目光放到别的人和事上吧。大人说,没有什么走不出来的过去,时间能带走一切,幸福或不幸。

所以那时候遇见李木末,就和遇见小罕一样。她是救生索,紧紧地拉住就好了,不顾一切,放弃一切。

这究竟对不对呢?

一个拥抱从背后来袭,一如既往的清甜香气:“楠木,你让我好找啊。”

偏头一看,李木末正撅着嘴,嘴唇上是她刚才放在桌边的笔盖。

“单词背完了?老师没把你怎样吧。”

李木末取下笔帽:“放心,偶尔一次而已,她说了我几句就放我走了。”

“那就好......能不能拜托你,让我和陆之苹聊一聊?”

“和他?我和他不熟,是邱红萼找来的,怎么了?要不我帮你去问问?”

“他不是说了要退社吗,我去劝劝看,再不济我就用能力挖出他的黑历史威胁他。”

“额......啊,陆楠木好可怕!”李木末松开陆楠木,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你可都见过神使了,那可是神使啊!这样做不会遭天谴吗......哈哈,现实太魔幻了。”

“关键点原来不是在威胁他上,而是在这里吗?”

“都有啦!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那种地步,你还是不要强人所难了。社团的事,我不着急的。本来就是个借口。”

借口?对李木末这种不善于拒绝别人的人,需要用到借口的地方,大概只有一个了吧。

“嗯,我知道,你就是为了找机会和邱红萼说话,我懂的。”陆楠木露出了看好戏的微笑。

李木末眯着眼,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着那个笔帽:“不,你才不懂呢。”

又是这样,第一次社团活动以后也是,李木末脸上近乎冷漠的神情。每次谈到邱红萼,她都是这样子。

“邱红萼也是见过神使的人呢,他许了什么愿望?”陆楠木装作没有发现对方的异常,用轻松的语气问道。

“他说是想要好成绩之类的吧。可我觉得应该不是那样。”

“为什么?”

“他告诉我的时候不看我的眼睛。说起来,记忆中的他不是这样的。在我上高中以前,他都好好地看着我的眼睛,无论说些什么,家长里短,他都会看着我。”

“你是说,今年九月一号以后他就变了吗?我记下了,转变的时机。”

“你还真是认真啊,本以为你对我的事没有兴趣。”她揶揄道。

“是啊,在别人看来,我就是一个对外界莫不关心的人。好了,说回你的事,在你看来,他许下的愿望,另有其他?”

“对,而且是和我有关的愿望,这一点毋庸置疑吧。”

“因为他的转变只和你有关?”

“从目前我打探到的情况来看,是的,但不排除其他的可能性。”

“嗯......如果当事人什么都不肯说的话,好像找不到突破口呢。不过,陆之苹,你觉得他会知道吗?”

“也许吧,他们看起来关系不错,但陆之苹这人超难接近,跟你一样。不对,是比你更难接近。我之前想找他,结果被狠狠地拒绝了。”

“被下了缄口令吧。”

“啊,你说被邱红萼?但我觉得他本来就那样。他来社团活动的那次还不是用坚决的语气说要退社,让我想到了刚开学的你,拒绝老师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留余地。”

“有那么严重吗,你上次也说过。算了,说到社团,报告已经发给你了。”

“抱歉啊,昨天太忙,今晚回家看看。”

“还有陆之苹,我自己去找他吧。你放心好了,不会打草惊蛇。”

“这么有自信?不怕打道回府?”

“试试看啦,要是失败了,你就当好事多磨。”

下了晚课以后,陆楠木先回了家,从柜子里找出一张叠起来的纸条,是从借的书里发现的,上面写着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她打开手机,输入了这串数字。

嘟......嘟。忙音持续了十几秒后,电话接通了。

陆楠木紧紧攥着手机的手松懈下来:“是我,陆楠木。学校旁边的小卖铺,你有空吗?”

对方沉默了好一阵,之后回应道:“知道了,我过去半小时......围巾,记得戴上,晚上冷。”

陆楠木摸了摸脖子,空无一物,好像是出门的时候忘记了,但习惯了受冷,也就不在意了。

冬夜,还在慢慢拉长。

一般来说,这时候加上雪花纷飞的意象才更有寒风刺骨的感觉,只可惜,这座城不下雪。即使下了雪,也下不深的。

学校大门的对面开着一家小卖铺,平日里都开着,学生下了学便去那里买点吃的垫肚子。东西卖得也不算贵,大部分学生的零用钱刚好支付得起。

陆楠木每每经过那里,总会留意一下货架上的货品数量来推测当下在学生间流行的零食是什么,也给她徒步回家的路上解解闷。

只是今晚,她没心思留意。时隔八年,直到刚才,他们一句话都没说过。而她只是为了李木末和她自己的事情来找他,到底是什么让她坚信,他会把一切都如实告诉她?

“你的耳朵都冻红了。”眼前的少年还喘着粗气,吐出的气化作白雾,氤氲的湿气飘到她脸上。

“你也是,脸很红。”她仅仅看着,就笑出声来。为了遵守半小时的约定,他拼命向这里跑来。

相信他,好像不需要什么理由,从出生开始便是如此。

“走吧,送你回家,想说的话就在路上说。”不等她作出反应,陆之苹就往陆楠木回家的方向走去。

想说的话,八年的空白,十二月的冬天,又要从何说起?

“你还好吗?”纠结到最后,只说出这句老套的话来。

“嗯,你呢?”

“还好吧。”无意间就撒了一个谎,她明明很想告诉他的,却开不了口。

“来找我,是想让我回文学社?”

“在学校和你说话,你会不舒服吧。”第一次活动那天,他回避了她的目光。

“因为觉得很奇怪,只是这样。你没有让我不适。不过,退社的确是因为不想见你。”

“那我换我来退社,你重新提交申请,好不好?这样就还是三个人,我跟你也不用见面,没有区别。”

“什么意思?你......”

“如果你以后见不到我的话,就当我转学了,好不好?”

“什么叫就当?实际上呢?”

“你就答应我吧,虽然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但能和你像现在这样聊天,也许是最后一次了。等我们不在一个学校,就连面都见不到了。就是这个意思。”今晚的谎话,貌似说得多了些。

“好,答应你。”

“谢谢你。”她把脸埋进了围巾里,于是接下来的话变得含糊不清,“陪着我长大。”

走进小路后,路上更加昏暗,寒风却变本加厉。

“你还是很强硬,小时候也是,我总是听你的。”陆之苹从口袋里掏出粉色包装的金平糖,塞到陆楠木的手里,“别吃掉了,会拉肚子的。”

“那你还给我?当时就该吃掉啦,不愧是笨蛋老哥。”

“你才是笨蛋。下次,你要送给我黄色的金平糖,我喜欢黄色。”

“哈?你想要自己去买,我又没有钱。”

“那就等你长大以后再给我,不许耍赖。”

漆黑的夜幕下,手中的金平糖就像是不会发光的星星,陆楠木想起了儿时昏黄的梦。

“那好吧。我知道了。要是等不及就别等了。”也许,真的没有下次了,但这个氛围下,再说多少个谎言也无关紧要了,“我们都分开这么久了,事到如今为什么还执着于一块糖果?真是个怪人。”

一时间空气冷结成霜,围巾上打得松松垮垮的结被风吹散。

“你有心事瞒着我。”

她侧过脸,仔细打量他的眼睛,眼底有一抹她看不懂的色彩。

“你不也是吗?”她戏谑地说,就好像是在说,你猜我知不知道你瞒着我什么事呢。

“是。这么多年了,我们身边各自发生的事多到说不过来,就不说了。”

“那就不说了。”她顺应他的话说下去,“还是说说现在的事吧。邱红萼对李木末冷淡的原因,你知道多少?”

“全部。”

“请把能告诉我的部分全都告诉我,好吗?”

终于,要撕开真相的一角了,陆楠木有些紧张。

“七月十四日,江湾一带发生了一起车祸,骑车女子当场身亡,肇事者逃逸至今未被捕。邱红萼不能接受她死亡的事实,就许下了让她复活的愿望。结果如你所见,她真的回来了。”

“那不是皆大欢喜吗?”

“可是邱红萼觉得她没有回来,他说李木末是依托他回忆诞生的无灵魂躯壳,李木末不是她。”

在陆楠木眼里鲜活的她,在邱红萼那里却是一滩死物吗?

“难道他以为什么都不让李木末知道,就能维持她回来了的假象?哪怕他心里都不认可?”

“你要让她知道真相吗?还是说,你会选择隐瞒真相,保护她的意识以不受悖论的扰乱?”

“她说过,她想要知道全部真相,她的眼神告诉我,那可不是说说而已。所以,我会说的。”

“是吗?那我们还真是不一样。”他停下了脚步,望着不远处的出租屋,“到家了,快上去吧。”

“再见,下周一见。”她挥手道别。

“等等。”他一把拽下她脖颈上的围巾。

“哇,很痛欸。一点都不温柔。”

“你可看好了,围巾是这样戴的。”他一边说,一边把围巾围上他的脖子,“这样才不会掉,学会了吗,你再做一遍给我看。”

“切,围就围,你也给我看好了。”她接过他递来的围巾,重复了一遍他的动作。

长至八年的空白,始于冬夜的隔阂,最终都被驱散了吗?

你说呢?和我拥有相同的姓氏、家庭和性格的你,一定有着和我相同的答案。

这终于夜路昏黄的注视。

第4章 今天又是几日呢

世界上有两种挚友,一种是在别人眼里拥有极为相似的个性,但在彼此眼里却是独特的存在;一种是无论习性、爱好与处事方式有多么大相径庭,但冥冥之中又有相同的核心。

你知道我在说谁对吧?何罕世。

有没有忘记我呢?我给你的伤害应该不会让你想要记得我吧,就如同你无意间给我的伤害一样。曾抱着哪怕和你在一起,变得不幸也没关系的我像个傻瓜。

亲爱的小罕,不管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我无法忘记。

在塔斯洛芬的小岛上,静静地眺望。

烈阳之下,从海上吹来阵阵温热的风,吹动了岛上的这片黄色花海。我在野草地上坐下,衣裤上沾染了泥土和露水。

你那被风撩起的白裙子遮住了我的全部视线。

从海上吹来的风里有着海洋的味道,而你站在我面前,风里也有你的味道。

黄色花瓣飞舞在空中,就像金色的裳凤蝶,飞入了我的心头。

“这是旱金莲,它的花语很美哦。”我说,因为你的视线终于从海面上离开,本以为要落到我的身上,却只是又投向花海。

“不是哦,这是银莲花,你认错了。”你十分自信地说道。记忆中的你自信十足的这一面还真多:执拗地说被G弄坏了漫画书,执拗地认为切斯特没那么爱亚斯娜,执拗地看着我的眼睛说相信我。

我只是沉默地微笑,书上说,我这样做叫做“不尊重的顺服”。谁知道呢?梦中的陆楠木,你知道吗?反正醒着的陆楠木不知道。

“虽说旱金莲和银莲花长得有些许相似,但两者的含义可是完全不一样的。”你说着,小心地采下两朵黄花,“给你一朵,小心有刺的地方。”

“那你更喜欢哪种花的含义?”我试探性地发问,尽力掩盖出自己真实的意图。

“当然是旱金莲啦,而且读小说我更喜欢happy ending,换做银莲花,故事会凄美一些。你呢?”亲爱的小罕,说出这个答案的你果然没变呢。

“我......不知道,想不出来。”我撒了谎,因为我的答案和你的完全不一样。

“回家了!”身后传来妈妈的声音。

“你要走了啊。”你的声音听起来很低落。

“嗯,这是最后了。”

“那我们约定好咯,等来年你放假的时候,我们在这片花海再遇。”你笑着说,却又像是在哭。

我曾把你的这句话当作小说里最帅气的台词,记录在了日记里。

可是,亲爱的小罕,你知道吗?来年的你失约了哦。

“12月22日,有消息称,临海市江湾一带发生人员失踪事件,当地警方接到家属报警,2名人员失踪多日。搜查工作已经开展......”

入冬了。

地球慢慢向近日点靠近,北半球的黑夜逐渐延伸。

陆楠木背上书包,裹上围巾,向学校跑去。早上还有升旗仪式,如果迟到了就不妙了。

“啊!”陆楠木因为跑得太快,一不小心撞到了转角处的李木末,“抱歉,你没事吧。”

李木末扶着墙站起来,点了点头跑开了,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看她一眼。

过去的一周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她将陆之苹的话转述给李木末后,李木末沉默了许久,然后说是身体不舒服,早早地回家了。第二天,陆楠木就提交了退社申请,就如她和他约定的那样,陆之苹重新提交了申请。

中午,同学们结伴前往社团,陆楠木则恢复了宁静的午后生活。一个人写作业,一个人看向窗外湛蓝的天空,然后想一想小罕的事。

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趁周末的空挡,她完成了神使的任务,但是她迟迟没有去找神使。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这一次,陆楠木知道问题的答案。

如果这一切都是梦的话,她还不想醒来,她永远都不会醒来。

如果有些东西必然会失去,那就从一开始就不要得到好了。

这一次的如果,都不止是如果。陆楠木看着猫项链,轻轻地用手指磨蹭上面的钻石。

亲爱的小罕,你也不太想来到我身边吧。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只是装作一切都不知道。还有金平糖的约定怕是无法履行了,不过,就用一次失约把我们拴在一起也不错。

她的心语如是说。

“啊——”门口传来一声书本掉落的声音,以及少女的喃喃自语,“又倒了。下次还是分开搬比较好。”

李木末看向空旷的教室,只有陆楠木一个人在。

她解开了邱红萼的秘密,却没有解开陆楠木的。原来,她总以为相似的他们,却又是那么的不同。

那两双相似的、透过她看向远方的眼睛,如今,又在看着什么呢?

放学后,陆楠木来到了学校的花坛前。低下头,走出十三步,跌入黝黑之境,一只白猫飞速地从她眼前跑过。

她的猫,只是用来迷惑读者的幻影罢了。说到底,真实怎样,并不重要吧。悲伤的总在悲伤,快乐的总在快乐,人生就在无聊和痛苦之间摆动,任由欲望和情感驱使的动物本就没什么理性可谈。

一眨眼,她置身于黄色花海之中,金裳凤蝶在她身边飞舞。

“还以为等不到你了,幸好,你履行了我们的约定,在这片花海再遇。”少女穿着白裙子,裙角被风吹起,一如她的梦中白裙。

“答应你的,我不会失约的。”陆楠木仍然看不清少女的脸,但是隐约中,她觉得少女是她熟悉的人。

“你真的要将愿望兑现吗?你不是不想从梦中醒来吗?那个你所认为的梦。”

“我早就下定决心,哪怕是错误的决定,也不会反悔。说来,你觉得现实和梦,到底哪一个更真实?”

“谁知道呢?对吧。”少女笑着说,似乎是看透了陆楠木的心思,“回到最开始的地方去吧,那是一切的源头,也是你真正死去的地方。只有回到最初,看清你的真相,你才能继续生长。”

“你怎么知道......你不该是她吗?”陆楠木睁大眼睛,伸出手要拨开少女眼前的黑发。

少女没有阻止陆楠木,仍由她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你走出那个冬夜了吗?”

于是,陆楠木看清了少女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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