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下来,每年春天挖荠菜似乎成了一件顺理成章还似乎必须得做的事,不然,好像这个春天过得有点不完整。有点仪式感的意思,虽然并不尽然。
“挖”荠菜,我们老家叫“剜”荠菜。“挖”和“剜”大体意思差不多,但感觉还是有点区别,有细致的区别,但想清晰的描述出来,似乎又不容易,姑且想成“剜”是带有环形的一个向下的动作,“挖”,只有向下的感觉,虽然也有环周围的意思。剜,带有一点圆润的意思,相对“挖”,深度上似乎要浅一些。
脑子里出现了这些想法,虽无关宏旨,也不妨顺着意识流而就,权当餐前开胃小菜吧。
春天,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忽然间,就这么轻巧地跃上了枝头……
把车停在路边,看到不远处有在大棚地里劳作的人。阳光洒在一条条沟壑起伏密封罩着塑料薄膜的垅上,远看像河水般波光粼粼。
这样男耕女织的画面似乎越来越少看到了
一条不起眼也并不辽阔的小河静卧在田地和田地之间。河边有几位钓鱼者。
“有鱼吗?”
“没有。”
看起来这几个无一例外,都没钓到鱼。
每一条树枝都像刚刚从睡眠中醒来,在春日温和不热烈的阳光下,在不冷不热的春风中,以让人难以觉察的柔缓轻轻舒展……
荠菜在哪里?
L姐说:那边小果园里很多,但是门锁着,上次一个姊妹是从缝里爬过去的,衣服上都是土,弄脏了衣服。
土不脏,脏的是人。
W姐闻言接了一句:脏的是人的灵魂。
我们哈哈大笑。
在广袤的田野里,说的话很快就被风吹走了,不留痕迹。
挖荠菜不是技术活,有把趁手的铲子就行。
我挖荠菜的铲子是大姑给我的。细细长长然而敦厚结实,有一个木头把,用起来得心应手,非常好用。
有了这把铲子,以前在土杂店里买的那种两侧弧形前边横平薄薄铁皮的小铲子,再也看不上了,简直不能用啊,其实呢,在有大姑给我的这把铲子之前,一直用那种薄薄的小铲子。
我这把铁铲子应是纯生铁打造,而且是真正的铁匠人工打造的,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集市上才会看到铁匠从炽热的火里,拿出烧得通红的铁块或者铁条之类待打造的铁胚,用力挥舞大铁锤一下一下用力砸的情景……
现在想起来,似乎成了一帧久远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光着膀子,头发短短的,脖子上搭着一条毛巾,不停擦汗的纯爷们形象。
不高大、不威武,然而很爷们。
或许受金庸小说的影响,对铁匠,这个如今像许多从老辈传下来的行业一样已经没落的行业,总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怀念。
拿着这把好用的铲子,蹲在地上,挖呀挖呀,挖荠菜,忽然,一只七星瓢虫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你的眼前,它红色的背壳在阳光下闪烁着漂亮的光彩,在这些对它来说已经是很宽阔的草茎上爬来爬去,看起来动作也不迅速,然而,转眼就不见了。
久蹲伤膝盖,久弯腰伤腰,都到了伤不起的年龄了,因此挖荠菜之余,会不时抬头看看天,直起身子,高了一些,能更清晰感受到风从耳畔吹过抚摸你一般的感觉。此刻,远处的景色就映入眼帘了。
春日的天空,有一些轻盈,有一些缥缈,有披一层纯净蓝纱的感觉。
小河边有丛集的芦苇,一根根挺立,芦苇叶子黄黄的,随风摇曳起舞……
我顺着河边不急不缓而行,内心充盈的歌脱口而出:
遥远的夜空
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弯弯的月亮下面
是那弯弯的小桥
小桥的旁边
有一条弯弯的小船
弯弯的小船悠悠
是那童年的阿娇
……
蓦地,呼啦啦翅膀振动的声音忽然响起,一只停憩在芦苇上的鸟儿急遽腾空而起……
啊,我忽然有些羞赧:对不起,小鸟,人家唱歌要钱,我唱歌不要钱,可,也不至于要命吧,鸟儿?
毕竟是我自觉优美的歌声有些破坏这片天地之间河水、麦苗、芦苇和风的浑然一体的和谐。
只好闭嘴。
心里默默传呼:
小鸟,你回来吧,咱不唱了,行不。
河边有那么两三处人工搭建的小屋,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环视远眺着周遭,无意间低头,发现了一株已经干枯的苍耳。老家管这个叫什么了?记不起来了,大约是相近的一个名字。
麦地隔着一条土路,对面是一片小树林,小树林的意思是“树”还小,林子不小,确切一点应该说“长满小树的林子”,但这样说的话,就有结构松散的味道了。
所以有时候太较真了,会失去某些韵味。
这株毛毛草表示不想听这个。
麦蒿。这是我们老家的叫法。估计又和其他植物一样,各地会有各地或同或不同的叫法。想起前段时间看沪语般《繁花》,里面管“睡觉”,叫“困觉”,和我老家一模一样的叫法。
模糊的有一种世界大同的味道。
突然发现了电线杆子上的两个鸟窝,而一只鸟正从鸟窝向外飞出,如果不是那只飞翔的小鸟,我还没这么快地看到这高高的电线杆子上的两个鸟窝。
心想,假如有小鸟,这画面就更生动了
再抬头看时,右侧的电线上果真有停着的小鸟,在辽远的天空和高高的电线杆上,它是那么的不起眼
再看时,右边 柱子上也有了一只小鸟,小鸟不停的东张西望,姿势不停变换着,然而,人家身材好,怎么变换都好看。
再看,原来左边也有一只小鸟,小鸟左侧电线的最高点
右侧柱子上的小鸟不见了,变成在电线上的了,也是最高点。
姐姐说,小鸟站高枝。
仔细一想,这高枝的意思很多。最起码一点站得高。它为什么站那么高,也和人一样,自恋?(这咱可不敢多开口了,不然又要遭嫌弃。)不谈这点,站得高最大的获益是什么?可以及早的发现敌情,避免危险。毕竟,趋吉避凶是所有生物固有的特性嘛。
一左一右,强迫症的人爱了,多对称啊,多完美啊。站在左右两侧电线最高点的两只小鸟(两只最完美),用自己的身体组成了活动的飞檐。
不是一动不动的飞檐,两只小鸟虽然位置不动,但身体一直在动,再怎么动,也绝无搔首弄姿的意思。是在打量,打量这个世界。
不知道,世界在它们眼里是什么样子、是它们期望的样子吗?
后来在回程的路上,经过一片湿地。这片湿地曾属于某个县城,后来划归某个区。据说这个区的某个声名显赫的人物的侄子买下了这片湿地。这片湿地归属某县时,这个县因为也没什么亮点,将这片湿地当宝贝一样细心呵护,那时的湿地,生机盎然,成群的野鸭子在河水了游来游去,据说还有很多野鸭子下的蛋。
被某个大人物的侄子买去后,这片湿地成了采沙卖沙的挣钱的工具,野鸭子蛋被攫取一空,野鸭子被屠杀殆尽。
从此不见野鸭子。
所以,小鸟,你还是尽量站得高一点吧,远离人类。
右边的小鸟飞走了,左边的小鸟还停留在原地。
它回头张望,看了一下右边空空如也的电线……
天边又飞来了一只大鸟
这姿态,有一种极致的张力的美
在空中翱翔是什么感觉?
我忽闪了忽闪我的两个胳膊,也摆出一副飞翔的姿态,没飞起来。估计是练少了吧,估计多练几次,没准就飞起来了
每年的三八前后,是荠菜最好吃的时候。因为有这么个尊重妇女的节日嘛,每当这个尊重妇女的节日到来之时,就提醒:该挖荠菜了。
这个时候的荠菜,没开花,而且根在地下已经积蓄了一个冬天的养分,又接地气又鲜嫩。有人说:这时候的荠菜根,号称“小人参”。
看荠菜生长的环境,没有金碧辉煌的别墅,也没有锦衣玉食,如莲花一般“出污泥而不染”,努力将自己的鲜美奉献给餐桌,到了餐桌,也就功德圆满了,不然,会落得被锄头除掉,干枯在路边的结局。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挖荠菜,是在拯救荠菜——或者说,是一种成全。
不时,会看到星星落落的玉米砟(zhǎ)子,记得小时候经常和姐姐去地里拾玉米砟(我们四声)子,拾回家当柴火做饭。
这几年,听到好几个人都说过同样的话:家里兄弟姐妹处得关系好不好,主要在于老大。
后来仔细想了一下姐姐。
5岁自己拉搭着小弟弟的尿布去汪里洗尿布;
7、8岁刚比水桶高一点,下午放学后就带着我去井里抬水;
将水缸里的水装满后,扫院子;
做饭。就是用柴火做饭。锅烧开了,沸腾了,锅盖盖不住了,怎么办?
姐姐大将风范般指挥我:
我摁着锅盖,你快跑去找老奶奶!
从第一次离家求学,那时15岁,就是姐姐帮我收拾行李箱,看姐姐忙忙碌碌的帮我收这个,拿那个,我站一边很好奇:
姐姐这是干什么呀?
上学的那些年,一直如此,每年的暑假、寒假,每次回家,走的时候的行李箱都是姐姐给我收拾的。
正常到如果我自己收拾我的行李箱就不正常了。
最近几年,女儿自己鼓捣各种美食的时候,比如,这个要放白醋,而不是陈醋之类时会忽然疑惑地看着我:
我妈妈怎么什么都没教我呀
我会立马回应:
我妈妈也没教过我呀。
随着这句脱口而出的话,一根久远漫长似乎不存在的线忽然出现了:哎,真的呀,我妈妈从来没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你去做什么,你去做什么。
那么,问题来了,小时候,抬水、扫院子,拾柴火,这些活,是妈妈吩咐的吗?
原来我的妈妈从来不会支使人做活。
都是自己埋头干。
我恍然大悟。
于是向妈妈求证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果然,都是姐姐自己主动干的。
从来没有人支使她做什么做什么。
而且,后来姐姐和女儿聊天时无意中提了一句:
我和你妈妈抬水时,我在后面,尽量把水桶从钩担上往我这边挪。
后来也是闲聊中女儿说起这句话。
我思维顿时陷入一片空白……
我的从小体弱多病天天抱着针盒去找赤脚医生打针的姐姐,我的弱不禁风沉默多、说话少的姐姐——为什么说话少,因为姐姐说说话太费力气,我不用使出吃奶的力气就能把她推倒的姐姐……
我从来不否认:我有两个世界上最好的弟妹——或者这么说——我的父母有两个天下最好的儿媳妇。
所以者何?
因为我有天下最好的姐姐。
或者说,我和我的弟弟们有天下最好的大姐。
从玉米砟子上抬起头来,辉煌灿烂的夕阳,瑰丽的云彩迎面而来。
大自然随便动一下,甚至不需要翻身那么大的幅度,或者这么说,随便动一下小手指头,展现出来的美丽都让你应接不暇
临来时,L姐问我:
你想吃鱼吗?
想,好几年没喝你钓的鱼的鱼汤了。
那我带着家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