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豆、核桃和妇人

村里人一辈子被困在那个贫困的小山村,他们走不出去,也不想走出去,他们坦然接受病痛、离异婚变和死亡,并且他们认为理所当然


(一)

向大婶皮肤黝黑,满脸油光,打我记事起就留着男人一样的短发,二十几载岁月,人死了很多,也生了很多,向大婶的发型却从未变过。

倘若细看,比起男人的头发要稍柔软几许,一条发际线从中间偏左的的位置不偏不倚地从头顶延伸到额上方,两边分开,自然下垂,倘若有人熟知抗战片,就知道有一种发型叫做汉奸头;发丝与发丝之间分布并不均匀,一撮一撮黏在一起,像涂了一层油脂,又像是燃烧蜡烛时不小心滴了几滴蜡油,将一撮撮头发不均匀地裹在了一起;两颊略显宽大,皮肤粗糙油腻,五十岁出头的年纪额上和眼角有了几道深深的皱纹,加上下巴上一颗豆大的黑痣,总给人一种粗大汉的感觉,活生生一副男人模样。

夏天里,向大婶常常是不穿上衣的,只有一条黑黢黢、汗渍渍的毛巾搭在肩膀上用来擦汗,活像旧时代拉黄包车的车夫,露出胳膊膀子,只等汗一出,便撸起肩上的毛巾在脸上身上乱抹一通,人就精神了。她光着上身,一身白花花的肥肉暴露在太阳下,与黝黑的面部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对雪白丰满略微下垂的乳房赤裸裸地展现在村里男人、女人、小孩和老人面前,她从来都不害臊,起初反而是村里那些男人们感到脸红羞耻,面对一个上身赤裸的女人实在有些尴尬和无奈。夏日里,向大婶常常这样光着身子在村里转悠,哪家院子凉快,她就在哪家院子坐下,翘着二郎腿便与主人熟络地聊了起来。久了,大家看见她光着身子也就不足为怪了,男人们也不再害臊和脸红了,反而更愿意和他调侃话风流。

向大婶被村里人称为“万事通”,只因为她对每家每户(远至附近几个村,近至本村的家家户户)的大小事、家里几口人、几条牛、女儿哪天出嫁、儿子娶了外地哪个老婆等都了如指掌,没有哪家的动态能逃得过她的“法眼”。

“说是张老三不行啦?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是他那个老太婆一手搞,儿子媳妇当没那个事的,你看他们回不回来啊!他那个媳妇那我怕是要等他入土了才得回来哦……”向大婶一屁股撅在我家椅子上,倾斜着身子,头向外,一边胳膊和肩膀靠在后背上,一只腿自然而又费力地搭在另一只腿上(即大家所谓的二郎腿)。由于身体圆润肥胖,她一屁股坐下能把椅子塞得满满的;因为跷二郎腿而将大腿和小腿内侧的肥肉向两边挤压,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这么快就不行啦?前几天还听说能吃几碗饭啦!”母亲出于礼貌和好奇的心态接着向大婶的话问下去。毕竟妇女们对于村里村外的大小事总是感兴趣的,别人自家的一些日常私事经过村里人你传我、我传你之后,就变了样,原本一个普通的馒头到最后也许就变成掺了毒的蛋糕。

“哎哟,你是没看到老头子那副造孽的样子,瘦得跟个皮包骨似的,我料不出这个月……他儿子媳妇怕是不得不回来哒哦……”向大婶说着便突然直起了背,用一只手铿锵有力地拍打在大腿上,发出啪一声声响,就像在说书一样,手舞足蹈,绘声绘色,神形兼备,仿佛台下坐着一大片观众,都在聚精会神听她演说一样。

“张老三是哪个咩?”我端着饭碗,忍不住插进了她和母亲之间那些妇女们爱讨论的话题。

向大婶讲话,上至七八十岁的老年人,下至三岁的小孩子,都能听得津津有味,村里的小孩子常常被她夸张的动作和表情逗得哈哈大笑,却不插一句话,只是专心投入地听她讲。

“张老三不晓得啊?就是对门那个山苞苞那边的,翻过去就是他家,你们经常去你嘎嘎(老家称“外婆”为嘎嘎)屋里就要经过他们家啦!”向大婶边说边用手给我指了对门那座葫芦形状的小山丘,用另一只手手指张开插进她那油腻的头发,使劲挠着,抓着,仿佛头皮上有几十只虱子咬得她难受。一阵乱抓之后,从头发中伸出手来,长长的指甲里边塞满了黑色的污渍,每个指甲边缘都变成了一个个黑色的“月牙”,让人忍不住将饭碗端到一边去吃。

“哦……”我望着对门那个葫芦形状的小山丘,将声音故意拉长,仿佛听懂了向大婶的解释。至于向大婶说的那个山苞苞对面,我记得那里有十多户人家,但具体她说的那位张老三是谁,我至今都不知道。

(图片来自网络)

(二)

春天到了,大地一片绿意盎然。白菜发出了嫩芽,不过几天就长成了菜头,菜头是家家户户都爱吃的菜。每到白菜生出菜头、还未开花之前,村里人便提着小花篮或是撮箕到田地里将菜头一根根掐下来,回家用水冲洗一番,然后用来下面吃或是煮汤吃。勤快的人家会将菜头放在水里焯几分钟,然后捞起来放盆里用盐水腌制。吃的时候用菜刀切成细末,用来油炒,拌饭、佐面都十分美味,村里和我年纪相仿的孩子们便是从小吃着菜头长大的。

菜头吃完,就到了吃豌豆胡豆的季节。阳历四月五月,恰逢长江两岸豌豆胡豆生长的时节。父亲母亲总是趁早间或太阳落山的时刻,挑着撮箕到对门坡上的旱地里,将胡豆树连根拔起,扎成一捆一捆的,理顺后放入撮箕里,然后经过山坡间蜿蜒回旋的小山路走回家门。

胡豆又名蚕豆,是耐旱的,其茎笔直挺拔,一株胡豆树上往往生着七八颗胡豆粒,越接近根部胡豆粒越大越饱满,枝干末梢往往是新长出的,胡豆粒小而干瘪。待父亲母亲将一担胡豆挑回家中,我和阿姐赶紧拿来小盆子,端来小板凳,将胡豆一颗一颗从外皮中剥出来,倘若胡豆粒大而饱满,我们则越剥越有劲,半会儿就装满一小盆子。午饭就着剥好的胡豆炒上满满一大盆,又香又糯,全家人吃得非常带劲。

但大人们都说胡豆不易消化,吃多了易胀肚子。

“莫当饭吃,少吃点,吃多了不消化!”父亲母亲总是叮嘱我们少吃。因此,在我的记忆里似乎总没有很满足地吃过一次胡豆。

后来在我老家所在的那片土地,也就是巫山县庙宇镇,在乡镇府的号召下开始实施退耕还林,大大小小的旱地不再用来种豌豆胡豆,被统一用来种核桃。大约2005年左右,村里满山遍野都是核桃树,不种庄稼以后,田地里生满了杂草,高高盖过了营养不良的瘦小的核桃树。核桃对气温的适宜应很强,耐旱耐热,喜温,适宜在温带和亚热带气候生长,因此,长江山峡一带包括巫山、湖北,按理来说是核桃生长的最佳环境,但不知为何在我老家那片退耕还林的土地上,核桃树却生长得非常迟缓,并很少结果实。

起初,村里人都以为退耕还林后通过种植核桃可以使村里致富脱贫,于是大家纷纷支持政府的行动,抛弃了传统的庄稼种植,大片的玉米地、菜籽地都留给了核桃树生长。但经过几年的测试,核桃树并没有长成大家理想中的样子,也没有结出丰硕的果实,反而是被田地里不断没出的杂草掩盖了躯体。最终,核桃树随着那一片片庄稼地被杂草淹没了,无人记得它们的模样,也无人再来重拾那一片片荒芜的庄稼地。

本是胡豆豌豆生长的领域,奈何被长不大的核桃抢了领地。植物和人具有极大的相似性,我们在自己的生活中自给自足、自娱自乐,倘若外人忽然间的插足,毁坏了原有的生活方式,打破了既有的习惯,而我们自我的适应性和应变性还不足以接受这些新的生活方式和习惯,却又急于改变,那我们势必会被周围的一切所淹没,最后,想要改变的没有改变,留下的还是被遗忘。

(图片来自网络)

(三)

旱地少了,水田便成了村里人用来维持生计的主要“基地”。阳历三四月,开始牵牛犁田。

瘦巴坨是向大婶的丈夫,也是村里唯一会拉牛犁田的人。因为个子矮小瘦削,脸上有一圈灰白灰白的疤痕,脑袋像鸭蛋一样又尖又细,因此被村里人称为瘦巴坨。

瘦巴坨很少说话,他向来是怕老婆的,向大婶常对他呼来唤去,他就只是低着头默默听她使唤。

“你个老不中用的,你懂个JB啊!”向大婶提高了声音,冲着瘦巴坨大吼道,声线明亮刺耳,仿佛要告诉全村的人她的丈夫是个胆小无用的懦夫。向大婶不仅外表像男人,骂起人来更是口无遮拦,比男人更显粗俗。

“嗯……嗯……”瘦巴坨低着头应着声儿,哆哆嗦嗦在房间走来走去,似乎要给自己手头找一件事情来做才可以摆脱老婆的训斥。

“今天要给老李屋里犁田还不死起去!!还在屋里磨蹭磨蹭个啥?”

“就去,就去。”瘦巴坨于是穿过堂屋走进灶屋,再经过灶屋走进牛圈,将一头大水牛从狭窄的灶屋拉到堂屋,再从堂屋拉到门外。

(图片来自网络)

瘦巴坨家的房子在村里算是宽敞的,虽只是一层式砖房,但面积却大,只是一家人邋遢得几乎让人作呕。堂屋里凌乱地摆放着椅子、桌子,每一把椅子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油垢污渍,零星地躺着些许吃剩的饭粒,流动着各种汤渍,苍蝇们你追我赶,在饭粒上停下又飞起,接着又飞向另一把椅子。孩子们端着饭碗,一屁股坐在零星的饭粒和汤渍上,起身,裤子上便布满了形形色色的污迹,还有被压扁的饭粒,紧紧贴在屁股上,带着饭粒在村里闹着玩着就是一整天。堂屋右侧从屋顶掉下两根绳子,拴着一根长竹竿,竹竿上搭满了一家老小的衣服,穿过的,刚洗过的,刚从田里耕地回来沾满污泥的,被小孩拉过屎和尿的,刚打过豆腐的布兜,贴身穿的内衣内裤……所有布料全都混合在一起,随手一扔就能方便快捷地挂在竹竿上,有了这根竹竿,倒是省去了叠衣服的时间,也省了不少开关衣柜门的力气。因此,每次从她家门前经过,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一杆“雄壮”的衣物。

灶屋在堂屋里面,因为深处背光,所以看起来又黑又小。一个旧式的砖搭的灶台仅能放下一口黑黢黢的大铁锅,灶台左边连着堂屋处是楼梯,水泥加砖块砌成,结实又刚硬。台阶上放着敞开的煮锅和几个陶瓷碗,看起像吃过饭忘了洗的,苍蝇和猫陆陆续续经过,猫伸出舌头用嘴巴舔着碗的边缘,呷几口,便慵懒地走开了。连着灶屋的是牛圈,牛圈和灶屋是相通的,没有门。瘦巴坨每次拉牛犁田时,老水牛就得从灶屋经过,身子摩擦着灶台,倘若牛身上带有干稻草和掉渣的牛粪,那么稻草和牛粪一定会掉进灶台上的铁锅里。

“哞……哞……”老水牛吸了几口圈外的新鲜空气,发出连绵不断的长叫声,从瘦巴坨家的院子传到隔壁村里。

瘦巴坨拿着细长的鞭子,穿一双齐膝的长筒靴,拉着老水牛,从我家门前经过,他去给隔壁老李家犁田去了。

向大婶依旧挨家挨户串门,卷起裤脚,翘着二郎腿,一只又粗又短的手伸进油腻腻的头发,挠几下又伸出来,嘴里舌头卷动几下,张开嘴,习惯性地朝地上吐一口唾沫。

水田里的稀泥没过老水牛和瘦巴坨的膝盖。“走!”瘦巴坨喊一声“走”,老水牛便拉着犁头卖力地往前走。

“吁……”瘦巴坨长唤一声,老水牛停了下来,瘦巴坨双手将犁拔起来调整方向,老水牛便知道一条道已经走完,要开始往回走了。犁在水中倾斜,粘脚的稀泥被翻开一道道新的口子。

往往一块水田要被翻新两三遍后,等到四五月份,才开始插秧苗。这时放眼一望,村里大片水田里全是穿着五颜六色衣服、弯着腰插秧苗的村民,人多田也多,远远望去实在分不清哪个是李家的媳妇儿,哪个又是张家的女儿。至于哪块地是哪户人家的,也只有走到附近才能分辨得出。

(图片来自网络)

(四)

一个人的模样和性格一部分是天生的,一部分是命运所赐。向大婶的性格在天生的基础上还慷慨地接受了命运的馈赠,她无法改变自己,更无法左右一家三代人的命运。裸露上身、说粗话、随地吐痰、将手指伸进油腻的头发……是对她们一家三代人以及整个村民赤裸裸的剥离,公之于众,剖之于世。她身陷原地,无法走出去,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深深遗忘在这个毫无名气的偏远小村。

冬天的风吹得山间枯树枝吱吱作响,一只猫从向大婶家进进出出,碰见路过的野狗,黄色的毛全都竖立起来,活像一只长了长尾巴的刺猬。鸡从大门口的台阶上跳上跳下,扑哧扑哧拍打着翅膀,抖落几片细茸茸的鸡毛,扬起地上的灰尘,随着鸡毛消失在空中。屋子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没有人围着烤火。笨拙的老式长虹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放着不知名的谍战片。

玉琼顶着一头油得发亮的短黑发,站在我家门口,系着围裙,双手插在裤兜,鼓起两只大眼睛,一对凸出来的眼珠像丢了魂似的盯着眼前每一个人,仿佛盯着某件稀世珍宝,又仿佛要把某个人从皮到骨看个透,然后细细研究他的骨肉组织结构。

玉琼是向大婶的女儿,头脑迟钝,智商低下,即村里人叫的傻子。到了结婚年纪,向大婶托人招了一个上门女婿,深山挖药的,身材高大,大宽脸,鼻毛从鼻孔里探出一两根,又黑又长,让人看了忍不住作呕。上门女婿有一身野蛮力气,靠着在深山挖药卖钱每年能进一笔小账。因此,向大婶喜欢上门女婿远远胜过女儿玉琼。

“嘻嘻嘻……哈哈哈……”玉琼靠在我家大门上,听着我父亲母亲讲话,嘴里冒出一阵奇怪的笑声,没有人知道她在笑什么。

院子里两个小孩穿着笨重的裹满灰尘的棉袄一个劲儿乱跑,一并的还有钱娃子。钱娃子是玉琼的小儿子,约摸五岁的模样。钱娃子从袖口里露出两只干瘦的小手,抓着地上的珠子和石子,两片小脸蛋被冻得像是村里年轻小姑娘涂多了腮红一样,看起来既自然又滑稽。随即,大一点的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用黑黢黢的手指不停在眼睛里揉来揉去,掺着眼泪,将脸上弄得灰一块黑一块。

“钱娃子,你给我过来,哪个叫你打人的?”玉琼双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撅起嘴巴和屁股,眼睛疑似在地上搜寻木棍之类的东西,随即迅速走到钱娃子面前,一把抓过他:“你手痒,是不是?人家惹到你啦要打别人?”

“是他先打我!”钱娃子也朝玉琼撅起了嘴巴,眼睛凶巴巴瞪着她。

“还顶嘴!给我回屋去!”

钱娃子朝哭着的小孩挤了一个眼神,拐过我家墙角朝自己屋子走去。被打的小孩停止了哭泣,用手在眼睛和脸上抹两下,也拐过墙角回家去了。

见孩子走了,玉琼又将双手插在裤兜,靠在我家大门上,听着父亲母亲和我的闲谈,一个劲儿傻笑。

(图片来自网络)

夏天到了,人们将剩下的庄稼地种上了玉米,一大片绿油油的玉米杆比人还高出一个脑袋。往往这时候,躲在玉米地里偷菜瓜的、偷汉子的是不容易被人发现的。

向大婶挽起裤脚,吐一口唾沫在手掌,双手使劲一搓,拍两下,拿起靠在墙上的扁担,将两只箩筐挑在肩上。

“建娃子,跟我到田里背包谷去。”向大婶一脚跨出门槛,一摇一摆往后山坡的玉米地里走去。

建娃子从墙角翻出一个灰白色的尼龙口袋,随意对折了两次,拿着尼龙口袋迈出大门,紧跟着向大婶向后山坡的玉米地里走去。

建娃子是钱娃子的哥哥,也就是玉琼的大儿子,和玉琼一样是村里出了名的“傻子”。他脾气好时倒像个正常人,脾气不好时,会对邻居家的小孩拳打脚踢,他曾几次用砖头将邻居家的窗玻璃砸出一个个大窟窿。他患有羊癫疯(村里人称的一种疯病),一旦发病,活像一只躲进壳的乌龟,全身缩成一团,躺在地上左右打滚,手脚像触了电似的不停颤动,口吐白沫,翻着白眼常吓坏路人。

因为害怕惹事,向大婶没让他上学,他被全村男女老少拿来作为闲聊时的谈资,时而讽刺,时而挖苦,时而同情。有时会借着他的傻劲,让他帮忙扫地、挑水,夸他两句,他也就欣然答应了。家里那条用来犁田的大水牛,是维系向大婶一家三代人生活的主要经济来源,建娃子因为没上学,倒给家里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劳动力。因此,他一天中最多的活动就是放牛和干农活。

到挖红薯的季节,建娃子就到地里去背红薯;到收包谷的季节,他就到地里去背包谷;到早晚放牛的时间,他就到山坡上去放牛。

但再辛苦的劳动也不能和他天生的“怪病”做对抗。

太阳快落山了,向大婶和建娃子从包谷地里回来,向大婶扔下箩筐便到李婶家串门去了。堂屋里黄灿灿的包谷堆成了一座小山,猫在包谷堆上悠闲地走来走去,时而倒翻几个玉米,吓得它迅速从包谷堆里跳在地上。

建娃子在隔壁屋檐下和一群小孩子嬉戏打闹。不一会儿传来了建娃子熟悉的声音。

 “再打我就抄了你的家!”建娃子捡起地上一块大石头朝着邻居房子的窗户扔去,稀里哗啦,玻璃碎了一地,露出一个大窟窿,参差不齐,隐约能看见屋内的摆设。

“你个神经病,自家窗户放着不砸,手贱砸别人窗户,今天你就给老子赔!”邻家小老黑的老母亲指着他破口大骂。

“他们打我,拿石头扔我脸上!”建娃子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白色眼白部分多得有些吓人,眼珠直往外冒,此刻像极了母亲玉琼。他怒气冲冲盯着邻家小老黑的老母亲,眼睛里冒出一股“杀气”。邻家老母亲吓坏了,关上半边门进屋去了。

向大婶闻声后撅着圆润的屁股从隔壁李婶家飞一般地跑回来。

“建娃子……建娃子……你个短命的……”向大婶一把揪住建娃子的耳朵,气得满脸通红,浑身打哆嗦。

他被向大婶揪着耳朵拉回家了,后来就只听到窗户里传来巴掌打在脸上的清脆声,随即便是一阵嚎啕大哭的声音。邻家老母亲这才从屋里走了出来,她不再破口大骂了,而是拿起扫帚费力地扫着地上的碎玻璃渣,嘴里一个劲儿地不停嘀咕着。

第二天,邻家小老黑家窗玻璃上的大窟窿被一层塑料纸遮住了,屋内的摆设也看不见了,砸窗户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几天后,听说建娃子在家喝了农药,家里人将他送往医院,经过抽胃、洗肠,他又被救了回来。后来,他依旧早晚牵着家里那条犁田的大水牛从我家门前经过。

生活、思想和智力的贫穷,让向大婶一家三代甚至往后许多代一辈子被困在我家所在的那个贫困小山村,他们走不出去,也不想走出去,他们坦然接受病痛、离异和死亡,并且他们认为理所当然

(图片来自网络)

在我的记忆力,向大婶除了玉琼一个“傻”女儿,还有一个儿子叫做莽子。莽子是向大婶一家唯一正常上过学的孩子,不仅上了学,还成绩优异,年年被评为校三好学生。但大约在我上小学的年纪,莽子死了。

莽子是被雷劈死的,村里史无前例的事,村民史无前例的死。后来,聪明,勤奋,懂事的三好学生成了村里的传说。

印象中,入葬前一天下着小雨,莽子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躺在黑色棺木里,棺木赤裸裸地横在向大婶屋旁的院子里,看热闹的村民将院子塞得满满的,东边站一团,西边站一队,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人见死者家属哭得凄惨,激发了内心的怜悯,时不时走到棺材旁安慰几句,见无济于事,便又后退到人群中,换另一人又去安慰几句。不管怎样,莽子被雷劈死一事,在村里属于罕见的稀奇事,足够他们谈论十天半个月了。

向大婶抱着漆黑的棺木哭得稀里哗啦,嘴里不停哭喊着“我的幺儿啊……就这么走了啊……”又哭又唱,眼泪鼻涕混杂在一起,活生生被悲伤、痛苦、眼泪和鼻涕包裹成了另一个人。

一群穿着校服前来吊唁的同学从院子里的棺木排到了村里的小路上,每个人眼睛都是红的,眼角挂着几滴泪水,和天上飘下的小雨混在一起,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眼泪还是雨滴。几个带头的老师除了前来吊唁校里的三好学生,更多的是对莽子一家表示慰问和同情。

几番周折后,前来吊唁的老师同学纷纷走了,一群看热闹的村民也离散了,各自回家了。

建娃子站在人群后,耸拉着头,默不做声。他只知道所有人都在围着一个死了的人,只知道这个死了的人是他的家人。

“你个没用的,舅舅死了都不哭一声。”

“天作孽啊,好端端的娃儿死了,留下个不中用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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