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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余温未消,仍存着几分初夏的暖意。
谢云容在皇后宫里听了许久的训诫,此刻才回到府中,神思倦懒,抬眼瞧见庭院回廊下倚靠着一个年轻男子,以白绸遮住双眸。
那是她的夫君,宁臻。
四年前,蛮夷来犯,尚未及冠的宁臻挂帅出征,自入疆场,未尝败绩。那时候大街小巷全在传颂宁将军的功绩,一时风头无两。
可惜天不眷顾,最后一场战役中,宁臻中了蛮族奸计,误入毒瘴,虽然终究得胜,却废了一双眼睛。
一年来,皇上把所有御医都指派了个遍,就连民间的名医也召了十数回。不知道的以为是皇帝惜才,不忍良将受苦,但谢云容明白,皇上只是在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成了“废人”。
自古以来,名将皆是上位者的眼中钉。
如今皇帝已彻底放心,便把她嫁过来,美其名曰对宁臻的补偿。
呵,补偿,也没人问她愿意与否,但她又能说什么,毕竟在皇上眼里,她也是个祸害。
她与宁臻成亲还不足十日,皇后就急急忙忙地把她叫过去训话,他们这是要她本分,正如她的封号端仪。
同病相怜。
回廊下,宁臻直起身,摸索着扶上廊柱,去寻搁在旁边的竹杖。但那竹杖大约是被风吹去了,谢云容并未瞧见,宁臻也没摸着。
他顿了顿,索性放弃,扶着廊柱慢慢地走,忽有脚步声靠近,随后一只手托住了他伸出去摸索的掌心。
宁臻指尖微蜷,稍稍侧过头,声音迟疑低缓:“……是殿下吗?”
府上的下人不敢一声不出就贸然接近他,会这样做的只有端仪公主。
谢云容淡淡应声:“是我。”
宁臻听出她的声音,才弯唇笑了笑:“多谢殿下。”
这一笑,便倏然冲散了方才那满身寂寥。
“怎么只一个人,也不让谁跟着?”
她是指方才宁臻寻不到竹杖,也没个人帮衬。
宁臻只道:“我不喜。”
不喜?是不习惯下人跟着,还是不愿让人看他现在的模样?听说宁臻刚回京的时候,也终日躁郁难安,远不似现在这般平和。
还是不甘心吧。
她不是话多的人,显然宁臻也一样,原以为这一问一答过后,路上便要沉默相对,未成想宁臻却忽然问她:“殿下簪了花吗?”
“什么?”谢云容不明所以。
“我似乎闻到香味了,”他音色沉沉,听着叫人如沐春风,“不是院里原有的。”
谢云容微抿了下唇,不自觉轻了声音:“是我新调的香料。”
宁臻惊觉是自己唐突,下意识略倾了身,道了声:“殿下勿怪。”
然这一低头,倒方便了那香气丝丝缕缕地萦绕到鼻尖,宁臻一时僵住,进退两难。
“好闻吗?”谢云容抬眼看着他,清晰地瞧见了他耳垂漫上的红。
她语气轻缓,不似气恼,宁臻意识到不是在责怪他,而是要他的回答,这才稍显窘迫地点了点头。
那香味淡雅清冷,像极了谢云容。
“你记着这个味道,以后闻着了,便知道是我。”
她这样说着,语气难得显出几分温柔,宁臻微愣,然后缓缓笑开:“好。”
入夜,月光流泻,洒在庭院如薄纱般轻柔,谢云容忽地想起了宁臻覆眼的白绸,于是一时兴起,去了他的院子。
自成婚之后,两人一直分开住着,宁臻院里的下人瞧见谢云容,面上都有些许惊讶,又急忙低头掩饰过去,俯身行礼。
屋内,宁臻已经取了绸带躺在榻上,正等着小厮为他的眼睛敷药,便听得外边的动静。这全然在意料之外,他的反应就慢了些,而这么会儿工夫,谢云容已经进了屋子。
“殿下。”
宁臻刚要起身,便被谢云容开口制止,她瞧了眼小厮手上的药,淡声道:“我来吧,你且退下。”
小厮默默退出去,掩上了房门。
“怎好劳烦殿下,”宁臻支起身,“我——”
话音一下子顿住,因为谢云容的手落在了他肩上,轻描淡写地一推,宁臻就不自觉顺着她的力道躺了回去。
谢云容瞥见他的耳垂又染了绯色,眼底便漫上一层笑意。
“躺好,别乱动。”
“……是,”宁臻也不再推脱,“多谢殿下。”
谢云容将纱布覆在他眼睛上,细致地把药膏在上头抹匀,让药液一点点渗过去。宁臻阖着眼,只有睫毛偶尔颤动,轻轻擦过纱布。
“你的眼睛,”谢云容说话的语调很轻缓,半点不会让人感到冒犯,“是完全看不见了吗?”
“倒也能看见一点,”宁臻唇边扬起浅淡的笑来,“譬如现在,若我睁开眼,是能隐约看见殿下的模样的。”
他们离得太近,近到宁臻呼吸间全是谢云容身上的香味。
若是这样的距离,即便是他,应当也能用目光描摹殿下的面容吧。
这话一出口,房间里就安静下来,宁臻以为自己的话让谢云容不悦了,正待道歉,却听谢云容问他:“那方才涂药之前,你怎么没有睁眼看一看我?”
安静再度蔓延,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宁臻发觉自己声音有点紧,清了清嗓子,“他们说我如今双目赤红,瞧着可怖,我怕惊着殿下。”
“我没那么胆小。”
谢云容平静回应,也不晓得信是不信。
宁臻叹了口气,苦笑:“殿下是在试探我吗?”
试探他的眼睛,还有没有痊愈的可能。
“当初在那蛮夷之地确有寻到解药,就混在这药膏之中,只是拖得久了,日后痊愈也仅能寻常视物,回不到以前百步穿杨的时候了。”
谢云容微怔。
虽然她也确实想知道宁臻的情况究竟如何,但方才那番话当真没有此意,只是没想到宁臻就这样都告诉了她。
这话若传到陛下耳中,足以给他带来杀身之祸,而他却云淡风轻地将这把柄递了过来。
谢云容敛眸。
“将军误会了,”他虽已不再任职,但多数人还是习惯叫他将军,谢云容也是这样,“我方才的话并没有弦外之音。”
宁臻默然不语。
但是他有。
他自觉配不上谢云容,但至少想让她知道,她没有真的嫁给一个废人,如此和盘托出,便是存了这一点私心。
“殿下。”叩门声响起,伴随着府上管事的声音。
刚好药也涂完了,谢云容一面将手浸在水盆里,一面让人进来。
管事禀报说,宫里传来消息,陛下重病不起了。
谢云容擦手的动作一顿,宁臻也稍稍偏过头来。
“知道了。我进宫一趟。”
宁臻从她语气的变化中意识到,后一句是对自己说的。
“殿下小心。”他语调微沉。
“无妨,”谢云容轻笑一声,“他们还不至于这么早就按捺不住。”
话里多少带了点轻蔑,宁臻心底觉得惋惜。
好想,看看她说这话时的模样。
国君病重,整个皇宫都弥漫着不安,宫人们低着头步履匆匆,生怕一不小心被寻了错,身首异处。
谢云容进了皇帝的寝宫,抬眼一扫,心道,这儿倒是分外热闹,宫里的消息才刚传出,该来的就都已经到了。
“阿姐!”身着皇子服饰的少年迎过来,悄悄松了口气,找到主心骨般。
那是四皇子谢嘉祎,与谢云容同母所出的亲弟弟。
谢云容还没说话,倒是旁边传来一声冷笑:“不嫌丢人。”
四皇子眼中光芒淡下去,低头捻了捻衣袖。
他自小性子软弱,父皇不喜欢他,母妃去世又早,他只能依赖阿姐,常常像个稚子般跟在她身后,为此,二皇子没少嘲笑他。
谢云容上前一步将四皇子挡在身后,垂首见礼,语调一如往常,波澜不惊:“长姐如母,嘉祎敬我爱我之情,正与二皇兄对皇后娘娘一般无二。”
“你!”
这分明就是嘲讽他过于依赖母后!
二皇子气急,却没找到反驳她的话,而且他多少有些忌惮谢云容,明明是女子之身,却有着不输男子的魄力,书读得比他们好,就连骑射也不遑多让。
好在只是个女子。二皇子满怀恶意地想着。
“好了,”坐在床边的皇后终于开口,语含规训,“在陛下病榻之前,成何体统。端仪,来看看你父皇。”
“是。”
谢云容缓步行至榻前。
皇帝还昏迷着,眉头紧锁,透着股沉郁的疲倦。谢云容感觉他一夜之间就苍老了下去,半点看不出几个月前对宁臻放下戒备后,要她出嫁时的踌躇满志。
皇后抬手抚开他皱紧的眉,姿态宛如一位寻常人家的娇柔贤妻,眼里含着担忧的泪光,情意绵绵。
“可惜祁儿不在京城,不能来探望一二,让陛下宽心,”她拿着手帕在眼角点了点,“陛下可是最喜欢祁儿的呀。”
大皇子谢嘉祁,也是当朝太子,半月前南方水患,他自请前去赈灾。
皇后说得情真意切,叫外人听见怕是要以为太子是她亲生的。但她只是继后,太子的生母佳懿皇后已经逝世多年。
谢云容不信皇后全无介怀,甚至一直怀疑佳懿皇后的死与她脱不了干系,她这会儿提到太子,总叫谢云容觉得不安。
寝宫的窗倏然大开,一阵阴冷的风灌进来,吹得床幔呼啸作响,皇后拧眉抬眸,宫女们慌忙去关窗,跪地请罪。
“做事这样疏忽,若叫那风损了陛下龙体,你们担待得起?”皇后抚着自己的发髻,轻声慢语,“拉下去,掌嘴二十。”
掌事太监立刻走进来,将两个宫女拽了出去,不多时,外头就传来哀嚎。
谢云容想到来时,抬头望见明月早被那黑压压的云遮住,寻不到半分光亮。
山雨欲来。
眨眼过了一个月,皇上的病还是没好,整日恹恹的,谢云容没怎么去探望过,反正皇上也不想看见她,反倒是近来往宁臻院子里跑的次数多了。
宁臻素来有儒将之称,打仗的时候也没忘了带书,只是伤了眼睛后自己就看不成了,只能让人念给他听。
如今这差事倒让谢云容揽下来了。
她看着念着,宁臻听着,两人时不时还能探讨一下见解,颇有趣味。
书房里,宁臻正在练字,谢云容悄无声息走进来,凑近看了看。
他是近些日子才开始练字的,因为眼睛看不见,一开始写出来的简直不能称之为文字,可今日再瞧,已经很是规整了。
谢云容问过他怎么会想起写字,他说静心。
“殿下瞧着如何,可有长进?”宁臻停笔,笑着朝她偏了偏头。
“你怎知是我?”
宁臻就又笑了声,温柔和缓:“殿下忘了对我说过什么?”
谢云容便想起了自己身上的香,然后回答了头一句:“规整有余,笔锋不足。”
“好,晓得了,”宁臻熟练地将笔搁回架子上,“殿下今日还为我念书吗?”
“想听哪本?”
“都好,殿下选吧。”
谢云容往书架上瞧了一眼,目光在某处停住。
那里多了一个木匣。
谢云容将其打开,见里边放着一支长笛,她认出那是陛下曾经赐给二皇子的,现在却出现在宁臻的书房。
谢云容神情莫测。
二皇子不甘心将皇位拱手让人,必定会与其他皇子相争,他这是想招揽宁臻。
也许是因为宁臻功绩卓越,美名远扬,他想让宁臻归顺自己,以向百姓彰显自己仁德英明,善待功臣。
又或许他不相信宁臻双目已毁,想拉拢他辅佐自己。
不论是哪一点,只要能收买宁臻,对二皇子来说都有利无害,而对谢云容和四皇子而言,却足以致命。
二皇子不可能让他们俩活着。
“殿下?”
她沉默得有些久,宁臻奇怪地唤了她一声。
谢云容回神,将木匣搁回去,直言问道:“二皇子送了你一支长笛?”
因着他之前的坦诚,以及这月余的相处,谢云容不想猜忌他,况且他若当真怀有二心,也不会将那匣子明目张胆地摆出来。
“是,确有此事,”宁臻轻笑,“殿下放心,我没答应他什么。”
谢云容扬眉:“那为何要收下?”
宁臻勾着腰间的玉佩,慢悠悠晃着,神态自若:“安他的心罢了。”
“想不到,”谢云容慢条斯理地揶揄,“宁将军还会做这种事。”
宁臻向来平和的语气里带了几分狡黠:“兵不厌诈。”
有那么一瞬,谢云容好像窥见了他当初挂帅出征时的模样。
这样安宁的日子总是少的,相继两道消息传来,陡然打破了宁静——太子遇难身亡,陛下得知后咳血不止。
谢云容蓦然起身,神情凝重。
她未曾想到,二皇子竟然用这样鲁莽妄为的方式解决了太子,那么下一个就是……
“备轿,去景王府。”
因子嗣不兴,这一代的皇子都早早便封了王,景王便是四皇子。
谢云容正待离开,被宁臻叫住:“殿下,让臣陪您同去吧。”
他第一次在谢云容面前自称为臣。
谢云容闻声转身,深邃的眸子却有了片刻恍惚。
他不知何时摘了绸带,那双眼睛还是泛着红,但并不可怖,这样安静地望过来,无端让人心安。
宁臻在她转身后也有一瞬失神,随即朝她笑了笑。
两个人目光相接,谢云容意识到,他现在完全能够看清楚自己,他的眼睛快要痊愈了。
“嘉祎未必能担起皇帝的担子,”谢云容深深注视着他,“你真要跟我一起去?”
宁臻单膝跪下,脊背挺直,只道:“臣相信殿下。”
不远处的树冠动了动,一只喜鹊从中飞出,掠过二人头顶。
“看,它来报喜了,”宁臻的目光追随它离去,“想必是臣选对了。”
谢云容垂眸轻笑,托着他的掌心将他扶起来。
“那便走吧。”
“阿姐!”
四皇子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扑到谢云容身前,神色慌张:“阿姐,我听说太子哥哥死了,是不是二皇兄做的?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我了?我好怕……阿姐,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最后一句已然带了哭腔。
“嘉祎,抬头看我,”谢云容攥着他的肩膀,“你其实知道该怎么做,对吧?”
四皇子逃避似的剧烈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阿姐,你救救我……”
“救你?”谢云容冷笑,“阿姐还要靠你救呢。”
四皇子愣愣抬头。
“我们姐弟如今只有一条活路,”谢云容一字一句,“你登基做皇帝。”
“不,我不是那块料,”四皇子下意识逃避,“我当不了——”
“你给我听着!”谢云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二皇子是个心狠手辣的疯子,太子已经死了,其他皇子争不过,现在只有你了!他当了皇帝你我都活不了,这皇位你想要也得要,不想要也得要!”
四皇子满脸泪痕,声音哽咽:“别的皇子争不过,那我凭什么争得过?”
“凭你有我和你姐夫!”
宁臻蓦地抬头看她。
谢云容没回头,眼里只有她那不成器的弟弟:“你忘了当初天天把宁将军挂在嘴边,说长大以后也要像他那样征战四方吗?这才过去几年,说过的话就都吃进肚子里去了吗!”
“宁将军……姐夫……”四皇子喃喃着。
他方才慌得要命,只想着拽紧阿姐这救命稻草,此时才终于注意到,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宁臻。
谢云容松开手,四皇子踉跄着跌坐在地上,却全不在意,紧紧盯着宁臻。
“你的,眼睛?”
宁臻温柔地笑着:“已经快好了,四殿下。”
四皇子没了下文,抽泣声也渐渐平息。
先前谢云容的话确实是他曾经说过的,哪怕是他这样软弱的人,也是有那么几分志气的。
但他只敢告诉阿姐。
他敬仰宁臻,常常在心里告诉自己,要成为他那样的人,直到宁臻双目损毁。但他并非是因此轻视了宁臻,而是感到惶惑不安。
宁臻这样的人物尚且要罹此灾难,他这本就不成器的,又能成什么事呢?
谢云容成亲后他一次都没去探望过,因为不想看到那个曾经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却不想,宁臻还是原来那个宁臻。
“冷静了?”谢云容瞥他一眼。
“嗯,”四皇子默默站起来,擦干净眼泪,先是瞧了瞧宁臻,随后转向谢云容,眼神坚毅,“我明白了阿姐,我会当个好皇帝。”
“那就进去换身衣服,满身灰尘像什么样子。”
四皇子便乖乖去换衣服。
在院子里费了这半天口舌,谢云容进屋倒了杯茶润喉,余光瞥见跟过来的宁臻。
“倒叫你看笑话了。”
宁臻走近了些:“都是家事,我又不是外人,算什么看笑话?”
“嗯?”谢云容似笑非笑。
宁臻轻咳一声,敛了敛笑容。
“我需要兵力,”谢云容放下茶盏,忽而正色起来,“将军能为我寻来吗?”
他沉默片刻,倏然一笑,不是平时那种温文尔雅的笑,而是带着几分洒脱随性。
“能。”
只一个字,掷地有声。
谢云容目送他离开,唇边挽起一抹浅笑。
也曾是年少轻狂、放肆恣意的少年郎啊。
往常的夜晚总是寂静无声的,今日却分外喧嚣。
景王府外,火光冲天。
谢云容听着兵刃相接的打斗声,漠然道:“皇上驾崩了。”
于是二皇子就急不可耐地派人围困了景王府。
景王府的护卫编排都是按照规制的,兵力远不及二皇子那边。好在谢云容来时也带了人,是先前宁臻府上的护卫,都是上过战场的,这才能抵挡一二。
但双方差距悬殊,终究撑不了太久。
“宁将军怎么还没回来?”
虽然不久前才下了决心,但四皇子面对这般情形,还是心底发怵,愈发慌乱。
谢云容依旧岿然不动:“皇城的军队估计都已经被二皇子握在手里了,而且那些少爷兵也就能欺负我们人少,不堪大用。宁将军是去城外军营了,你当那些人是陪你玩家家酒,什么信物都没有就能随叫随到吗?”
“那,”四皇子担忧道,“宁将军真能把他们带来吗?”
自古成王败寇,若最终登基的是二皇子,那么所有拥护四皇子的都将是反贼,何况他向来不是个合适的储君人选,难得人心。
再者,宁臻的军权已经被皇帝收回,他现在去调兵,也未必能服众,那些将士还会愿意追随他吗?
“你不信他?”
四皇子想了想,一咬牙:“信!”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相信了。
他那样子像是要赴刑场,谢云容莞尔:“屋里有刀剑吗?”
“要刀剑做什么?”四皇子期期艾艾地问。
“万一宁将军真来得迟了,你这条命就要靠自己护着了。”
四皇子宁愿相信她在说笑。
这时,外面忽然静了下来,四皇子心下一喜:“宁将军回来了!”
“不,是王府被攻破了,”谢云容缓缓起身,“你真得去找刀剑了。”
“可我这儿没有刀剑,”四皇子声音打颤,“阿姐,我们躲起来吧。”
“躲起来等着他们瓮中捉鳖?”谢云容一把扯过他,“走。”
门外,风声猎猎,禁卫军的甲胄闪烁着寒光。谢云容推开门,跟禁卫军统领遥遥相望,身后,四皇子攥紧了她的手。
两把长刀扔到他们面前。
“景王殿下,端仪公主,”统领面容冷肃,“还请自行了断,省得我们下手不知轻重,冒犯二位。”
话说得倒是客气,但这扔刀的动作,就已经尽显轻慢了。四皇子又怕又气,频频瞥向谢云容,谢云容却宠辱不惊,俯身捡了刀。
“阿姐,”四皇子接过她递来的刀,浑身战栗,惊疑不定,“这是何意?”
“方才让你去寻刀剑,如今这不是有人给送来了?”
谢云容在刀身上看见了自己的面容。
她长得更像母妃,性子也像。母妃将门出身,性情坚毅,喜欢舞刀弄棍,她大抵是从小受了不少熏陶。可惜谢嘉祎自出生后就没见过母妃几面,全然不像她。
谢云容侧首瞧了瞧谢嘉祎,却见他双手握着刀,竟然不抖了。
看来,还是有几分血性的。
底下一个士兵等得不耐,举刀砍过来,谢嘉祎刚攒起的斗志就顷刻间化为泡影,惊叫起来。
紧跟着又是一声惨叫,却不是谢嘉祎,而是那个士兵,他捂住手臂,神情惊骇。
谢云容轻甩了下刀身,神情淡漠地扫过那一张张写满讶异的脸。
禁卫军统领最先收敛了神色,缓缓抬手,意味着进攻的指令即将下达,禁卫军后方却陡然乱了起来,哀嚎不断。他凛然回首,见一支军队以摧枯拉朽的姿态,顷刻间在禁卫军的阵列中破开了口子,一人提刀纵马,越众而来。
一刹那,他就意识到,大势已去。
刀光剑影中,宁臻跃下马,背对着烈烈火光走向谢云容,那些将士就如同看不见他一般,没一个敢凑上来。
“臣来迟了,”宁臻抬指抹去谢云容额角溅上的污迹,跪在她面前,“军中所有将士,任凭殿下调遣。”
谢云容将他扶起:“辛苦了。”
宁臻笑着摇摇头:“刀剑无眼,请两位殿下先回屋里歇息,我们尽快清理干净。”
谢云容只说了句“小心”,但语气轻柔不似往常,如花瓣落水般寂静无声,却又荡开层层涟漪。
天光破晓,外面又一次寂静下来,门口传来宁臻的声音:“殿下,可以出来了。”
四皇子这口气终于彻底松了下来,但他没有依言出去,而是疲惫不堪地转身往卧房走,谢云容跟去瞧了眼,见他爬到床上转瞬就睡着了。
从前没看出来,他还是个心宽的。
谢云容给他盖了被子,又对镜稍稍整理了仪容,这才推开房门。
宁臻应声看去。
清透的光将她一寸寸笼入其中,映衬得更加矜贵,那双总是淡然着的眸子也被添了些光亮,静静望来的模样,让宁臻一下子恍了神。
也许谢云容不知道,他们其实算是见过的,那还是四年前他即将出征,陛下亲自来送行的时候。
大军浩浩荡荡地离京,那时也是破晓,第一缕天光漏下来的时候,他不知怎么回头往城楼上望了一眼,便见一位身着华丽宫装的女子静静立于陛下身后,他霎时猜到,是那位传言中卓尔不群的公主殿下。
他虽然看不真切,却总觉得殿下的目光分外的悠远清冷。
他知道,当时的谢云容不是在看任何一个人,而是在为所有将士送行。
但此时,她的眼睛里只映着自己。
“将军,脸上脏了。”
“啊。”宁臻移开目光,正要抬袖去擦,带着香气的丝帕却先一步触碰到他的脸颊。
谢云容替他擦干净脸上的血迹脏污,其间宁臻像站桩似的,一动未动。
“你一天一夜未阖眼了,”丝帕轻轻抚过眼角,宁臻的睫毛不自觉颤动,听她语含关切地询问自己,“还好吗?”
“无妨,”宁臻声音沉沉,“回去涂些药便是了。”
谢云容收了帕子,略微点头。
“嘉祎睡下了,我们替他去宫里走一趟吧,”她说着转过身,“夫君。”
宁臻下意识应声跟上,然后才反应过来谢云容叫了他什么:“殿下——”
“嗯?”
宁臻顿了顿,又轻轻笑开,温声唤她:“云容。”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