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芦花会唱歌(86)(之 母亲走了)

母亲出院后,被大哥安排在他家的西房间,没有再回二哥家。

母亲是个干净人,住院期间,经常说身上痒,但因为身上绑着许多仪器和管子,又长时间输液,不方便洗澡,我只能用热毛巾给她擦洗身体,只换过一次衣服,还是几个人帮助。

到家的当天下午,大嫂给母亲洗了澡,母亲一个劲地说着“难为,难为,孙芳你要过一百二十岁”。在我老家,“难为”是动词,包含麻烦加感谢的双重含义。

母亲的个性就是不喜欢麻烦人,不轻易接受人帮助,当老到无能为力,再也拿不出来实质行动来回馈他人帮助的时候,母亲就送上一叠声“难为、难为”,一半为讨好,一半为感谢。

大嫂二嫂给母亲洗澡,母亲从来没有认为理所当然,反而感到过意不去。对我也不例外,我给她洗澡,她也会说“乖啊,你好心有好报,你要过到一百二十岁。”

洗过澡之后,母亲脸色好看很多,看不出多少病容。左邻右舍和亲戚来家里看望母亲,都恭喜母亲渡过病痛,要过到一百二十岁。母亲面带微笑,不置可否。

母亲的胃口也在恢复,早晚半袋牛奶,有时带点面包,中午能喝进半碗鱼汤或者排骨汤了。

28号早上,我跟母亲说去城里上班,手上有事情需要在月底处理 ,母亲盯住我看了一会,低下头自言自语道:不能老蹲在嘎里,不能不上班。半晌,母亲又抬头盯着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什么时候再嘎来?

自从我十六岁去县城读高中,直至年过半百,我无数次告别母亲离开家,母亲从来没有问过我什么时候嘎来,因为在她心目中,我的学习与工作顶顶重要,比待在家里重要百倍千倍,所以,她没有一次催促我回家。

可是,我忽略了母亲的异常,漠视了她眼睛里的依恋与不舍,满心为工作上的事情着急,事后想来,那一刻我简直混账透顶。

我告诉母亲,再过两天,五一放假,我回家待七天呢。母亲愣怔了好一会,终于说,噢,那你嘎去哦,不能耽误你上班。

我急急匆匆地赶回城里,抓紧时间处理工作上的事情,抽空打电话询问母亲的情况。29号下午,我一直在开会,心里盘算着是30号晚上,还是五月一号早上回乡下。

晚上七点,我下班刚到家,手机铃声响起,是大哥的号码,我浑身一个激灵,果然,大哥委婉地说母亲精神不好。

不由分说,我即刻收拾包裹准备回去,大哥又打电话来,说母亲不让我回去,天黑不安全。半路上,大哥又接连打电话,问我们到哪儿啦,说母亲不放心,抱怨他不该叫我们走晚路。

天黑绕了一段弯路,十点钟才到家,哥哥们围在母亲身边,母亲在呻吟。我扔下包裹,就要带母亲去市一院,母亲急得紧咬嘴唇,两只手直捶床边。大哥瞪大眼睛对着我咆哮,我赶紧抱住母亲,直说不去医院,我们就蹲在嘎里。母亲想什么,我心知肚明,却不敢说出口,只有顺着母亲的意思来,让她安心。

母亲疼痛缓解的时候,我给她喂药,无论怎么劝,她就是不肯张嘴,说已活到九十岁,够本了,可以走了,在这世上多熬一天少熬一天有什尼意思。她疼得难受,一声接一声呻吟,我们几兄妹轮流抱住她,摩挲她的胸部。

窗外渐渐发亮,30日的太阳也如期而至,母亲沉入安静的睡眠当中,我揪着的心稍稍放松。中午时分,母亲醒来要解小便,我要插尿盆,她摆摆手,让我扶着她下床。

哥哥请来的乡医生要给母亲挂水,母亲摆摆手,我要给她喂药,她依然摇头摆手,我和哥哥不敢坚持,怕惹她着急。

我把小勺子伸近母亲的嘴边,姆妈,喝一点白开水吧,你流了一夜的汗。母亲推开我的手,清清楚楚地说:不喝水,总要下床解小便,麻烦人。

一刹那,眼泪冲出我的眼眶,我背过身跑到门外的河边,尽情地释放我的情绪,过了一会,我走进西房间,又端起茶碗劝母亲:姆妈,你放心喝水,我给你身下垫块尿不湿。母亲大着嗓门说用不着,没有半点拖泥带水,仿佛那个斩钉截铁的母亲又回来了。

到了三十号晚上,母亲又开始痛得翻来覆去,大哥喂她药,她一把推开去:我不要吃药,大喜,你让我走,我的日子到了,不要拦着我。

母亲每呻吟一声,犹如钢针戳在我的心头,我情愿千针万针扎在我身,换来我母亲片刻的安宁。

母亲在疼痛,我眼睁睁地看着,却束手无策,漫天的挫败与无力感把我包围。我抱着母亲,泪如雨下,姆妈,求求你,求求你,让我送你去医院好不好?

母亲断断续续地说:好乖乖,不要送我去医院,医生跟你们说的话我全晓得,我的日子到了……我不想浑身绑着管子,躺在医院动弹不得,我也不想死在外面,成为孤魂野鬼……

母亲曾经无数次地跟我唠叨,人活百年也是死,到了瘫下来吃在床上拉在床上,除了作塌(方言:拖累)儿女,惹得天怒人怨,又有什尼意思?清清爽爽地离开,最体面不过。

我晓得母亲心思,后悔这几天不应该离开母亲,急吼吼要上什么劳什子班?想到母亲时日不多,我再也抑制不住,跑到门外,对着黑漆漆的夜空,嚎啕大哭。

我和哥哥们轮流抱着母亲,拍打她的后背,按摩她的胸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黑漆漆的夜没有尽头似的,母亲疼得浑身湿透,我要给她喂水,她无比清晰地说:不喝;我让她把小便尿床上,母亲坚持下床。

这是母亲最后一次坚持。

五月一号终于来临,我紧紧地抱着母亲,母亲躺在我的怀抱里,永久地闭上了眼睛。

母亲叫杜秀华,江苏阜宁县杜个社人,享年90岁。

我们把母亲葬在墓地的最东边,墓地之东是南北走向的一条小河,小河四周芦苇凄凄。河水潺潺,日夜流淌,从日出流到日落,从白天流进母亲的梦。

连绵的芦苇之上,芦花天天唱歌,从清晨唱到黄昏,从月上中天唱到公鸡打鸣,那是一首与母亲朝夕相伴的歌。

如果芦花会唱歌,那一定是母亲最熟悉的歌,歌声中,一半慈悲,一半宽宥,一半温暖,一半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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