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镇,芙蓉巷,万府。
掌灯时分,万府的仆役们忙忙碌碌地从地下冰窖搬运出来许多碎冰块,用布裹了放置在竹筐里,接着就有人提上筐,踏马疾驰往城外去了。
入夜,家家户户的烛火大都熄了,芙蓉街上传来打更的声音,打更人嗓音沙哑,一声一声敲击着黄铜锣:“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忽然,从长街一头传来马嘶声,马蹄踏的青石板堪堪升起一簇簇薄尘来。万府偏门等着的小厮,舒了一口气,伸长了脖子。
终于来了。
马儿在门前停下,还未等马上的人下来,轰然就倒了下去,天气炎热,几十里山路不停地跑下来,马儿生生累死了。
小厮司空见惯似的,只接过马夫手里的筐,掀开布一闻,皱了皱眉,另一个见事态不妙,抢过去也闻了闻,摇了摇头,“怕是要让大小姐失望了。”
万家是当归镇首富,富甲一方,祖上出过几代世袭的侯爵,后来又在全国各地发展漕运,将南方的物产运到北方贩卖,从中获利。
军功是前朝皇帝封的,但到了万海禄这一辈,朝代更迭了,做了个文臣,私底下大兴商业,发了横财。
万海禄为人刚正不阿,尽职恪守本心,手下的人都敬他畏他,人人见了他都是唯唯诺诺的样子。
只有万家唯一的嫡长女,万安,是万海禄捧在手心上的宝贝,也只有她,可以在万海禄面前任性恣意,不顾礼节。
万夫人与万海禄成亲多年,一直是恩爱两不疑,自有了唯一的骨血万安,更是感情日笃,这个万家的大小姐,无疑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万夫人身娇体弱,诞下万安后身子一直不见好,万海禄心疼妻子,便不再提生养之事,夫妇俩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小万安身上。
万安小时聪明伶俐,爱笑,因在集市上见了贩卖的芍药花不肯走,万海禄便将那花匠一并买入万府,专为他开垦一畦花圃,另又聘了人助他培育芍药。
后来,万安又喜欢上了衣服上缝制的鸳鸯,万海禄又在后院建了一座绣楼,请了几位小有名气的绣娘,专门负责往小姐的衣裳上锈鸳鸯。
万夫人斥责万海禄,这样下去,要把女儿宠坏了可怎么是好?
万海禄捻着胡须笑笑,“无妨,左右府里也要在制衣上花银子,把安儿哄高兴了才是要紧。”
这些倒也罢了,万大小姐的喜好里,有一样还真是有钱也不一定做到的。
万安是在南海出生的,万夫人怀着她时,正随万海禄在南方视察商船,那时候万夫人最喜食南海的荔枝。
万夫人是蜀国人,蜀国也盛产荔枝,但相传荔枝是“南海所生,犹胜蜀者”,万夫人吃过了南海的荔枝,方知此言不虚。
后来回到桃花镇,万夫人许是吃腻了的缘故,对荔枝碰都不碰,可是万安长到四五岁上,却总吵着要吃荔枝,万家既是做漕运,自然有办法,可小万安又对其他地方的荔枝嗤之以鼻。
这可愁坏了万海禄,南海的荔枝固然是好,但也深知那里的荔枝是“方暑而熟,经宿则败”,保存不了太久。
后来万海禄终是不忍心看女儿哭闹不止,在南海到桃花镇的沿途买下了三个驯马场,只为快马加鞭为万安运输荔枝。
万安十岁那年,万夫人病故了,万海禄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夫人自生产以来日日体弱多病,他看在眼里,却是无计可施。
没过多久万海禄娶了续弦,万安有了继母,听父亲说,要叫她白娘。
白娘年轻貌美,来到万府的两年里相继生了一儿一女,万海禄喜不自胜,他喜欢孩子,特别是万安庶出的弟弟,万家的大公子万顷,自此,万安的地位一落千丈。
白娘是不好相与的,万安小小年纪,见到后母第一眼便深有感触。
白娘为万府添了香火,地位逐步攀升,后来再见到万安也不是一副谄媚的嘴脸了,而是旁若无人的高傲,是啊,母凭子贵,在自己的儿子万顷面前,这个曾经的大小姐,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先是将花圃里的芍药尽数拔出,换上了姹紫嫣红的牡丹花,后来又吩咐绣楼里的绣娘,要先赶着少爷的衣裳,其他的活儿,就暂且搁一搁。
万安不知道自己到底那里惹到了这个后母,自从万顷出生,她失了父亲的独宠,就越来越活的小心翼翼,可是这个白娘,从来没想过让她好过。
万安趴在花圃凉亭里的石桌上,一天滴水未进,万海禄吃过饭在后院散步,看见万安,万安哭肿了眼睛,“白娘她,为何这么容不下我?”
万海禄轻叹了一声,“安儿,你娘说的没错,为父确实是把你宠坏了。”
万安心里,有什么东西忽然就碎了,一瞬间碎成一片一片,剜得她生疼。这几年,她各种反抗都做过了,绝食,离家出走,甚至把她已故的娘搬出来,也是于事无补,如今爹爹眼里,只有白娘母子三人。
六年过去了,白娘的两个孩子已经渐渐长大,眉眼之间都是万海禄的影子,万安像是成了可有可无的人,养在深闺,食不知味无人问,身体抱恙无人管。
有多少年,没有吃过南海的荔枝了呢?
白娘来府里主事的第一年,便以那三个马场经营不善为由撤掉了,而那些马场存在的原因,也没人去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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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上元节,万安一早从府里出来上桃花山去赶庙会,娘亲在世时,每年这时候都要带她来一趟,去庙里烧柱香,祈求万安平安长大。
万安走到半山腰,人越来越少,时辰还太早,万安索性坐在台阶上歇一会儿再继续走。
这时,忽然有两个青年男人从一旁树林里钻了出来,其中一个还是个跛子,两个人一言未发,用手里的麻袋兜头将万安装了进去。
万安再醒过来时,是一间破败的屋子,那个跛子见她醒了,阴阳怪气地开口,“万家的大小姐,别来无恙。”
万安疑惑,这个人,她并未见过,不过转念一想,白娘早就将自己视为眼中钉,如今终于按耐不住要出手了么?
“你是谁?为何会认识我?”
另一个男人闻声走进来,“万大小姐可能没见过我们,可我这兄弟的腿疾,结结实实是拜你所赐!”
万安眉头皱的更深了,“我既不认识你,何以伤了你的腿?”
男人清冷一笑,“姑娘幼时爱吃南海的荔枝,我们兄弟两个专门负责快马运送,一直勤勤恳恳,可不想有一次那马不胜酷暑,耽搁了时辰,荔枝坏了些,管家竟使人把我这兄弟的腿打折了!”
万安垂下头去,她没想到,自己的口舌之欲,竟给他人带来祸患,“那你们意欲如何?”
跛脚的男人背对着万安,“我们并不想伤害你,可是如今我们兄弟落难,希望指着姑娘发点财,跟万老爷拿点银子花。”
信件传到万府去,好几日没有动静,万安心下了然,只是她不知道,她的那个爹,到底是知不知晓?
直到第七日,万府终是回了信,跛脚男人展开,信上只写了八个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万安夺过信来,还好,不是父亲的笔迹,可是自己失踪了这么久,父亲挂念过吗?
信纸轻飘飘地扬了出去,万安的手臂松松地搭在床沿上,她神思涣散,恍惚中又回到了小时候,父亲点着她的鼻头,说她是小馋猫。
万安忽然迅疾地从破塌上站起身来,直直地向那面惨白的墙扑了过去。身子软下来的那一晃,似是闻见了那年的荔枝香,马蹄声踏踏而来,那样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