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两小无猜
我关上了那嘶嘶作响的氧气瓶阀,摘下了套在贺敏嘴上的罩子,捋开她额头凌乱的头发。她微微睁开眼睛,胸前的白色被单有节律地此起彼伏。
“要喝水吗?”
她略显疲态地点了点头。
此时的她就像一只受伤的候鸟,眼神游离不知看向何处。我将她扶起,用枕头垫着,使她靠在床头,抿了一口,我接过了杯子。一下秒后她就嬉皮笑脸地戏谑说:
“医生有没有说那句,要是送来晚一步病人就有生命危险了?”
“你啊,都多大了,没多久都要高考了,洗个澡还能晕倒。”
“这不是意外嘛,谁料到......”
窗外黑夜如同被泼进墨水,乌泱泱地散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有这样一种预感:总觉得将会有一天,你要离开这里,离开这样一个让你伤心难过的地方。然后到一个全新的远方,开始全身心地投入下一段生活。那时你告诉我你要作出那样的决定时,我就觉得你很勇敢,因为就算即将身临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你也不会害怕。而我就没有那一份勇气。”
她微笑着对我说,就像当初的那个笑容一样。她的话偏偏就像针,直往心里的软肉扎去,表面没有伤口,但内里却隐隐作痛。
“如果你下定决心选择离开,去一个全新的地方的话,我懂你的,就算我在怎么挽留,你也还是固执地离开。我也不想成为你心里面的负担,你背负的东西已经够多了。而那些一直以来藏匿在你心底里的秘密,我很想很想可以替你分担。但是却我不知道该怎么问,要我深入的追问,却又不要伤害到你,我并没有那么高明的问话技巧。所以我只会等待。一直等到哪一天你想说的时候,觉得说出来也无妨的时候,你再告诉我。我会等到,那一天的。”
“余光,我们和好吧。”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般来说并不是一句“对不起”和“没关系”就可以简单理清的。三年前我还在乾城中学读书,自我父亲过世活,我就跟随周叔叔一起住在中学的教师宿舍。他是乾城中学的数学老师。平寸头和厚重的金丝眼镜,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呆板的教书先生。可我就是不爱上课不爱读书,那时候最常做的就是逃课翻墙。学校的东墙是一片荒地,残垣断壁,我很轻易就能翻过去。
学校的后街就叫风陵街,相传杨过与郭襄就在“风陵津”相遇,于是才有“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生”的憾事。而如今,这条街已是落寞萧条,路人来往稀疏,我无法联想到父亲口中曾经的热闹情景,也无从考证这条颇有意味的“风陵街”是哪位风情人物所设。
街头有间唱片铺,店铺很小,连名字都没有。拉起门口垂地的碎花帘布进去,就是两排码放好唱片的架子。老板是个年轻男人,人很好,他会任我待在铺里随意听歌。我也会识趣地坐到最里头的墙角,戴着廉价的套头耳机,不去打扰任何人。
当然,我的老师会跟周叔叔说起我的斑驳劣迹。后果就是被周叔叔拉到办公室里,听他满腹的经纶道理。
“你知道你这个干什么吗?你这是违反校规校纪!不好好读书你以后怎么办?这个社会淘汰你这种碌碌无为的人。”
我站在他跟前,办公室里其他的老师斜眼看着我。
“周老师,我又不是做了为非作歹的事,这个什么破规矩,大不了我退学就是了。”
他嘴角僵硬地抽搐了一下,怒发冲冠。
“你瞧瞧你这个样子,如果你父亲还在......”
“没有如果!他已经不在了!你是我谁呀,凭什么管我!”
我从他眼睛里,可以看到自己愤怒的脸色。他一下子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瞪着我说:
“我是你的监护人!”
周围的老师也怔了怔,他这句话冲口而出时,我便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从那天后,我搬回去自己与父亲曾经的房子里,与其貌合神离,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这三年里,我白天在镇上的机车维修店做些零工。
而到了晚上,我依旧会如往常一样,在学校门口等贺敏,送她回家。她怕狗,在回她家的巷口那家人,养了条怙恶不悛的土狗,谁人过往,都会大声吠叫。所以一直以来晚修过后,我都会送她回家。
前几天,就在我如同往日一样等待贺敏放学的时候,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杨旭东却走到了我跟前。我颇感意外,他曾经是我的同学,只是我和他一直毫无交集。而他现在也是贺敏的同学。
“余光啊,其实你这样,会害了贺敏的。”
我侧眼瞥着他,皱起眉头,但没有接他的话。而他托了托眼镜,继续说道:
“很快我们就要高考了——哦不,这里的‘我们’是指我和贺敏,还有现在从里面这栋大楼里走出来的人。你这样常常跟贺敏待着一起,你觉得,对贺敏来说,真的是好事吗?她有好多学习成绩很好的朋友同学,她的理想就是考上好大学,你难道不知道吗?而你呢,别怪我多嘴,你只是碌碌庸庸的社会青年而已。”
“你大可不必回我话,像这样沉默假装无所谓也许让你心里舒服点。你看,贺敏出来了,还有她身边的好朋友一起呢。”
我看到了,贺敏还有她身旁的两个女生,三三两两嬉笑打闹着。她看到了我,跟身旁的人耳语片刻后朝我走过来。同时,她也发现杨旭东。
“杨旭东你怎么也在这?”
“是呀,跟余光好久不见了,就聊了两句。我有事先走了,余光。”
他提了提背上的书包,笑着挥了挥手转身离开了。而他的话却像无意落在干草堆上的烟头,起初可能只是一个火光端倪,但顷刻足以引发不可扑灭的熊熊大火朝我袭涌而来,让我无所适从。
街道两旁氤氲的灯光下,我与贺敏并肩同行。与往时欢声笑语不同的是,那晚的她却缄默不语。
“你最近是不是跟杨旭东玩得比较好?”
她抬起头,我看清她那双藏在暗影下的眼睛。
“余光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
她双手环抱在胸前,一脸严肃看着我,不可置否地反驳说:
“你知道我很烦吗?快考试了,我的最近的成绩又不上不下,我会害怕你懂吗?他成绩好,人也很好,这几年都是他教我做题的。”
“我不想跟你争论什么,你说是就是吧。”
“余光,你知道你这样很自私吗?我会有我自己的观念和交友原则,我不希望你这样说我的朋友。我跟你这么多年青马竹马的好朋友,可是你得知道,我也会跟很多人交朋友的,我的生活中不是只有你。”
——“我的生活中不是只有你。”
——可我的生活中就只有你啊。
不知不觉,我们就走到巷口,那户人的土狗,不停地吠叫着。
“你看,就算你不在,我也不会再怕这只狗,因为你不是小孩,我也不是了。”
“贺敏,对不起。”
“没关系。”
“余光,对不起。”
“没关系。”
——像你说的,我们是青梅竹马,曾经也两小无猜过,怎么会是“一般人”呢?
“我知道那晚我说的话语气重了点,我知道让你不开心了。”
我看着她满脸歉意,也戏谑说:
“所以你就用生命威胁我原谅你?”
“怎么敢呢,生日快乐啊余光。”
就像当初一样,她明眸流盼之下,是如花笑靥,宛如从树叶罅隙间无意散落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