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第一章

“先生，请问喝点什么？”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把我从中大浦口校区的大平台拉回到了机舱内。

我要了一杯矿泉水，吃了两块饼干。旁边的男孩已经在音乐声中睡着了。上午和煦的阳光透过舷窗，斜斜的照射在他的侧脸上。微微卷曲的头发，瘦削的脸庞，活脱脱就是吴奇仁年轻时候的模样。

机长广播说飞行时间大约还有一小时。我闭上眼睛想要休息一会，迷迷糊糊中，却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

我在进入中大的第一天就认识了吴奇仁，而等我再次见到他，却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了。

二零零一年夏天，我完成了在中大理学院的硕士课程学习。在成功通过GP校园招聘的选拔考试后，我加入了GP医疗中国公司，获得了一份售后服务工程师的工作。这是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也是我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份工作，或许我会一直做到退休吧，谁知道呢？

GP医疗南京分公司的办公室位于金陵饭店世贸中心的二十一楼。正是在这里，我再次遇到了吴奇仁。

后来我才知道，吴奇仁一九九五年夏天从中大理学院毕业后就加入了GP医疗，不过他选择的是销售岗位。等到我毕业加入GP 的时候他已经成长为GP医疗南京区影像产品组的经理了（GE医疗的销售团队，按产品分了影像、耗材和其它设备三个组。）。而在我入职后的第三年，南京分公司总经理离职，吴奇仁在三个候选人的竞争中胜出，成功晋升南京分公司总经理。又过了三年，我们售后服务部门的经理离职，吴奇仁让我接手了这个职位。直到现在，我还在这个职位上，而吴奇仁，却已经离开了许多年。

我至今还记得我与吴奇仁在GP的第一次会面，也是发生在那年的九月，距离我第一次、也是最近一次遇见他，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

尽管我在上班的第一天就被同事告知影像部的经理是我的学长，然而却一直无缘得见的。当然我在得知这个学长就是吴奇仁之后更是大大的惊愕了一番，这个名字在我的记忆中是非常深刻的，那个在星空和满月下唱着摇滚的青年，我一直都没有忘记。

那是一个秋日的中午，天气很好，和煦的阳光照耀着大楼的玻璃幕墙，虽然有些刺眼却温暖无比，让人感觉舒服得想要睡觉。吃过午饭我准备去茶水间倒杯咖啡，正好看见旁边的休息区里面，我们部门经理张克和一个人在抽烟聊天，他背对着我，加上毛玻璃的遮挡，我看不清是谁。

张克看见了我，隔着玻璃门朝我招手。于是我走了进去，跟他打了个招呼。张克把桌子上的烟盒朝我推了一下，示意我自己拿根烟抽。我平时不怎么抽烟，但是跟同事一起的时候，偶尔也会跟着抽一两根的。我说了声“谢谢”，自己抽了根烟点着了。再回过头看那个人的时候，竟然是吴奇仁，我愣了一下，赶紧打招呼:“吴经理好!”吴奇仁这时候还不认识我，只是略微点点头。张克说：”老吴啊，这是我们部门新来的工程师，严明，他是你师弟呢！“

显然吴奇仁对我的工程师身份不感兴趣，但是还是被我是他师弟的身份吸引力，应道：“哦，是吗？“

我赶紧回答他：“我是94的，当年入学的时候，还是你带我去宿舍的呢！“

吴奇仁看着我说：“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停了一会又说到：“那你今年是研究生毕业的？“

我说：“是的，刚进公司不久，现在张经理手下做呢。”

吴奇仁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到：“好，好好干，GP是个好公司！“这话说得我们三个人都笑了。然后他又对着张克说：”老张你要好好带他哦，我师弟哎！“我们又笑了。

这时候我可以好好的打量他了，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也才终于清晰了。看起来他跟我差不多高，大概一米七八的样子吧。脸依然有些偏瘦，五官比较突出，或许是因为现在剪了短发的缘故，颧骨似乎比从前更突出一些。高耸的鼻梁上是一副无框眼镜，质感很好的样子。脸颊和下巴的胡须剃得非常干净，光溜溜的，于是嘴巴就更加显得阔大了。头发蓬松，有点卷曲，打理得很有型。穿一身灰色的西装，里面是白衬衣和蓝色条纹领带，脚上一双黑色皮鞋，标准的职场装扮。整个人都显得精明强干，却已经完全找不到记忆中当年那个唱摇滚的青年学生的气息了。

很快的他们俩抽完了烟先走了，我一会也回去干活了。

这可以算是我跟吴奇仁的第一次正式见面吧，在那之后，我们慢慢的就熟悉起来了。

※※※

飞机在云层中轻微的摇晃了一下，我睁开眼来，窗外一大团白云正从机身上掠过。很快的飞机又恢复了平稳，我的思绪又回到了2001年。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年底，差不多我已经入职快半年了。

十二月初的一个周一的早上，天气晴朗。我刚到办公室打完卡，还没有坐下来，我们部门的助理小朱，就走过来跟我说：“张克让你去影像组开会。”

我问到：“现在吗？”

小朱说：“是的，他已经去了，在小会议室。”

我赶紧抓了一只笔和一个本子就朝小会议室跑过去。会议室的门开着，会议还没有正式开始，影像组的员工围坐着会议桌旁在闲聊。桌子的另一头，吴奇仁坐在桌子角上，和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的张克在聊天。

看见我进去，张克朝我招手让我过去，指了指他左手边的一张空着的椅子。我朝他说了声“谢谢”，又朝向吴奇仁说到：“吴经理好！”，吴奇仁也微笑着朝我点点头，说：“你们张总很器重你啊，带你来开会。”

我那个时候还不太擅长处理这些职场的交流方式的，于是只能对着他笑笑，又朝张克笑了笑。

张克笑着说：“那是，中大的高材生，你吴老板的师弟，自然是要重点培养的了。”说完两个人哈哈大笑，我也跟着傻笑。

我刚坐下来，就看见一个有着一头漂亮的波浪长发的女生，抱着一摞文件什么的进来了，站在了会议桌右手的第一张椅子边。这个女生我是认得的，知道她是吴奇仁的助理，名叫康敏。因为长得漂亮，身材又好，公认是办公室的一道风景。

康敏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对吴奇仁说：“都打印好了。”

吴奇仁点点头，对她说到：“那好，都发给他们吧。”于是康敏转了一圈，把手里的文件，每个人都发了一份，却并没有给我。

看样子这是他们影像组的月度销售会议。GP销售部门的会议可以分为两种，除了每周一次的“周会”，还有每月一次的“月会”。周会一般是只有部门内部员工参加的，侧重于具体的工作计划和完成情况汇报。而月会则侧重于销售数据的汇总分析，中期工作计划以及与其它部门的协作，往往会邀请市场支持部门和售后服务部门的主管列席的。今天的这个会议，就是他们影像组12月份的月会了，所以邀请了张克参加。至于我，恐怕就是被张克临时喊过来感受一下氛围的了。或许正是因为我是吴奇仁师弟的缘故，张克才特意带我来的。而今天并没有市场支持部门的同事参加的，或许他们都出外勤了吧。

康敏分发完文件回到座位上，朝向吴奇仁问道：“开始？“吴奇仁点点头，康敏就敲了敲桌面，说到：“开始了。”于是全体都安静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销售部门的会议，自然感觉还是比较新鲜的。我看到坐在我斜对面的那个销售员丁德军，表情非常严肃，脸色中透着紧张。或许这种情绪也传染了我吧，我也跟着有一点点的小紧张起来。

吴奇仁轻微的咳嗽了一下，对康敏说：“你先把情况说一下吧。”于是康敏拿起一张表格，说到：“我先把大家截至到十一月底的销售数据念一下啊。”接下来，就念出了一串的名字和数字。我听了一下，基本上就是销售员姓名加上销售金额再加上完成率这样的组合。这些内容跟我无关，我一边心不在焉的听着，一边打量着坐在桌子边的每个人。

影像组一共有六个销售，四个男生两个女生。虽然跟他们还不太熟悉，但是毕竟见过几次面，基本上我都能把名字跟人对上号的。坐在对面的两男两女，紧挨着康敏的那个女生叫毛晓波，年纪大约三十来岁，身形比较小巧，穿一件黑色带粉色细条纹的小西装，里头一件白色的衬衣。跟康敏一样也是一头即肩的波浪长发，五官比较小巧，眼镜却大，透着一股子干练劲。据说她是吴奇仁手下的第一得力干将，负责的是苏州无锡区域，省内最富庶的地区。毛晓波右手边的女生叫陈晓婕，看起来要略微年轻两三岁的样子。也是长发披肩，却是直板的，乌黑油亮。个头跟毛晓波差不多，身材却要丰满一些，脸也比较的圆润些。穿一件黑色的小西装，里面也配的是白衬衫，因为胸部比较丰满的缘故，白衬衫被撑的满满的，膨胀欲出。我自然是不太敢直视的，偶尔瞟一眼，又赶紧移了开去。听康敏念出来的数据，这两个女生都已经完成了全年销售任务，果然是非常厉害的了。

接下来的几个男生，衣着倒是都差不多的，黑西装白衬衫，就是领带的颜色和花纹略有区别。坐在陈晓婕旁边的是丁德军，看起来是六个人中最年轻的，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跟我差不多吧。留一个小平头，方方正正的一张脸，黝黑黝黑的。念到他的数据的时候，完成率还不到40%，我都能感觉到吴奇仁的目光已经由方才的随和转变为严厉，冷冷的停留在他的脸上。他正好就坐在我的斜对面，看得真切，本来就有些黝黑的脸庞，这会更是紧张得满脸通红，额头还有细微的汗珠涔了出来。在十二月的南京，虽然会议室开着空调，室温也是上不去太高的。我坐在边上穿着毛衣和外套，而他就这样穿着衬衫西装，自然不应该出汗的。看到他这个样子，我都不免有些同情他。

剩下的三个男生，年纪比较大的是陈洪，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头发微卷。另外两个差不多都是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个子高一点的那个叫张勇，留着平头；矮一点的那个叫周智勇，头发略长，戴一副眼镜。听康敏念出来的数据，他们三个的完成率都已经差不多八成多或者接近100%了，基本没压力，神态也很轻松。

吴奇仁这时候已经把椅子挪到了会议桌的顶头，面对着大家。他今天穿了一件天蓝色的西装，里头一件白色的衬衫，配一条蓝色领带，领带上有一些淡淡的小花纹。看起来很职业，又透着一点点的淡雅。面颊修得干干净净的，瘦削的脸庞和突出的五官，在一副无框眼镜的掩饰下也不显得太过突兀的。他就这样坐着椅子上，微微的向后靠着椅背，神态很放松。目光扫过会议桌旁的每一个人，当念到名字的时候，在那个人脸上，做短暂的停留。

康敏把六个人的数据都念了一遍，最后读出来的是部门总体的销售数据，销售额一千五百多万美元，整体完成率88%。念完了，把文件递给了吴奇仁。

吴奇仁接过来，翻到下面一页，又是另一份表格。低头略微看了看，大概有一分钟时间吧，也不抬头，语气很随意的说到：“现在是一千五百多万，还差一百多两百万不到的样子。嗯，看你们报过来的这个月的预期，两百万肯定是不止的，全年问题不大啊。”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抬起头来看着大家，说到：“你们的奖金都没问题了！”

这话一出来，几个销售都开心鼓掌，还有人拍起了桌子，一阵噼里啪啦乱响。陈晓婕说到：“我们要去澳门，老板你答应过的咯！”毛晓波跟着也说到：“就是就是！”陈洪他们三个男生也跟着起哄。

吴奇仁也哈哈大笑着应道：“好、好！”会议室的气氛顿时活跃了起来，我和张克也跟着乐呵，却唯独听不见丁德军的声音。

突然，吴奇仁收起了笑脸，双眼直直的盯着丁德军，话音非常严肃的说到：“但是，”

他顿了顿，其他人立即闭上了嘴巴，不敢吱声，会议室一片寂静，气氛突然变得紧张。

“丁德军，你怎么办？”

很简短的一句话，吴奇仁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吐出来的。伴随着他严厉的语气，两道凌厉的目光从镜片后直透出来，如同两把冰冷的尖刀，落在丁德军的脸上。

我要说明的是，在参加这次会议以前，我对吴奇仁的印象，都还仅仅是停留在一个很肤浅的表面。这种印象仅仅是由多年前在中大模糊的记忆和如今办公室偶尔碰面的几句寒暄构成的，而这些印象勾勒出的吴奇仁的形象是极其粗略的。至于他的性格特点和处事风格，却是完全不甚了解的。

原本从我浅薄的印象出发来推断，总会以为他是有一些文艺的气质的，以为他应该是一个比较温和的领导的。我自然是断不会想到，他的指责与诘难会如此的简单直接，毫不留情，而丝毫不顾及被诘难者的感受的。所以，在吴奇仁用凌厉冰冷的语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是真真实实的被吓住了，或者确切的说应该是被惊住了的。

当然真正被吓到的人并不是我，而那个被诘难的对象丁德军。他本来就已经紧张的不得了，这会子更是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不敢言语，脑门上的汗珠似乎更多更大了。

自然我所受的震惊只是暂时的，受诘难的又不是我，只是有点突兀而已，所以很快我就回过神来了。再看了看其他人，虽然都不作声了，脸上却并没有多少紧张的颜色，还都是比较的轻松自在。于是我猜想，他们应该是已经很熟悉和习惯于吴奇仁的这种风格，习以为常的了。

我不禁想到，这么看来，我对于吴奇仁所预设的印象竟然全都是错的了。他或许并不是一个温和的领导，反倒是极为严厉和苛刻的？

那天的会议后来是怎么结束的，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可能这跟我自己当时的情绪变化有关吧。无论如何，那天的吴奇仁给我的印象是极其深刻的，纠正了我原本以为的文艺气息和温和形象。后来慢慢的接触更多了，也愈加确定了这个人工作中的杀伐果敢和管理上的严厉苛刻。

或许，这就是一个标准的职场精英的样子？